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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溪王先生全集
荆川子是编,自谓深得班马之髓,而于《汉书》尤精,盖所谓得其窍者也。昔有关中人士尝持所作请证于阳明先师,先师谓曰:某篇似系辞,某篇似周诰,某篇似檀弓,某篇绝似谷梁。其人甚喜,因谕之曰:“十岁童子作老人相,拄杖曳履,咳唾伛偻,非不俨然似也,而见者笑之,何者?以其非真老人也。苟使童子饬衿肃履,拱立以介乎其间,人自竦然,不敢以幼忽之,何者?以其真童子也。”尝以语荆川子,荆川深颔之,谓可以为作文之法。且夫天下万事,未有不从虚明一窍中出而能得其精者也,因述所闻,而为之序其端。
《欧阳南野文选》序
予友欧阳南野子文集行于世久矣,门人督学少洲冯君虑其浩博,授集于予,选其尤有关于学者若干篇,属会稽阳山庄尹,将梓以传,而门人宗伯石麓李君亦以所选集寄至,遂参互校辑,共得文若干篇,厘为四卷云。
序曰:通天地万物一气耳,良知,气之灵也。生天生地生万物,而灵气无乎不贯,是谓生生之易。此千圣之学脉也。我阳明先师慨世儒相沿之弊,首揭斯旨以教天下,将溯濂洛以达于邹鲁,盖深知学脉之有在于是也。海内同志之士,见而知之与闻而知之者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卓然自信、实致其知者有几?能超然自悟于言教之外者有几?
良知本无知,凡可以知知、可以识识,是知识之知,而非良知也。良知本无不知,凡待闻而择之从之、待见而识之,是闻见之知,而非良知也。是皆不能自信其良知,疑其不足以尽天下之变而有所待于外也。道本自然,圣人立教,皆助道法耳,良知亦法也。果能自悟,不滞于法,知即良知之知,识即良知之识,闻见即良知之闻见,原未尝有内外之可分也。
南野子早岁即从先师于虔,所谓见而知之者也,沉粹慧敏,才足以达,素为先师所授记。凡振牖淬炼,无所不至,而其显体默究、孳孳亹亹以继其志,亦无所不用其情。予不肖,辱交于南野子三十余年,受其切劘之益最深。师门晚年宗说,每举相证,未尝不爽然称快,以为闻所未闻,若饮醇醴,盎然且溢于面,所谓交相益者,非耶?
先师尝谓独知无有不良,南野子每与同志论学,多详于独知之说。好好色、恶恶臭乃其应感之真机,戒自欺以求自慊即所以为慎独也。集中无非斯义,所谓卓然之信、超然之悟,盖庶几焉。儒臣得君,自古为难。
昔者河汾之学,不行于身而见于贞观之朝,盖房杜王魏诸贤为之表章有以致之也。先师之学不啻于河汾,南野子身际明圣,宣昭礼乐之化,过于房杜诸贤。即其所履,益信儒者有用之学,于师门与有光焉。惜乎!天不憖遗,使大业不得终显于世,吾党不能无遗恨耳!读是集者,知所考镜,以信以悟,反求而自得之,发明此学于无穷,其机有不容自已者矣!
《邹东廓先生续摘稿》序
嘉靖乙酉秋,予偕绪山子赴会冲玄之会,出睦州,少府对崖周子示予以东廓先生之集,曰:“此第三续稿也。”且属之言。予惟先生之集传于人久矣,初稿刻于广德,次刻于维扬,今复刻于睦州,虽其前后所见不无深浅精粗之异,而修词命意,一惟师说之守,则先后反复,未尝少有所变也。
先师之说,以良知为宗。良知者,本性之灵,诚之原而物之则也,意者其几也,物者其日可见之行。触几而应,应而常寂,因物而感,感而常静。虚实相生,有无相形,不可以致诘。是义也,及门之士,孰不闻之?孰不能言之?然能实致其知、守而不变者,盖鲜其俦。以先生之才力誉望有足自命,使其更加一说以抗之,亦足以章教而鸣世,而先生之心,则有所不忍也。
夫学之不明,千百年于兹。世之学者,沿习于意见之偏,测度假借,非溺于虚妄则入于支离,中行既鲜,法守无稽。而先师首倡良知之说,以一人呶呶其间,浸幽浸明,仅仅以有今日,盖亦艰矣。所幸良知在人,不容自泯,苟非泥于意见,先横不然之心,未有闻之而不信者。吾人相与一意发明,宣畅而引长之,犹恐告者之渎而信者之未至,况忍更加一说,以滋其惑乎?
昔者孔子之门人,各以其所见为学,而后散之四方,莫相统一,故传之不能无弊。求其深信不失其宗者,颜曾之外无闻焉。是虽同为诵法孔子,而意见之私,有以累之也。今日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先生服膺良知之训,缘闻而修,求入于悟。寡欲以为静,非为虚也;应物以为常,非为支也。教学相长,以教为学,不以所得为有余,而以习见为难舍、未能通微以复完本体为不足,其用心可谓勤矣。譬之克家之子,日勤干蛊,谨守家法,惟恐有所更改废坠,以陷于不孝。此正同门之所不能及,学之日跻于精深而未已也。
常语学者曰:“后世讲学,自习染之后言之,退然以圣人为不可及,而不察良知本体原与尧舜无异,是自画也,或失则馁。其或傲然自谓与尧舜同体,而不悟嗜欲污染之所因,是自欺也,或失则诬。皆非所谓善学也。”然则先生之所自信、与其所自立者,有可知矣!
《王瑶湖文集》序
儒者之学,务为经世,学不足以经世,非儒也。吾人置此身于天地之间,本不容以退托,其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固儒者经世事也。然此非可以虚气承当、空言领略,要必实有其事矣。欲为天地立心,必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欲为生民立命,必其能以生民之命为命。今吾人之心与所谓命者,果何物哉?道丧千载,绝学悠悠,天地自天地,生民自生民,吾人自吾人,睽分涣裂,漠然不相联属。噫,敝也久矣!自阳明夫子倡道东南,首揭良知之旨以觉天下,天下之人,皆知此心之灵贯彻天地,而生民之疴痒疾痛始与吾人休戚一体相关,为之维持抚摩,以求尽其心而致其命者,始炯然不容于自已,所谓生生之仁也。
夫良知在人,圣愚未尝不同,然而有能有不能者,利害毁誉有以蔽之也。吾人诚有意于经世,岂忍一日悠悠,甘于退托,漠然视之而已也?天地万物,一体相通,生生之机,自不容已。一切毁誉利害之来,莫非动忍增益以求尽吾一体之实事,随其力之所及,在家仁家,在国仁国,在天下仁天下,所谓格物致知,儒者有用之实学也。
豫章瑶湖王君,其殆庶几乎?君与吾党同事夫子,面承良知之教,从事于斯,专志不贰,居官居家,随处发明此意,以求所以自立。其官于泰也,以州里之休戚为己任;其官于浙也,以师门之休戚为己任。一以为慈父,一以为干子,一切以身徇之,不以毁誉利害惕乎其中。其退而家居,孜孜求友,以教学相长,后进多赖之。时出赴同志之会,以求交修之益。晚年筑室静养,益务邃密。凡百毁誉利害之来,不惟无所惕,且将资之以为助,即其日可见之行,庶几所谓无忝于所学者,非耶?
嘉靖乙丑春,予赴吊念庵子,与诸友会于洪都,厥子缉录君遗文一编示予。予展而读之,多与同志问答观法切劘之说及咏歌酬应之词,与夫当官兴革宜民之疏,虽不屑屑以文名家,要皆以真志发之,以求不悖于师说,非苟然者。
观其请质于师有曰:“斯道广大,无少欠缺,动静穷达,无往非学,但反观于内,犹未是夭寿不贰根基,毁誉利害之间未能脱然。”师手书答曰:“足知用功之密。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便是致知矣。”食脔一匕,已知鼎味,生平所见,不可概见已乎?因弁数语于册,授而归之。夫吾人既有见于良知,立心立命以继绝学之传岂分外事耶?读是编者,能逆志以究其所学,亦将有炯然不容自已者矣!
读《云坞山人集》序
珠川子锐志词章之学有年,既裒然富且工矣,一日闻阳明先师良知之说,恍然若有见,怃然叹曰:“斯其根本之学也乎!吾之所习,特枝叶尔已。”间以其说发为文词,则众哗然非而笑之:“此道学头巾语也。习之将奚以为?”珠川子亦牵于旧习,未能舍,其于良知之说,又不忍弃也。二者往来于中,久未能决。
今年秋,予赴冲玄之会,过信江,珠川子出《云坞山人集》示予。予读之,则前之所谓富且工者是已。及询所谓道学头巾语,则曰:“旧曾有《常州集》,因人之笑,弗欲以见也。”予曰:“有是哉?子于此既不能舍,于彼又不忍弃也,则如之何?夫欲之燕则北其辕而已,欲之越则南其辕而已。既欲之燕,又欲之越,是惑也,辕将安适哉?”珠川子曰:“吾亦病夫志之勿立耳,是以不能进于是也。子何以辅吾志?”予曰:“可哉!夫君子之学,莫先辨志,未有志于根本而不达于枝叶者也,亦未有志于枝叶而能得其根本者也。今之所谓良知之学者,夫亦通其说而已,未尝实致其良知也,名为根本,而未尝忘于枝叶也。子而果欲实致其良知,非徒通其说而已,则当自其一念灵明者专志而求之,弗惮于非笑,弗眩于多歧,必也忘世情、忘嗜欲,并其词章之念而忘之,而后道可几耳。良知者,天地万物之灵也,子而果能实致其良知,范围曲成,将于是乎赖,而况于文词之艺乎哉?故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语知至也。昔有求工画者,不在乎吮笔含墨,而在于解衣磅薄以坐之人,惟能忘于画而后画始工耳。今者则何以异于是?世之所谓头巾者,皆泥于良知之迹而未得其精、滞而未化者也。先师之集传于人久矣,子试取而读之,果有头巾气否乎?然则子之惑可以解矣。苟欲致知而务文词之工,是犹以隋珠而弹雀,亦末也已。是集凡若干卷,诸体裒然咸备,子既已志于根本,亦将以为枝叶而忘之矣。不然,是固词章之雄也,而可少乎?”因书以畀之,且以徵子辨志之学。
《国琛集》序
《国琛集》者,予同年一庵唐子所纪开国以来人才之盛,集之以为世宝者也。集凡四科,盖取鲁论圣人、君子、善人、有恒之义,不以时,不以类,不以品,小大偏全,错而陈之,各擅其所美。其要主于发明此学,以蓄德而广才,固非病于方人也。
夫学,心学也,人心之灵,变动周流。寂而能感,未尝不通也;虚而能照,未尝不明也。此千圣以来相传之宝藏,人人之所同有,惟蔽于私而始失之。学也者,学去其蔽而已矣,非有加也。夫心之通明谓之圣,圣人者,生而知之,学之的也。君子以修言,善人以质言,有恒以基言,皆学而知之者也。而惟有恒,则可以进于善人君子而入于圣,小者大,偏者全。唐子所谓斯四科者,不于文,不于行,皆自其心论之,非其心则弗取也。隆杀宾主之义存乎本述,愿学之意存乎注脚,譬草蛇灰线,而生气行乎其间,在明眼者取而观之。此纪集之本意也。
粤自明兴以来,学术渐著,肇于薛敬轩,沿于吴康斋、胡敬斋,而阐于陈白沙。敬轩以行修,康斋以悟入,敬斋祖薛而得证于吴,白沙宗吴而尤主于自得。学将有所归矣!延绵衍溢,至于阳明夫子,首提良知之旨,示之学的,而后灿然大明。国将兴,必有兆以开其先,盖徵之也。此千古血脉流行生化之机,不以意测,不以识求。以此畜德则德日新,以此广业则业日富,转移人心之要,纲维治化之原,学之大全也。
夫自良知之说流传海内,人孰不闻,然能实致其知者有几?唐子欲以讨真心为刺贽,真心孰从而讨之?夫真心者,言乎有恒之心。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吾人果能持有恒之心,究夫虚寂流行之机以求其所入,而不以意识参乎其间,圣学庶有赖也已。若曰执权衡以较轻重,而以方人病之,浅浅乎知唐子矣。茫茫太虚,孤悬一掬,其谁幸以助予?此唐子苦心,故叙而终焉。
《山阴县核田平赋岁计》序
治邑犹治家,邑之有宰犹家之有主也。治家以利田为本,治邑以民事为本。事莫先于经界,核田平赋以制其用。经界之事也,如理一家之政,稽其为田几何、为赋几何,量其经费之用几何。既立为恒产矣,家之先有善法可仍者,从而守之,家之四邻有善法可因者,从而证之。或饬其所已废,或增其所未备,求其有益于家政而已。是非舍己利物、笃于一体之念,能若是乎?予于方湖杨侯重有感焉。
侯以进士文学起家,出,宰吾邑二年于兹,禔身范物,善政日加于民,宏才远识,百职就兴。而其所缵田赋岁计之法,审度精详,公好恶之施,明利害之原,求其有利于民而不必出于己,尤足以见仁人之用心,可以垂之永久而勿替。所谓其事虽述,其功有倍于作者,非欤!侯欲锓梓以传将来,属予为之记。记曰:
古之善制田赋者,必因土之瘠沃、田之高下以定其田赋之重轻,田制不明,则赋法不公。二者无纪而能使国用之裕、民生之厚,不至于交受其病者,世无是理也。考之《禹贡》,土辨五色,田别三错,赋因三等。周礼大司徒以土宜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任土事与夫定民地而登民赋之制,上之所以取乎下、下之所以供乎上,一是皆以田赋为则,而制用之法所由出焉。是非治邑之要务也哉?
扬州之田,下上上错,山阴属扬州分野,田赋之制,汉以前无可考。自马臻开鉴湖而利始兴,所谓三百里之湖灌九千顷田是也。唐宋以来,兴废不常,利害亦异,裁成补缉,随时以为益损,要不失古人立法之意而已。国初建制,沿唐宋之旧,上稽虞周,田赋皆有定额。原田六千五顷三百六十亩有奇,原米八万二千七百石有奇。制有官民,田有肥瘠,兼之湖职学站免附新涨开垦,名数庞杂,通计一百一十六则。则因田而立,赋因则而定,徭役里甲之需,皆视此以为准。当是时,厉禁甚严,人不敢犯,其法未尝不善也。历界以来,法久禁弛,奸诡日生,那移欺隐脱漏飞法之弊,殆且百端。或以官为民,或以重作轻,且贫者利重价而摘粮卖田,富者利轻税而扣粮买田,贿通里书,尽去其籍,加以年久,遂至无挨田粮数多。屡经清查抵补,尚剩无挨田四千九百一十余亩,米一千四百八十余石,始累小民空赔,终贻里递包赔,此积弊之甚者也。前宰农里何侯璇目击斯弊,协谋于前守梅侯守德、二守潘侯,梅请于监司,锐意清量,严责委,详检核,有图以纪其繁,有册以稽其实,不惟埋没无粮之田无从而隐,而开垦新涨之田亦有可稽。乃定为四乡则例,上为湖田,次为中乡山田,次为江北田,又次为天乐田,凡无挨之米与官余重粮皆摊入于四乡之中,亩数则增额而有加,米数则通融而无改。百余年影射貱赔之害,一旦湔除,前令叶侯可成复印给由帖以便输纳。此所谓家有善法之可守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