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望诸同志各各自靖,不为虚声浮响所撼动,以身明此学,方为出世伟男子耳。


与宛陵会中诸友


  不肖得与诸贤为数日之会,虽曾大众请教,未及各罄底里,以尽交修之怀,殊为歉怏。

  诸贤敦行好修,不同流辈,所谓豪杰之士也。自古圣贤须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贤亦多有之,以其习气胜而志不远也。入圣入贤自有真血脉路,反身而求,万物皆备,自成自道,乃为大乐。非意气所能驰骋,非知解所能凑泊,非格套所能摹仿。其本原自无而生有,其功行自有而归无,有无之间,其机甚纯。一念自信,独来独往,旁无牵累,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与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孔子曲肱自得,其乐一而已矣。此乐是吾人生生之机如树之萌芽,生意本足,虽至千寻合抱,未有不从培养萌芽而得者也。在吾人则为夜气虚明,圣贤所从以入。

  自此学不明,世之学者不知生意所自出,不从真息中寻讨下落,徒欲向外驰求,意气愈盛、知解愈繁、格套愈多而本来生机愈窒,虽使勋业掀天、文才盖世,不过采枝摘叶伎俩,与清明根本未有分毫交涉也。因诸贤惓惓相爱,不以不肖为鄙,故敢申布狂言,少致相助之意。惟诸贤自爱!尽去习气,用终远业,吾道之幸也。

  近溪公以身任道,兴起多士,又得诸贤为之先后,可谓一时遭际。然此件事乃是自己一生立命安身家当,若时作时止,因人起倒,不能恒一以德,未免出于有为而伪,不惟世人指为谈柄,诸贤当亦不能无愧于心也。


与贡玄略


  黄山之游甚乐,不减浴沂兴味,此是千古入圣真血脉,才涉意气发扬、格套倚泊,便是典要,非变动周流之旨矣。老师一生苦心,只为这些子,吾人全荷服膺,亦只为得这些子。但活泼行持与播弄精魂伎俩,所争只毫厘,不可不默识。

  此番出游意思,收拾颇干净,人己应感受益处,便觉不同。才此知成就人才,只当反求诸己,呶呶言说,真无益也。

  宛陵士友得近溪兄作兴,兴味尽好。但未免尚涉随顺境缘,于自己未见有安身处。些少兴味,容易休歇。吾弟为坛上主盟,须拼些精神,为之缉熙联翕,真见些有不容自已之机,不因人起倒,始为自成耳。


与贡玄略


  绪山兄回,备道动定与年来任道为众惓切之怀,令人喜而不寐。使东南同志皆如贤弟一头一路,无别勾当,此学何患不日明?此道何患不日广耶?

  近溪兄主盟一方,吾道尤幸。闻提省人颇涉禅家因果,中人以下以此作接引阶梯,坚其信道之心,亦是权法。其上根敦行之士,不能相谅,或不免于有疑,亦或不可以不慎也。惟只时时提省良知,从一念不可欺、不容昧处默默体究,高者俯而就,下者跂而及,至微而彰,至近而神,以共进此道,更觉省力无弊耳。

  闻绪山兄与诸同志已有成约,明春专望联袂远临,作十日合并之计。执事来书亦云然,当不渝也。


与贡玄略


  同志传闻吾弟日来精诣,教学相长,孚信者众,知有真机默为感触,非徒言说知解相酬应而已也。

  区区年来亦真见得此学不可一时不理会,小心翼翼,对越上帝,乃是吾人日履行径。数时来与朋友相聚处观法,彼此受益,与旧亦不同。但眼前后辈,真发心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双江、东廓、鲁江、明水相继沦谢,吾党益孤,老师一脉,仅仅如线。自分年衰时迈,须得真发心者二三辈传此微言,庶免断灭宗传。不知相接中,亦得几人否?

  年来海内风声虽觉鼓动,针针见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纬川颇信此件事,部中鲁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见,可时时觅会,以尽究竟之谈。所谓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


与梅纯甫


  相聚浃旬,知吾执事悔悟恳切,此生卓立之志定不因人起倒。此固执事心盟,亦诸友心服者也。

  古云:“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密窥吾执事举措应感多失之轻,一切笑语未免随众泄漏,主宰处欠明定坚凝。明道云:“悟得时,活泼泼地,不然,只成弄精魄。”此生既已委身做此件事,复为世情兜绊牵缠,非豪杰也。

  会中诸友亦有数人可共事者,时时将此意与之提省,使有用力处,方有得力处。泛泛从游,只成孟浪耳。


答梅纯甫


  信宿祠中承吾弟力疾支陪,扣请亹亹,于此件事比旧尽着紧。所云“觉有受益得意处”,此是吾弟自能取益。若曰“真意薰蒸,化机圆透”,似若过誉,非所敢当也。

  来教以未尽密旨为怏,尤见求益无已之心。吾弟此生行持,知无别路可走,但向来尚从解悟而入,不离识神,虽时参校外典,尚在言诠上讨求。日逐应感,精神尚有怠缓。虽处静时,不能当体凝寂,未免假借于物以相胜,勉强支持,非昏沉则散乱。无可奈何,任之而已。若如此挨排过日,虽百年有何了期?此皆是识神用事,往来起灭总是生死之本,若能深求密究,讨个变识为知路径,更须一着吃紧用力处。

  夫识与良知,同出而异名,所争只毫厘。识有分别,知体浑然;识有去来,知体常寂。故曰:“良知如太虚。万变纷纭,隐见于太虚之中,而太虚之体廓然无碍。”其机只在一念入微取证。此是吾人随身规矩,不可须臾离也。学有缉熙光明,只此便是不容歇手公案。颜子所以欲罢而不能也。大匠能使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巧之一字,乃最上一机,存乎心悟,非解悟所及。何时再晤,终此究竟。


与梅纯甫


  承遣吊,深领道谊一体至情。老年遭此,颇觉难堪。吾弟谈虎色变,休戚所同,情之所感,自有天则,此亦吾弟验过真实语。因此勘破世间皆是假合之缘,虽父子骨肉,亦无三五十年聚头,哀乐二境,如寒暑代谢,亦顺之而已。

  闻志学书院渐有次第,诸友会集不减于昔。既翕然成风,久当可望。

  来教谓“一切俗事绝念无营,而精神意思尚欠凝聚,学问功力尚属悠缓”,只此欠凝聚悠缓便是世情根子未净所在。若果朝夕究竟只此一事,便是单刀直入、舍性命行径,岂容更有碍膺之物耶?


与周顺之


  绪山兄回,知吾弟精神完健,足胜登涉,夙疾普消,亦是学问一验。

  近见吾弟任道恳恳为众心切,此是一体痛痒不容已处。但此中只好平怀顺应,一毫着不得意见拣择,况以乡士夫料理乡中事宜,尤难于直遂。在吾人应感,岂有一毫私欲夹带其间?但人情有碍是自己意见有碍。善恶固自分明,若太为拣择,亦觉伤和。易道尚有匪正之眚,不可不细玩。盖曲成万物方是格物,方是良知入微功夫。且吾人习心未化,未能脱得意见,一切世间称讥好丑皆须消归在己,从入微一念自信自考,以求日新。若一毫归过于人、见人不是,便是意见作障,不可不察。

  知吾弟为道志专,自能照彻,不待区区烦言也。水西精舍得近溪照庇,免于倾圮,此尤是诸贤立命安身之地,时当系念,舍身担当葺理,庶几为久大之业耳。


与周顺之


  有简候,计已入照。老年遭变,情觉难堪,因念世界缺漏,岂能平满?亦安之而已。

  来教谓不理人口,几陷不测,此等处不可一毫责人,正是吾人精义所在。譬之人被蛇蝎所伤,只好自反不能远避,岂可动一毫作恶之心?况吾人立于天地之间,须令我去处人,不可望人处我,省愆视履,以求无忝,此是本分勾当。天之玉成吾人,不如此不足以任大而远到也。千万自力!


与周顺之


  太邑数日之会,情已恳到,黄山一游,兴更超越。吾知尘世汩没不少也!

  执事此生坚忍卓立之志已知自信,但日逐应感,理会性情功课尚欠慎密,尚有触得动处、为境所夺处、为事所扰处。腊月三十到来,未免手忙脚乱。此亦是吾人通病,幸共勉之!

  区区此番出游,打叠颇干净,人己交承,便觉有受益处。以此知应感之机甚神,成己成物,信非两事也。友之令弟,向学之志比旧觉稍缓,于此不痛加惩艾,终妨道业。盖此事须从一根上切实做起,非打乖弄影所能凑泊也。


与沈思畏


  黄山之游,兴颇超越。惜吾执事不及与。

  吾人一生惟有此事,执事既已信之矣,然此学不能光显于世,使人得藉为口实,其病只是牵情,猎心不忘,终妨道念。此区区素所折肱者。闻诸士友云吾执事亦颇有牵情之病,幸密察而痛省之!若情欲一节,尤当关闭,养德养身,莫切于此。此同心之誓、吾道之望也。

  二位令器,不及另启,家庭唯诺,舍讲学之外,率未免为猎心也。


与沈思畏


  远辱吊慰,良感休戚之情!老年处此,情事不能堪,赖平时师友之教,未至殒灭。

  志学书院闻已就绪,同志聚会不减近溪在任之日,皆吾弟与纯甫二三君维持兴发之力,即此便见诸君不厌之几。生意人人本有,但须从一念入微识取,弗为世情气习所蚀,未有不自得者。古云“乐则生矣,恶可已?则不知手舞足蹈”,不知之知,始为真知,此入圣微机,幸与诸君密察之!

  区区行履只寻常,而意味颇适,未敢便为自得,然此中却尽有商量处!何时合并,终所请也?


与丁惟寅


  与执事不相会者许时,每同志来,询知年来向道恳笃,汲汲以兴起来学为己任,非力量能负荷担当,何以至此?但传闻微有自高之病,自视既高,看人便低,便不能时时取益。古人不自满假,以谦而受,乃所真见得本来有无尽藏,真见得人人有善可取,无有拣择。此颜子所以有而若无,实而若虚,欲罢而有所不能也。千万自勉自爱!盖区区以千古大豪杰望吾契,不可以小得而止足也。


与杜惟诚


  汝明来,得吾契手书,知年来履历艰苦困郁之状,令人惕然。然在吾契能随处锻炼消磨,求个出头,不至大困,亦便是学问得力处。譬之种树,只要一根生意不息,冱寒深冻未必非坚凝之助,耐心守待,会有开泰时候,此消息之机也。

  九龙之会,近觉何如?大凡起会动众,固在以身任之,亦须令此身时时作得主,时时清楚,不为大众所困,方是超脱受用,所谓不以天下万物挠己,自能了得天下万物,乃是学问极要紧处。知此则知格物之旨矣!

  区区年来觉破此关,随处与人周旋,颇觉省力。吾人习气未尽消除,不能无过,一切世间称讥好丑皆消归在己,自信自艾,以求日新,不敢一毫归过于人,亦不欲以此动念,作粉饰伎俩。此是一路一头、独往独来学脉,一切见闻意识虽极玄妙,总是闲图度,不愿诸友复以此担阁也。

  明年闻欲入深静处,亦是不耐烦劳、欲求超脱之计,但今日格致之功在随处取正,只一念上盘桓。若起静见,便是拈一放一,恐入山时亦便不能泰定也。何如,何如?

  明春仲天真时祭,顺之、思畏诸友毕来,若能随众过此,更当面与分剖也。


与焦仲明


  两月往返周旋,见执事意味勤恳,道念真切,吾道之幸也!

  儿辈念执事与以宁远涉,逋简为歉!归家何日?百凡应感更能超脱不沾滞否?只此超脱不沾滞便是入圣之基,才有沾滞便是习气为祟,不可不念念提省也。

  以宁世情本淡,但用力处还欠精的,聚会夹持,不妨直谅相勉,所谓不有益于彼,则有益于我也。


与萧以宁


  两月往返,相聚意兴超然,即此便是入圣径路。然须时时克念,乃能保任。纵有一知半见,亦成乾慧,与法流不相接,求其滋润,不可得也。

  吾执事世情本淡,亦是资性带来,未必是学力之徵。此学有用力处,意思自然充润和畅,源泉混混,以渐而达,性得所养,世情自忘,方是日著日察真机,沛然自不容已。资性不足恃也。


与王济甫


  此行欲与执事细叙,致合并之怀,何意执事遭大寿堂之变,不能周旋山水、默相证悟,殊为怏怏。

  别后诸友会叙,更觉何如?仲明、以宁相从两月,意思尽觉超脱,于区区年来心事,亦能信之。可往台泉聚处数时,当有所发也。

  吾弟意思,似欲超出上乘,力量气魄却只中人之资,种种见前尚有许多滞碍相,自己尚有伎俩心、分别境,徒欲以见解破除消融,妄窥上乘,拈一放一,只增滞碍耳。试默证之,当知予言之非狂也。


与沈伯南


  吾执事信道恳切之情,念念不能忘。执事天性冲和,动静有恒,自是寡过,与世间逐逐者何啻千里?但此学须发愤,笃实光辉,以求自新,方是出世伟男子。圣门不取狷而取狂,以其见超而志大也。只任见成资性,不思翕合善类,辅成正学,亦不过自了汉而已,非所望于贤者也。


与吴从本


  此会见执事意思营营,胸中若有物相碍者,念吾执事素相信爱者,不容自默,故申致一言。此学无奇特相,无些子伎俩可倚靠。致良知之外另有出世勾当,即是异学。致良知功夫不出伦物感应,自有天则。于上下交承不能慎动,令人见疑,非有所挟,即有所为,非随缘顺应家法也。执事密察自见。

  精舍赖同志数人撑持,方得久大。执事是个中人,同志中颇有龃龉。子方自恃以为至宝,人莫能知,而人乃视之为燕石,或莫之与,将焉赖哉?不肖此番至水西匆匆,而执事视之亦磊磊,未见虚怀求益之意,殊不可晓。此事如覆卵,非氤氲酝酿则不能成变化。执事视此果何如耶?


与萧来凤


  戚子可大处寄来书,并别楮三首。见吾契用功归一,于致知之教可谓信之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