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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溪王先生全集
兄且道孩提精神曾有著到也无?鸢之飞、鱼之跃曾有管带也无?骊龙护珠,终有珠在,以手持物,终日握固,会有放时,不捉执而自固,乃忘于手者也,惟无可忘而忘,故不待存而存,此可以自悟矣!
双江丈来书,见教立本之旨,于良知诚有所发,但格物处尚须有商量。所谓致知在格物,言致知全在格物上,犹云舍格物更无致知工夫也。如双江所教,“格物上无工夫”,则格物在于致知矣!不肖虚实相生之云,本无深说,良知之体本虚而万物皆备,物是良知凝聚融结出来的,格物是致知之实,合内外之道也,致知不在格物便是著空。因兄见示,已曾有简请质,并达双江,岂期尚未至耶?有未当心,不惜频教,求正之愿也。
答罗念庵
再领吾兄至日所惠书,始知冲玄爽约之因。人事相羁有如此,发泄太多,即系驰逐,意兄蕴此一见,遂欲一味求省杂事,并以此为多事,故托而云云尔耶?
伏读来教云“与双江公对证,于隐约中忽有开豁,勘破平日十分分晓终落道理中去,与己不干”,兄于见在,可谓真有受用处矣!但未知所放下是何物?所凑泊是何事?冷静与热闹终是对治法门,尚涉意见安排,然亦不可认定,才有认定便生执著之病。幸密察之!
荆川数时来,于此件事甚著紧,一切伎俩尽觉灰心,欲与兄对证之愿亦甚切,当以兄所得语之,亦一快也!
与罗念庵
冬底荷兄拳拳垂教,并诲言恳款,兼赐挥洒,归途展玩,如见羹墙。兄见在行持曲尽物理,已知不落格套,诚经纶之实际,但云见在良知必待修证,而后可与尧舜相对,尚望兄一默体之。盖不信得当下具足,到底不免有未莹处。欲惩学者不用工夫之病,并其本体而疑之,或亦矫枉之过也。这些子似若不打紧,千古学术主脑毫厘之辨,关涉不小,故复以请正于兄,当在所谅察也。
得绪山兄书云与兄商订年谱已有次序,学术事功,须混作一项,提掇学术处详明曲尽,而于事功种种应迹,正是此学术下手处,使人读之,则可以默证此学之精微,方是传神手笔。不知兄以为何如?先儒志状之外,或年谱遗处,皆有各人补传别志,凡兄所的闻,如与周龙江云云等类,还望作一补遗发明这件事,使后来有循据,不致谩地抹过,亦吾人之责也。
均役事岁终想已完结,盖为乡人作数十年福缘,不得不以身任之。然此亦是一时应迹,根极性命宗原,则百尺竿头所进还复有著脚处。古云“打破虚空”,未可尽委于外教之寓言也。
兹因南玄乃子可立趋谒之便,肃此附候,兄念故人之爱,自能训翼以庇之,使有光于世德也。
与罗念庵
贵省自廓翁捐背后,青原、复古诸会所荒落殆甚,诸友怅怅,若无所归,固知此辈未必尽发真心,未能尽为性命,然风声鼓动,彼倡此和,主盟斯道者不可无人。一人倡之,众人从而和之,已而倡之者众,和之者益众,所谓道谊由师友有之,义重聚乐,求此道之不明,不可得也。若各各离居,火力不聚,渐至烟消,浸成灰息,求此道之大明,亦不可得也。吾兄素行超卓,真纯粹白,同志素所信向,乃今闭关多年,高卧不出,于一己受用得矣,如世道何?兄见此辈发心不真,遂生厌离,不如自了性命,于计为得。且见荆川出山大业未究,遂有所惩,益坚遁世,窃计此亦过矣!大乘禅宗尚不肯作自了汉,况兄平生种下万物同体真种子,世间痛痒,素所关心,天机感触,随处生发,岂容自已?若果夙疾未瘳,不妨随时休息。况颍泉忧居,不亡家学,春秋会时,还望为众出关,将身担当此事,以为之倡,务各各以实行相观法,不徒知解辨说,滋长虚见,使诸会所烨然修明,有光旧业,庶不枉大丈夫为此一大因缘出世一番耳。
弟虽老矣,不敢不如期趋晤,共效切劘之助,固吾人分内事也。闻督学不喜讲学,而独信敬吾兄,此公人品非凡流,若果人人如兄,无系籍假道之嫌,彼岂甘心作恶也哉?是知荣辱在于自召,真假可以立决,困衡徵发,可以喻作,未必尽彼之过也。但春风长养,秋霜肃杀,士生于世,中材者多,乐育则易成,摧折则易败,亦时使然也。司化权者,不可不慎,亦望兄随机梳理,挽回造化,固一体不容已之情也。何如?何如?
与罗念庵
去秋,闻兄染痰蹶之疾,手眼有摊挛处,不胜惊念,顷会艾陵,云兄大体已平复,右手微有拘掣,略妨挥洒。岂熙熙穆穆入神之技上天亦有所忌耶?
吾兄虽出于关中,心未尝不与海内同志相应,不肖受兄之爱,何异骨肉?其所期望,不但为完行君子,将使直超三代以上、为此学之宗盟。而不肖岂忍安于自足以负海内诸兄之望?文王尚小心翼翼、亦临亦保,况吾侪乎?自今以往,尚期时时收摄,求以自淑,亦不敢更作言语抹过也。
病中更有新得,望不惜一言指示。兄旧时未信见在良知之说,关中锻炼,精义更觉何如?享用见在,固涉笼统,不信见在,又将何所用力耶?
与孙淮海
我公信道力学,为道林、波石二兄入室宗盟,楚侗兄亦时时传诵高谊,无由聚首一谈,徒有耿耿!
近见我公应酬诸作,其曰:“寂感,人心也,虽寂而未尝不感,虽感而未尝不寂,谓之一贯。譬诸洪钟含声,明镜蓄照,不将迎于物,物至应之,适中天则,应已不留,非拟议形迹可逮。本体在此,工夫在此,天地万物有不能违焉。后世学术,或失则内,或失则外,遗事以求心,将无入于空灭?逐吾心于事物,将无陷于支离?”此数言深契先师格致之微旨,可谓得其髓矣!
世传当局者有不喜讲学之说,愚窃以为不然。讲以身心与讲以口耳,先正常有辨矣!虽有偏心之人,未尝非颜孟、毁周程,吾人所当自省。若夫沉痼词章之陋习,囊珍二氏之餕余,甚者窃讲之名号以传呼于人,因为矫迹希宠之具,毋乃缘尧舜之声称作桀跖之嚆矢耶?彼偏詖者既不驯于宫墙,而膺诈者复自叛于大道,道之不明不行,又何惑焉?审若是,吾人视之,且汗颜愧心之不暇,况诸公以高明临之,固有不能遁其情者矣!虽然,当局者处势重、属望隆,一言向背,世道从违所关。且道学名号,非盛世所宜有,先朝殷鉴,淑慝昭然,导之使纵,犹恐其不吾信,况从而抑之乎?诸公虽无抑之之心,不幸有其迹矣!世人不原其心而泥其迹,将循覆辙而惩后车,不可以不慎也!
与耿楚侗
圣天子童蒙之吉,柔中临之于上,元老以刚中应之于下,刚柔相济,德业日彰。吾丈遵养逢时,帝心简在,舍讲学无可报称。窃意蒙养之道,不在知识伎俩,只保全一点纯气,弗为外诱迁夺,便是作圣之功。外廷公卿进见有时,日处深宫,食息起居不得不与中官相比妮,势使然也。迩者元老有《帝鉴》,独中官无鉴,似为缺典。闲居无事,篡辑历代中官传,得其善与恶者若干人,录为《中鉴》,间以数语引而伸之,开其是非之本心,警以利害之隐机,使知所惩发。若得此辈回心向主,比之外廷献替,功可百倍。非吾丈苦心知我爱我,即未必以为迂,或以为过计也。录会,托龙阳奉览。若以为有补世教,须吾丈以数言弁首,刻布以传。此固杞人忧世之微忱也!
闻京师以复同志大会,乃吾丈与一二同志倡之,浣慰可知。曾见台时相会否?此可与性命相许之友。古云:“供千僧不如供一罗汉。”求友之心,无间出处,惟丈自爱!
先师从祀一节,知元老注念,事在终济。平泉以病去,履庵同志,可无差池?幸吾丈上下周旋,多方赞成之,固所自尽也。
与耿楚侗
去冬,具尺一奉候,未知已达记室否?我公出处,系世道之污隆、吾道之盛衰,非苟然也。道有本,学有要。尝忆公云“此件事只从见在一著取证,原无闲忙之别”,我公家居时是闲景,今舍身应世,万变扰扰,是忙景。若于此略起忻厌,平等不来,便是分别心未忘。故人日应万辨,心常寂然。此是吾人见在受用处,知公勘破久矣!
区区近来勘得生死一关颇较明白。生死如昼夜,人所不免,此之谓物化。若知昼而不知夜,便是弱丧而不知归,可哀也已!孔氏云:“朝闻道,可以夕死。”道无死生,忘死生而后超之。吾人见在得丧、称讥、荣辱、好丑,有一毫忘不尽,还有分别心在,总是未闻道,未可以死也。无闲忙即无死生,不待三十日到来,始见所谓见在也。幸密察之!
答耿楚侗
领手教,始知公已从大江而返。所示论学启稿,以为“一息苟存,欲求无忝”,知公拳拳忧道之心,不以在疚为缓。
中述定宇不迁之意,以为二本,谓“明照原是一贯,若谓相去千里,提掇不太重耶?”谓区区深然之意为过,并将自己之心看作标末,谓“喜怒时更有不迁者在”,是皆未悉区区所论不迁原旨。
先师谓“颜子不迁,有未发之中始能”,此亦权法。夫未发之中是太虚本体随处充满,无有内外,发而中节处即是未发之中。若有在中之中另为本体,与已发相对,则诚为二本矣!良知知是知非,原是无是无非,正发真是非之义。非以为从无是无非中来,以标末视之,使天下胥至于昏昏憧憧也。
不肖之意,亦非欲人极深一步领会。不识不知,良知之体本来如是,非可以深浅高卑抑扬而论也。不达此一关,终落见解分疏,终未归一。在定宇亦未脱此窠臼。山堂夜话、明镜之喻已是太煞分明,譬诸日月之往来,自然往来即是无往无来。若谓有个无往无来之体,则日月有停轮,非往来生明之旨矣!若此义明,则公所示种种分解引证又为剩语,可无辩矣!
公见教谓不肖“欲人破除毁誉第可与高明好修者道,令其逼真入微,不审其志而猥以为训,则非所宜,然近来学问,惟是辨志一著”,皆恳切为人语,不敢不领悉。
读尊翁事略,知发祥有自,隐行如此,令人倾慕。徐当处略作小传,以发潜德之光,以尽通家情分也。
与冯纬川(共两篇)
与冯纬川
别来忽逾岁,道谊之思,彼此所同。日与敬吾、湛泉、栢庵诸兄相处,更当有入微用力处。此件事须耐心从萌芽处养起,才从气魄上凑泊、知识上解会,皆是采枝摘叶功夫,虽使功业盖世,根脚不稳,终成堕落。先师尝云:“人在功名路上,如马行淖泥中,脚起脚踏,须有超逸之足,始能绝尘而奔。”得意场中,能长人意气,亦能消灭人善根,千万珍重!
与冯纬川
令侄至,领手教,知自反深切,所见卓然。其论慈湖“不起意”之说,若有取于鄙见,且以相师之喻为有补于慈湖未尽之旨,可谓虚受哉!
来教“不起意者,正以致其不学不虑之良知,不起非灭也。千思万虑,莫非天则之流行,动以天也。此正是变化云为,生生化化之机。而谓之寂灭死硬物也,岂足以知杨子乎?”此千古入圣之秘藏,兄可谓得其髓矣!
来教谓区区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若过于分疏,非敢然也。人之根器,原有两种。意即心之流行,心即意之主宰,何尝分得?但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先天统后天,上根之器也。若从意之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中根以下之器也。区区先后合一之宗,正是不可分之本旨。兄之所言是也,不得已而有分者,乃为两种根器而发,亦权法也。
近溪会语发明《中庸》未发之旨,自是近溪所见,未免过于分疏。其云“解离尘俗,觉得澄湛安闲,不为好恶驰逐。却将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依处”,此非但认虚见为实际,纵使实见,亦只成二乘沉空守寂之学,才遇些子差别景界,便经纶宰割不下。曾谓吾儒经世之实学而可作如此见解耶?先师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已发在未发之中”,不论有事无事,知识一个致良知工夫,统括无遗。物是良知感应之实事,良知即是心之本体、未发之中也。明道云“动亦定,静亦定”,动静者,所遇之时,定即良知之体也。近溪所见,还从禅宗来,吾儒致知格物之旨尚未莹彻。尘俗即事,好恶即物,原无可离。若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未免二见。居尘出尘,即好恶而无所作,方是吾儒合一之指决。
吾兄所呈“庵中独坐了了光景,只是气机偶息,与《中庸》立本之旨不同。谓从静景息尘寻个端倪则可,谓一部《中庸》全在此则不可”,兄之所言是也。前后味兄见教,于先师良知之旨可谓笃信,然尚未免依通解悟,若是彻悟,只寸铁伤人,更无许多刀兵可美也。白沙静中端倪之见,乃是尧夫一派,与先师致知格物之旨,微有不同。此非副墨所能尽,何时与兄山堂对晤,究竟此言也?
答吴悟斋
首秋领兄镇江发来书,亹亹数百余言,辞严意垦,惟恐吾人缁于习染,陷身于有过,重为此学之羞。世之疵诟此学者,不特暴弃之徒指为口实,虽贤智同讲者亦且病之。真如洊雷警耳,令人修省之不暇!非兄直谅谊深笃于一体之爱,能如是乎?佩服,佩服!
细绎来教所论致知格物之旨,尚有可商证处。此古今学术同异之辨,苟徒誉言相酬以示无迕,似反以薄待兄,非棰挞相期、一体之初心也。敢举崖略以请。
来教云:“园中对晤信宿,多所悦服。其略抵牾,不在本体上,正在行持保任上。千载学脉,原自昭朗,学者不自昭朗耳。”意谓先师提点良知,令人言下直见本体,若无难者,学者只缘在格物上看得太轻,忽于行持保任工夫,使人不信其行,并不信其言。不若一等高明操励之人,犹足以立此身于无过之地。是则然矣!乃不肖所欲汲汲求正之意,却正在本体上,是非忽于行持保任也。真见本体之贞明,则行持保任自不容已,不复为习染之所移。譬之饮食养生,真知五谷之正味,则蒸溲渍糁自不容已,不复为杂物之所汩。凡溺于习染者,不知贞明者也;淆于杂物者,不知正味者也。孟氏云:“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集义只是致良知。良知不假学虑,生天生地生万物不容自已之生机。致良知是求慊于心,欲其自得也。苟不得其机,虽日从事于行持保任,勉强操励,自信以为无过,行而不著,习而不察,到底只成义袭之学。豪杰而不至于圣贤者以此,古今学术同异毫厘之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