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子充曰:“阳明夫子居丧,有时客未至恸哭,有时客至不哭,阳和终以不哭为疑,敢请?”

  先生曰:“凶事无诏,哀哭贵于由衷,不以客至不至为加减也。昔人奔丧,见城郭而哭,见室庐而哭,自是哀心不容已。今人不论哀与不哀,见城郭室庐而哭,是乃循守格套,非由衷也。客至而哭,客不至而不哭,尤为作伪。世人作伪得惯,连父母之丧亦用此术,以为守礼,可叹也已。毁不灭性,哀亦是和,悟得时,即此是学。”

  子充继实跪而请曰:“先生辙环天下,随方造就引掖,固是爱人不容已之心,但往来交际,未免陪费精神,非高年所宜。静养寡出、息缘省事以待四方之来学,如神龙之在渊,使人可仰而不可窥。风以动之,更觉人己皆有所益。”

  先生曰:“二子爱我可谓至矣!不肖亦岂不自爱?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仅仅专以行教为事,又成辜负矣。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态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取友求益原是己分内事。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关独善,养成神龙虚誉,与世界若不相干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盖不忍也。”


书同心册卷


  阳和张子志于圣学有年,谒假归省侍膳之余,时处云门山中修习静业。予往会,商订旧学,颇证交修之益,其志可谓勤矣。间出京邸诸同志赠言手册,予得展而观之,或发主静翕聚之旨,或申求仁一体之义,或究动静二境得失之机,往复参互,要在不悖师门宗教,诚所谓同心之言矣。张子复蕲予一言为之折衷,以辅成所志,非苟然也,姑述所闻,子自取正焉。

  夫主静之说本于濂溪无极所生真脉路,本注云:“无欲故静。圣学一为要,一者,无欲也。”一为太极,无欲则无极矣!夫学有本体有工夫,静为天性,良知者,性之灵根,所谓本体也。知而曰致,翕聚缉熙以完无欲之一,所谓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学不虑,爽然由于固有,神感神应,盎然出于天成本来真头面,固不待修证而后全。若徒任作用为率性,倚情识为通微,不能随时翕聚以为之主,倏忽变化将至于荡无所归,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譬诸天地之化,贞以启元,日月之运,晦以生明,不待贞晦而始有,非贞晦则运化之机息矣。贞晦者,翕聚之谓,所以培其固有之良,达其天成之用,非有加也。

  蒙之象曰山下出泉,夫山下之泉本静而清,浚其源、疏其流,顺则达之,滑则澄之。蒙养之正,圣功也,翕聚所以为养也,故谓爽然盎然。不足以尽良知,必假学虑而昧夫天机之神应,非所以稽圣。谓作用情识即所以为致知,而忽夫翕聚缉熙之功,非所以为徵学。善学者默而存之,求以的可也。

  孔门之学,惟务求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主静之学,在识其体而存之,非主静之外别有求仁之功也。静为万化之原,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有不能违焉,是谓广生大生,乾坤之至德也,故曰:“视不见,听不闻,体物而不遗。”不见不闻,静根也;体之不遗者,与物为体,微而显,诚之不可掩也。

  世之谈学者,或谓静中易至颓堕,须就动上磨炼;或谓动上易至荡摇,须就静中摄养;或谓久涉尘劳,虑其逐动而易于沦没,久处山林,虑其耽静而易于枯槁,须动静交参,始不滞于偏见。夫根有利钝,习有浅深,学者各安分量,或动上磨炼,或静中摄养,或动静交参。譬之地中生木,但得生意不息,和风旭日,故所以为煦育,严霜冻雪,亦所以为坚凝,以渐而进,惟求有益于得,及其成功一也。此权法也。圣学之要,以无欲为主,寡欲为功,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无为而无不为,寂而非静,感而非动,无寂无感,无动无静,明通公溥,而圣可几矣。此实际也。

  窃念吾之一身,不论出处潜见,当以天下为己任。伊尹先得吾心之同然,非意之也。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最初立志便分路径,入此路径便是大学之人,外此便是小成曲学。先师万物一体之论,此其胚胎也。吾人欲为天地立心,必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欲为生民立命,必其能以生民之命为命。今吾所谓心于命者,果安在乎?识得此体,方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方是一体之实学,所谓大丈夫事小根器者不足以当之。

  孔孟之汲汲皇皇,席不暖,辙不停,若求亡子于道,岂其得已也哉?“天下有道,某不与易”,“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非过于自任,分定故也。区区不足道,食饮动息,混迹随时,只是世间项辈人,妄意古人之学。此一路径,似出天牖,与人为善一念,根于所性,不容自已,予亦不知其何心也。所望吾子,终始此念,出头担负,共臻大业,务答诸同志倚待之心,方是不求温饱做人的勾当,方是不愧屋漏、配天地宰万物的功程。了此一事,何事不办?真不系今与古、己与人也,珍重!珍重!


与阳和张子问答(一)


  问:“良知不分善恶,窃尝闻之矣!然朱子云‘良者本然之善’,恐未为不是。‘继之者善’,‘孟子道性善’,此是良知本体。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即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即致良知也。学者工夫,全在于知善知恶处为之力、去之决,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必求自慊而后已,此致知之实学也。若曰‘无善无恶’,又曰‘不思善不思恶’,恐鹘突无可下手,而甚者自信自是,以妄念所发皆为良知,人欲肆而天理微矣。请质所疑。”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善与恶对,相对待之义,无善无恶是谓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也。性有所感,善恶始分,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致其本体之知,去恶而为善,是谓格物。知者寂之体,物者感之用,意者寂感所乘之机也。毋自欺者,不自欺其良知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良知诚切,无所作伪也。真致良知,则其心常不足,无有自满之意,故曰此之谓自慊。才有作伪,其心便满假而傲,不诚则无物矣。知行有本体,有功夫,良知良能是知行本体。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皆指功夫而言也。人知未尝复行为难,不知未尝不知为尤难。颜子心如明镜止水,纤尘微波,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不待远而后复,所谓庶几也。若以未尝不知为良知,未尝复行为致良知,以知为本体,行为功夫,依旧是先后之见,非合一本旨矣。‘不思善不思恶’,良知知是知非而善恶自辨,是谓本来面目,有何善恶可思得?非鹘突无可下手之谓也。妄念所发认为良知,正是不会致得良知,诚致良知,所谓太阳一出,魍魉自消,此端本澄源之学,孔门之精蕴也。”


与阳和张子问答(二)


  问:“乾坤皆圣学也,先儒何以有乾道坤道之别?果以敬义之功谓于本体上尚隔一尘,不及自强不息之直达本体,则尧舜之孜孜相戒勉曰‘钦’、曰‘慎’、曰‘兢业’,皆敬也,是亦不得为乾道耶?自良知之说一出,学者多谈妙悟,而忽戒惧之功,其弊流于无忌惮而不自知,忭窃于彭山先生龙惕之书有取焉,亦救时之意也。”

  “先儒以颜子为乾道,仲弓为坤道,亦概言之耳。颜子已见本体,故直示以用功之目,仲弓于本体尚有未彻,故先示以敬恕之功,使之自求而得之,非以乾坤为优劣也。良知乃自然之明觉,警惕者,自然之用,非乾主警惕、坤主自然有二道也。学者谈妙悟而忽戒惧,至于无忌惮而不自知,正是不曾致得良知之教使然也。子有取于彭山龙惕之说,予尝有书商及此事,今述其大略以请。彭山深惩今之学者过用慈湖之敝,谓今之论心者当以龙、不以镜,惟水亦然。夫人心无方体,与物无对,圣人不得已取诸譬喻,初非可以比而论也。水镜之喻未为尽非,无情之照,因物显象,应而无迹,过而不流,自妍自媸,自去自来,水镜无与焉。盖自然之所为,未尝有欲也。着须之见,本非是学,在佛老亦谓之外道,只此着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吾儒未尝有此也。又云‘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主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自然之用。戒慎恐惧,未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则便不得其正,此正人门下手工夫。自古体易者莫如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真自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乃真警惕。乾坤二用,纯亦不已,是岂可以先后而论哉?慈湖不起意之说,善用之未尝不是。盖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经纶、成变化。意根于心,心无欲则念自一,一念万年,无有起作,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终日变化而未尝有所动也,可细细参玩,得其警惕自然之旨,从前所疑,将不待辩而释然矣!”


与阳和张子问答(三)


  问:“孔子教人,每每以孝弟忠信,而罕言命与仁,盖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故但以规矩示之,使有所执持,然后可以入道。大匠教人,必以规矩,若夫得心应手之妙,在乎能者从之而已。一贯之传,自曾赐而下无闻也。今良知之旨不择其人而语之,吾道不几于亵乎?且使学者弃规矩而谈妙悟,深为可忧也。”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然得手应心之妙,不出规矩之外,存乎人之自悟耳。孝弟忠信是孔子教人之规矩,孔子自谓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而学以忠信为主本,以此立教,亦以此徵学。然孝弟忠信,夫妇所能,及其至,圣人所不能,费而隐也。孔门之学,务于求仁,今日之学,务于致知,非有异也。春秋之时,列国分争,天下四分五裂,不复知有一体之养,故以求仁立教。自圣学失传,学者求明物理于外,不复知有本心之明,故以致知立教,时节因缘使之然也。良知二字,是彻上彻下语。良知知是知非,良知无是无非,知是知非即所谓规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谓悟也。中人上下,可语与不可语,亦在乎此。夫良知之旨,所谓中道而立,能者从之,非有所加损也。夫道,一而已矣,孔子与门弟子未尝不在于一。及门之人,笃实莫如曾子,颍悟莫如子贡,二子能传师教,故于二子名下标示学则,以见孔门教人之规矩,非曾以外无闻也。孔子告曾子以一贯,及其语弟子则示以忠恕之道,明忠恕即一贯也。子贡谓夫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性与天道,孔子未尝不言,但闻之有得有不得之异耳,弃规矩而谈妙悟,自是不善学之病,非良知之教使之然也。”


与阳和张子问答(四)


  问:“狂者行不掩言,亦只是过于高明、脱落格式之类耳,必无溺于污下之事。乡愿之忠信廉洁谓之曰似,则非真忠信廉洁也,矫情饰伪,可以欺世俗,而不能逃于君子,袭取于外,而终无得于中,故曰‘德之贼也’。若果所行真是忠信廉洁,则必为圣人所取,何至病之若是耶?今以行不掩言者为狂,而忠信廉洁为乡愿,则将使学者猖狂自恣,而忠信廉洁之行当然矣!请问其说。”

  “‘狂者行不掩言,只是过于高明、脱落格套,无溺于污下之事’,诚如来教所云。夫狂者志存尚友,广节而疏目,旨高而韵远,不屑弥缝格套以求容于世。其不掩处虽是狂者之过,亦是其心事光明特达、略无回护盖藏之态,可几于道。天下之过与天下共改之,吾何容心焉?若能克念,则可以进于中行,此孔子所以致思也。若夫乡愿,一生干当,分明要学圣人,忠信廉洁是学圣人之完行,同流合污是学圣人之包荒,谓之似者,无得于心,惟以求媚于世,全体精神尽向世界陪奉,与圣人用心不同。若矫情饰伪,人面前忠信廉洁,在妻子面前有些缺败,妻子便得以非而刺之矣。谓之同流,不与世俗相异,同之而已;谓之合污,不与世俗相离,合之而已。若自己有所污染,世人便得以非而刺之矣。世人在世,善者好之,不善者犹恶之。乡愿之为人,忠信廉洁既足以媚君子,同流合污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局面更觉完美、无渗漏。尧舜之圣,犹致谨于危微,常若有所不及。乡愿傲然自以为是,无复有过可改,故不可以入尧舜之道;似德非德,孔子所以恶之尤深也。三代而下,士鲜中行,得乡愿之一肢半节,皆足以取盛名于世。究其隐微,尚不免致疑于妻子,求其纯乎乡愿且不易得,况圣人之道乎?夫乡党自好与贤者所为分明是两条路径,贤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从人转换;乡党自好即乡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始有违心之行、殉俗之情。虞廷观人,先论九德,后及于事,乃言曰‘载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观人者不在事功名义格套上,惟于心术惟处密窥而得之。譬之秦镜之烛神奸,自无所遁其情也。”


与阳和张子问答(五)


  问:“良知本来具足,不假修为,然今之人利欲胶蔽,夜气不足以存,良或几乎泯矣。譬如目体本明,而病目之人渐成障翳,要在去其障翳而光明自在,不必论其光明为何如何如也。今不务克去己欲以复其本体,而徒曰良知良知云尔,如人说食,终不能饱。请叩致之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