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


  且夫怨恶之生,若二人偶焉。苟相对也,恩情相向,推极其意,精诚相射,贯心达髓,爱乐之隆,轻相为死,是故侯生、豫子刎颈而不恨。苟相背也,心情乖舛,推极其意,分背奔驰,穷东极西,心尚未快,是故陈余、张耳老相全灭而无感痛。从此观之,交际之理,其情大矣。非独朋友为然,君臣夫妇亦犹是也。当其欢也,父子不能闲;及其乖也,怨雠不能先。是故圣人常慎微以敦其终。

  富贵未必可重,贫贱未必可轻。人心不同好,度量相万亿。许由让其帝位,俗人有争县职,孟轲辞禄万钟,小夫贪于升食。故曰:鹑鷃群游,终日不休,乱举聚跱,不离蒿茆。鸿鹄高飞,双别乖离,通千达万,志在陂池。鸾凤翱翔黄历之上,徘徊太清之中,随景风而飘飖,时抑扬以从容,意犹未得,喈喈然长鸣,蹶号振翼,陵朱云,薄斗极,呼吸阳露,旷旬不食,其意尚犹嗛嗛如也。三者殊务,各安所为。是以伯夷采薇而不恨,巢父木栖而自愿。由斯观诸,士之志量,固难测度。凡百君子,未可以富贵骄贫贱,谓贫贱之必我屈也。

  诗云:“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世有大难者四,而人莫之能行也,一曰恕,二曰平,三曰恭,四曰守。夫恕者仁之本也,平者义之本也,恭者礼之本也,守者信之本也。四者并立,四行乃具,四行具存,是谓真贤。四本不立,四行不成,四行无一,是谓小人。所谓恕者,君子之人,论彼恕于我,动作消息于心;己之所无,不以责下,我之所有,不以讥彼;感己之好敬也,故接士以礼,感己之好爱也,故遇人有恩;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善人之忧我也,故先劳人,恶人之忘我也,故常念人。凡品则不然,论人不恕己,动作不思心;无之己而责之人,有之我而讥之彼;己无礼而责人敬,己无恩而责人爱;贫贱则非人初不我忧也,富贵则是我之不忧人也。行己若此,难以称仁矣。

  所谓平者,内怀鸤鸠之恩,外执砥矢之心;论士必定于志行,毁誉必参于效验;不随俗而雷同,不逐声而寄论;苟善所在,不讥贫贱,苟恶所错,不忌富贵;不谄上而慢下,不厌故而敬新。凡品则不然,内偏颇于妻子,外僭惑于知友;得则誉之,怨则谤之;平议无埻的,讥誉无效验;苟阿贵以比党,苟剽声以群吠;事富贵如奴仆,视贫贱如佣客;百至秉权之门,而不一至无势之家。执心若此,难以称义矣。

  所谓恭者,内不敢傲于室家,外不敢慢于士大夫;见贱如贵,视少如长;其礼先入,其言后出;恩意无不答,礼敬无不报;睹贤不居其上,与人推让;事处其劳,居从其陋,位安其卑,养甘其薄。凡品则不然,内慢易于妻子,外轻侮于知友;聪明不别真伪,心思不别善丑;愚而喜傲贤,少而好陵长;恩意不相答,礼敬不相报;睹贤不相推,会同不能让;动欲择其佚,居欲处其安,养欲擅其厚,位欲争其尊;见人谦让,因而嗤之,见人恭敬,因而傲之,如是而自谓贤能智能。为行如此,难以称忠矣。

  所谓守者,心也。有度之士,情意精专,心思独睹,不驱于险墟之俗,不惑于众多之口;聪明悬绝,秉心塞渊,独立不惧,遯世无闷,心坚金石,志轻四海,故守其心而成其信。凡器则不然,内无持操,外无准仪;倾侧险诐,求同于世,口无定论,不恒其德,二三其行。秉操如此,难以称信矣。

  夫是四行者,其轻如毛,其重如山,君子以为易,小人以为难。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仁斯至矣。”又称“知德者鲜”。俗之偏党,自古而然,非乃今也。凡百君子,竞于骄僭,贪乐慢傲,如贾一倍,以相高。苟能富贵,虽积狡恶,争称誉之,终不见非;苟处贫贱,恭谨,只为不肖,终不见是。此俗化之所以浸败,而礼义之所以消衰也。

  世有可患者三。三者何?曰:情实薄而辞称厚,念实忽而文想忧,怀不来而外克期。不信则惧失贤,信之则诖误人。此俗士可厌之甚者也。是故孔子疾夫言之过其行者,诗伤“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今世俗之交也,未相照察而求深固,探怀扼腕,拊心祝诅,苟欲相护论议而已,分背之日,既得之后,则相弃忘。或受人恩德,先以济度,不能拔举,则因毁之,为生瑕衅,明言我不遗力,无奈自不可尔。诗云:“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先合而后忤,有初而无终,不若本无生意,强自誓也。

  君子屡盟,乱是用长。大人之道,周而不比,微言相感,掩若同符,又焉用盟?孔子恂恂,似不能言者,又称“誾誾言,惟谨也”。士贵有辞,亦憎多口。故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与其不忠,刚毅木纳,尚近于仁。

  呜呼哀哉!凡今之人,言方行圆,口正心邪,行与言谬,心与口违;论古则知称夷、齐、原、颜,言今则必官爵职位;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处子虽躬颜、闵之行,性劳谦之质,秉伊、吕之才,怀救民之道,其不见资于斯世也,亦已明矣!

  明忠第三十一

  人君之称,莫大于明;人臣之誉,莫美于忠。此二德者,古来君臣所共愿也。然明不继踵,忠不万一者,非必愚闇不逮而恶名扬也,所以求之非其道尔。

  夫明据下起,忠依上成。二人同心,则利断金。能知此者,两誉俱具。要在于明操法术,自握权秉而已矣。所谓术者,使下不得欺也;所谓权者,使势不得乱也。术诚明,则虽万里之外,幽冥之内,不得不求效;权诚用,则远近亲疏,贵贱贤愚,无不归心矣。周室之末则不然,离其术而舍其权,怠于己而恃于人。是以公卿不思忠,百僚不尽力,君王孤蔽于上,兆黎冤乱于下,故遂衰微侵夺而不振也。

  夫帝王者,其利重矣,其威大矣。徒悬重利,足以劝善;徒设严威,可以惩奸。乃张重利以诱民,操大威以驱之,则举世之人,可令冒白刃而不恨,赴汤火而不难,岂云但率之以共治而不宜哉?若鹰,野鸟也,然猎夫御之,犹使终日奋击而不敢怠,岂有人臣而不可使尽力者乎?

  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夫神明之术,具在君身,而君忽之,故令臣钳口结舌而不敢言。此耳目所以蔽塞,聪明所以不得也。制下之权,日陈君前,而君释之,故令群臣懈弛而背朝。此威德所以不照,而功名所以不建也。

  诗云:“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敖敖。”夫恻隐人皆有之,是故耳闻啼号之音,无不为之惨凄悲怀而伤心者;目见危殆之事,无不为之灼怛惊而赴救之者。君臣义重,行路礼轻,过耳悟目之交,未恩未德,非贤非贵,而犹若此,则又况于北面称臣被宠者乎?

  是故进忠扶危者,贤不肖之所共愿也。诚皆愿之而行违者,常苦其道不利而有害,言未得信而身败尔。历观古来爱君忧主敢言之臣,忠信未达,而为左右所鞠按,当世而覆被,更为否愚恶状之臣者,岂可胜数哉?孝成终没之日,不知王章之直;孝哀终没之日,不知王嘉之忠也。此后贤虽有忧君哀主之情,忠诚正直之节,然犹且沈吟观听行己者也。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相彼鸟矣,犹求友声。故人君不开精诚以示贤忠,贤忠亦无以得达。易曰:“王明并受其福。”是以忠臣必待明君乃能显其节,良吏必得察主乃能成其功。君不明,则大臣隐下而遏忠,又群司舍法而阿贵。

  夫忠言所以为安也,不贡必危;法禁所以为治也,不奉必乱。忠之贡与不贡,法之奉与不奉,其秉皆在于君,非臣下之所能为也。是故圣人求之于己,不以责下。

  凡为人上,法术明而赏罚必者,虽无言语而势自治。治势一成,君自不能乱也,况臣下乎?法术不明而赏罚不必者,虽日号令,然势自乱。乱势一成,君自不能治也,况臣下乎?是故势治者,虽委之不乱;势乱者,虽懃之不治也。尧、舜恭己无为而有余,势治也;胡亥、王莽驰骛而不足,势乱也。故曰:善者求之于势,弗责于人。是以明王审法度而布教令,不行私以欺法,不黩教以辱命,故臣下敬其言而奉其禁,竭其心而称其职。此由法术明而威权任也。

  夫术之为道也,精微而神,言之不足,而行有余;有余,故能兼四海而照幽冥。权之为势也,健悍以大,不待贵贱,操之者重;重,故能夺主威而顺当世。是以明君未尝示人术而借下权也。孔子曰:“可与权。”是故圣人显诸仁,藏诸用,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然后致其治而成其功。功业效于民,美誉传于世,然后君乃得称明,臣乃得称忠。此所谓明据下作,忠依上成,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也。

  本训第三十二

  上古之世,太素之时,元气窈冥,未有形兆,万精合幷,混而为一,莫制莫御。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壹郁,万物化淳,和气生人,以统理之。

  是故天本诸阳,地本诸阴,人本中和。三才异务,相待而成,各循其道,和气乃臻,机衡乃平。

  天道曰施,地道曰化,人道曰为。为者,盖所谓感通阴阳而致珍异也。人行之动天地,譬犹车上御驰马,蓬中擢舟船矣。虽为所覆载,然亦在我何所之可。孔子曰:“时乘六龙以御天。”“言行君子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从此观之,天呈其兆,人序其勋,书故曰:“天功人其代之。”如盖理其政以和天气,以臻其功。

  是故道德之用,莫大于气。道者,气之根也。气者,道之使也。必有其根,其气乃生;必有其使,变化乃成。是故道之为物也,至神以妙;其为功也,至强以大。天之以动,地之以静,日之以光,月之以明,四时五行,鬼神人民,亿兆丑类,变异吉凶,何非气然?

  及其乖戾,天之尊也气裂之,地之大也气动之,山之重也气徙之,水之流也气绝之,日月神也气蚀之,星辰虚也气陨之,旦有昼晦,宵有,大风飞车拔树,偾电为冰,温泉成汤,麟龙鸾凤,蝥蠈蝝蝗,莫不气之所为也。

  以此观之,气运感动,亦诚大矣。变化之为,何物不能?所变也神,气之所动也。当此之时,正气所加,非唯于人,百谷草木,禽兽鱼鳖,皆口养其气。声入于耳,以感于心,男女听,以施精神。资和以兆衃,民之胎,含嘉以成体。及其生也,和以养性,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胑,实于血脉,是以心性志意,耳目精欲,无不贞廉絜怀履行者。此五帝三王所以能画法像而民不违,正己德而世自化也。

  是故法令刑赏者,乃所以治民事而致整理尔,未足以兴大化而升太平也。夫欲历三王之绝迹,臻帝、皇之极功者,必先原元而本本,兴道而致和,以淳粹之气,生敦庞之民,明德义之表,作信厚之心,然后化可美而功可成也。

  德化第三十三

  人君之治,莫大于道,莫盛于德,莫美于教,莫神于化。道者所以持之也,德者所以苞之也,教者所以知之也,化者所以致之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末生于本,行起于心。是以上君抚世,先其本而后其末,顺其心而理其行。心精苟正,则奸匿无所生,邪意无所载矣。

  夫化变民心也,犹政变民体也。德政加于民,则多涤畅姣好坚强考寿;恶政加于民,则多罢癃尪病夭昏札瘥。故尚书美“考终命”,而恶“凶短折”。国有伤明之政,则民多病目;有伤聪之政,则民多病耳;有伤贤之政,则贤多横夭。夫形体骨干为坚强也,然犹随政变易,又况乎心气精微不可养哉?诗云:“敦彼行苇,羊牛勿践履。方苞方体,惟叶柅柅。”又曰:“鸢飞厉天,鱼跃于渊。恺悌君子,胡不作人?”公刘厚德,恩及草木,羊牛六畜,且犹感德,仁不忍践履生草,则又况于民萌而有不化者乎?君子修其乐易之德,上及飞鸟,下及渊鱼,无不欢忻悦豫,则又况于士庶而有不仁者乎?

  圣深知之,皆务正己以为表,明礼义以为教,和德气于未生之前,正表仪于咳笑之后。民之胎也,合中和以成;其生也,立方正以长。是以为仁义之心,廉耻之志,骨着脉通,与体俱生,而无麤秽之气,无邪淫之欲。虽放之大荒之外,措之幽冥之内,终无违礼之行;投之危亡之地,纳之锋锷之间,终无苟全之心。举世之人,行皆若此,则又乌所得亡夫奸乱之民而加辟哉?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形文王,万邦作孚。此姬氏所以崇美于前,而致刑措于后也。

  是故上圣不务治民事而务治民心,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务厚其情而明则务义,民亲爱则无相害伤之意,动思义则无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法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强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圣人甚尊德礼而卑刑罚,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而后命皋陶以五刑三居。是故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诛过误,乃以防奸恶而救祸败,检淫邪而内正道尔。

  诗云:“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故民有心也,犹为种之有园也。遭和气则秀茂而成实,遇水旱则枯槁而生孽。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故善者之养天民也,犹良工之为曲豉也。起居以其时,寒温得其适,则一荫之曲豉尽美而多量。其遇拙工,则一荫之曲豉皆臭败而弃捐。今六合亦由一荫也,黔首之属犹豆麦也,变化云为,在将者尔。遭良吏则皆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皆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奸薄积则致危亡。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德者所以修己也,威者所以治人也。上智与下愚之民少,而中庸之民多。中民之生世也,犹铄金之在炉也,从笃变化,惟冶所为,方圆薄厚,随镕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