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


  夫妖不胜德,邪不伐正,天之经也。虽时有违,然智者守其正道,而不近于淫鬼。所谓淫鬼者,闲邪精物,非有守司真神灵也。鬼之有此,犹人之有奸言卖平以干求者也。若或诱之,则远来不止,而终必有咎。鬼神亦然,故申繻曰:“人之所忌,其气炎以取之。人无衅焉,妖不自作。”是谓人不可多忌,多忌妄畏,实致妖祥。

  且人有爵位,鬼神有尊卑。天地山川、社稷五祀、百辟卿士有功于民者,天子诸侯所命祀也。若乃巫觋之谓独语,小人之所望畏,土公、飞尸、咎魅、北君、衔聚、当路、直符七神,及民间缮治微蔑小禁,本非天王所当惮也。

  旧时京师不防,动功造禁,以来吉祥应瑞,子孙昌炽,不能过前。且夫以君畏臣,以上需下,则必示弱而取陵,殆非致福之招也。

  尝观上记,人君身修正赏罚明者,国治而民安;民安乐者,天悦喜而增历数。故书曰:“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此最却凶灾而致福善之本也。

  相列第二十七

  诗所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故人身体形貌皆有象类,骨法角肉各有分部,以着性命之期,显贵贱之表,一人之身,而五行八卦之气具焉。故师旷曰“赤色不寿”,火家性易灭也。易之说卦:“巽为人多白眼”,相扬四白者兵死,此犹金伐木也。经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圣人有见天下之至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此亦贤人之所察,纪往以知来,而着为宪则也。

  人之相法,或在面部,或在手足,或在行步,或在声响。面部欲溥平润泽,手足欲深细明直,行步欲安稳覆载,音声欲温和中宫。头面手足,身形骨节,皆欲相副称。此其略要也。

  夫骨法为禄相表,气色为吉凶候,部位为年时,德行为三者招,天授性命决然。表有显微,色有浓淡,行有薄厚,命有去就。是以吉凶期会,禄位成败,有不必。非聪明慧智,用心精密,孰能以中?

  昔内史叔服过鲁,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而见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难也收子,谷也丰下,必有后于鲁。”及穆伯之老也,文伯居养;其死也,惠叔典哭。鲁竟立献子,以续孟氏之后。及王孙说相乔如,子上几商臣,子文忧越椒,叔姬恶食我,单襄公察晋厉,子贡观邾鲁,臧文听御说,陈咸见张,贤人达士,察以善心,无不中矣。及唐举之相李兑、蔡泽,许负之相邓通、条侯,虽司命班禄,追叙行事,弗能过也。

  虽然,人之有骨法也,犹万物之有种类,材木之有常宜。巧匠因象,各有所授,曲者宜为轮,直者宜为舆,檀宜作辐,榆宜作毂,此其正法通率也。若有其质,而工不材,可如何?故凡相者,能期其所极,不能使之必至。十种之地,膏壤虽肥,弗耕不获;千里之马,骨法虽具,弗策不致。

  夫觚而弗琢,不成于器;士而弗仕,不成于位。若此者,天地所不能贵贱,鬼神所不能贫富也。或王公孙子,仕宦终老,不至于谷。或庶隶厮贱,无故腾跃,穷极爵位。此受天性命,当必然者也。诗称“天难忱斯”,性命之质,德行之招,参错授受,不易者也。

  然其大要,骨法为主,气色为候。五色之见,王废有时。智者见祥,修善迎之,其有忧色,循行改尤。愚者反戾,不自省思,虽休征见相,福转为灾。于戏君子,可不敬哉!
 
卷七

  梦列第二十八

  凡梦:有直,有象,有精,有想,有人,有感,有时,有反,有病,有性。

  在昔武王,邑姜方震太叔,梦帝谓己:“命尔子虞,而与之唐。”及生,手掌曰“虞”,因以为名。成王灭唐,遂以封之。此谓直应之梦也。诗云:“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蓁蓁。”此谓象之梦也。孔子生于乱世,日思周公之德,夜即梦之。此谓意精之梦也。人有所思,即梦其到;有忧即梦其事。此谓记想之梦也。今事,贵人梦之即为祥,贱人梦之即为妖,君子梦之即为荣,小人梦之即为辱。此谓人位之梦也。晋文公于城濮之战,梦楚子伏己而盬其脑,是大恶也。及战,乃大胜。此谓极反之梦也。阴雨之梦,使人厌迷;阳旱之梦,使人乱离;大寒之梦,使人怨悲;大风之梦,使人飘飞。此谓感气之梦也。春梦发生,夏梦高明,秋冬梦熟藏。此谓应时之梦也。阴病梦寒,阳病梦热,内病梦乱,外病梦发,百病之梦,或散或集。此谓气之梦也。人之情心,好恶不同,或以此吉,或以此凶。当各自察,常占所从。此谓性情之梦也。

  故先有差忒者,谓之精;昼有所思,夜梦其事,乍吉乍凶,善恶不信者,谓之想;贵贱贤愚,男女长少,谓之人;风雨寒暑谓之感;五行王相谓之时;阴极即吉,阳极即凶,谓之反;观其所疾,察其所梦,谓之病;心精好恶,于事验,谓之性:凡此十者,占梦之大略也。

  而决吉凶者之类以多反,其何故哉?岂人觉为阳,人寐为阴,阴阳之务相反故邪?此亦谓其不甚者尔。借如使梦吉事而己意大喜乐,发于心精,则真吉矣。梦凶事而己意大恐惧忧悲,发于心精,即真恶矣。所谓秋冬梦死伤也,吉者顺时也。虽然,财为大害尔,由弗若勿梦也。

  凡察梦之大体:清絜鲜好,貌坚健,竹木茂美,宫室器械新成,方正开通,光明温和,升上向兴之象皆为吉喜,谋从事成。诸臭污腐烂,枯槁绝雾,倾倚征邪,劓刖不安,闭塞幽昧,解落坠下向衰之象皆为,计谋不从,举事不成。妖孽怪异,可憎可恶之事皆为忧。图画恤胎,刻镂非真,瓦器虚空,皆为见欺绐。倡优俳,侯小儿所戏弄之象,皆为欢笑。此其大部也。

  梦或甚显而无占,或甚微而有应,何也?曰:本所谓之梦者,困不了察之称,而懵愦冒名也。故亦不专信以断事。人对计事,起而行之,尚有不从,况于忘忽杂梦,亦可必乎?惟其时有精诚之所感薄,神灵之所告者,乃有占尔。

  是故君子之异梦,非妄而已也,必有事故焉。小人之異夢,非桀而已也,時有禎祥焉。是以武丁梦获圣而得傅说,二世梦白虎而灭其封。

  夫奇异之梦,多有故而少无为者矣。今一寝之梦,或屡迁化,百物代至,而其主不能究道之,故占者有不中也。此非占之罪也,乃梦者过也。或言梦审矣,而说者不能连类传观,故其善恶有不验也。此非书之罔,乃说之过也。是故占梦之难者,读其书为难也。

  夫占梦必谨其变故,审其征候,内考情意,外考王相,即吉凶之符,善恶之效,庶可见也。

  且凡人道见瑞而修德者,福必成,见瑞而纵恣者,福转为祸;见妖而骄侮者,祸必成,见妖而戒惧者,祸转为福。是故太姒有吉梦,文王不敢康吉,祀于群神,然后占于明堂,并拜吉梦。修省戒惧,闻喜若忧,故能成吉以有天下。虢公梦见蓐收赐之上田,自以为有吉,囚史嚚,令国贺梦。闻忧而喜,故能成凶以灭其封。

  易曰:“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凡有异梦感心,以及人之吉凶,相之气色,无问善恶,常恐惧修省,以德迎之,乃其逢吉,天禄永终。

  释难第二十九

  庚子问于潜夫曰:“尧、舜道德,不可两美,实若韩子戈伐之说邪?”

  潜夫曰:“是不知难而不知类。今夫伐者盾也,厥性利;戈者矛也,厥性害。是戈为贼,伐为禁也,其不俱盛,固其术也。夫尧、舜之相于,人也,非戈与伐也,其道同仁,不相害也。舜、伐何如弗得俱坚?尧、伐何如不得俱贤哉?且夫尧、舜之德,譬犹偶烛之施明于幽室也,前烛即尽照之矣,后烛入而益明。此非前烛昧而后烛彰也,乃二者相因而成大光,二圣相德而致太平之功也。是故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也;骐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众良相德,而积施乎无极也。尧、舜两美,盖其则也。”

  伯叔曰:“吾子过矣。韩非之取矛盾以喻者,将假其不可两立,以诘尧、舜之不得并之势。而论其本性之仁与贼,不亦失是譬喻之意乎?”

  潜夫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真也。今子举其实文之性以喻,而欲使鄙也释其文,鄙也惑焉。且吾闻问阴对阳,谓之强说;论西诘东,谓之强难。子若欲自必以则昨反思,然后求,无苟自强。”

  庚子曰:“周公知管、蔡之恶,以相武庚,使肆厥毒,从而诛之,何不仁也?若其不知,何不圣也?二者之过,必处一焉。”

  潜夫曰:“书二子挟庚子父以叛,然未知其类之与?抑抑相反?且天知桀恶而帝之夏,又知纣恶而王之殷,使虐二国,残贼下民,多纵厥毒,灭其身,亦可谓不仁不知乎?”

  庚子曰:“不然。夫桀、纣者,无亲于天,故天任之而勿忧,诛之而勿哀。今管、蔡之与周公也,有兄弟之亲,有骨肉之恩,不量能而使之,不堪命而任之,故曰异于桀、纣之与天也。”

  潜夫曰:“皇天无亲,帝王继体之君,父事天。王者为子,故父事天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也。将而必诛,王法公也。无偏无颇,亲疏同也。大义灭亲,尊王之义也。立弊之天为周公之德因斯也。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

  秦子问于潜夫曰:“耕种,生之本也;学问,业之末也。老聃有言:‘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而孔子曰:‘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敢问今使举世之人,释耨耒而程相群于学,何如?”

  潜夫曰:“善哉问!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故孔子所称,谓君子尔。今以目所见,耕,食之本也。以心原道,即学又耕之本也。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天反德者为灾。”

  潜夫曰:“呜呼!而未之察乎?吾语子。夫君子也者,其贤宜君国而德宜子民也。宜处此位者,惟仁义人,故有仁义者,谓之君子。昔荀卿有言:‘夫仁也者爱人,爱人,故不忍危也;义也者聚人,聚人,故不忍乱也。’是故君子夙夜箴规,蹇蹇匪懈者,忧君之危亡,哀民之乱离也。故贤人君子,推其仁义之心,爱之君犹父母也,爱居世之民犹子弟也。父母将临颠陨之患,子弟将有陷溺之祸者,岂能墨乎哉!是以仁者必有勇,而德人必有义也。且夫一国尽乱,无有安身。诗云:‘莫肯念乱,谁无父母。’言将皆为害,然有亲者忧将深也。是故贤人君子,既忧民,亦为身作。夫盖满于上,沾溥在下,栋折榱崩,惧有厥患。故大屋移倾,则下之人不待告令,各争其柱之。仁者兼护人家者,且自为也。易曰:‘王明并受其福。’是以次室倚立而叹啸,楚女揭幡而激王。仁惠之恩,忠爱之情,固能已乎?”
 

卷八

  交际第三十

  语曰:“人惟旧,器惟新。昆弟世疏,朋友世亲。”此交际之理,人之情也。今则不然,多思远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历载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悟先圣之典戒,负久要之誓言。斯何故哉?退而省之,亦可知也。势有常趣,理有固然。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

  夫与富贵交者,上有称举之用,下有货财之益。与贫贱交者,大有赈贷之费,小有假借之损。今使官人虽兼桀、跖之恶,苟结驷而过士,士犹以为荣而归焉,况其实有益者乎?使处子虽苞颜、闵之贤,苟被褐而造门,人犹以为辱而恐其复来,况其实有损者乎?

  故富贵易得宜,贫贱难得适。好服谓之奢僭,恶衣谓之困厄,徐行谓之饥馁,疾行谓之逃责,不候谓之倨慢,数来谓之求食,空造以为无意,奉贽以为欲贷,恭谦以为不肖,抗扬以为不德。此处子之羁薄,贫贱之苦酷也。

  夫处卑下之位,怀北门之殷忧,内见谪于妻子,外蒙讥于士夫。嘉会不从礼,饯御不逮众,货财不足以合好,力势不足以杖急。欢忻久交,情好旷而不接,则人无故自废疏矣。渐疏则贱者逾自嫌而日引,贵人逾务党而忘之。夫以逾疏之贱,伏于下流,而望日忘之贵,此谷风所为内摧伤,而介推所以赴深山也。

  夫交利相亲,交害相疏。是故长誓而废,必无用者也。交渐而亲,必有益者也。俗人之相于也,有利生亲,积亲生爱,积爱生是,积是生贤,情苟贤之,则不自觉心之亲之,口之誉之也。无利生疏,积疏生憎,积憎生非,积非生恶,情苟恶之,则不自觉心之外之,口之毁之也。是故富贵虽新,其势日亲;贫贱虽旧,其势日疏,此处子所以不能与官人竞也。世主不察朋交之所生,而苟信贵臣之言,此絜士所以独隐翳,而奸雄所以党飞扬也。

  昔魏其之客,流于武安;长平之吏,移于冠军;廉颇、翟公,载盈载虚。夫以四君之贤,借旧贵之夙恩,客犹若此,则又况乎生贫贱者哉?惟有古烈之风,志义之士,为不然尔。恩有所结,终身无解;心有所矜,贱而益笃。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世隘然后知其人之笃固也。

  侯嬴、豫让,出身以报恩;鱄诸、荆轲,奋命以效用。故死可为也,处之难尔。庞勋、勃貂,一旦见收,亦立为义报,况累旧乎?故邹阳称之曰:“桀之狗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岂虚言哉?俗士浅短,急于目前,见赴有益则先至,顾无用则后背。是以欲速之徒,竞推上而不暇接下,争逐前而不遑恤后。是故韩安国能遗田蚡五百金,而不能赈一穷;翟方进称淳于长,而不能荐一士。夫安国、方进,前世之忠良也,而犹若此,则又况乎末涂之下相哉?此奸雄所以逐党进,而处子所以愈拥蔽也。非明圣之君,孰能照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