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集释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夫镜情伪,屏涤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辞
  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后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钱氏曰】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儒其行而释其言,非所以垂教也。君子之出辞气,必远鄙倍。语录行而儒家有鄙倍之词矣。有德者必有言,语录行,则有德而不必有言矣。【姚刑部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出辞气不能远鄙,曾子戒之。况于说圣经以教学者,遗后世而杂以鄙言乎?当唐之世,僧徒不通于文,乃书其师语以俚俗,谓之语录。宋世儒者弟子盖过而效之,然以弟子记先师,惧失其真,犹有取尔也。明世自著书者,乃亦效其辞,此何取哉?
  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离矣。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原注】叶水心言,庆历、嘉佑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绌唐人之学,谓之江西宗派。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腴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末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扬雄拟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拙者矣。【原注】世说,王隐论扬雄太玄虽妙,非益也。古人谓之屋下架屋。
  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原注】如绛守居园池记以东西二字平常,而改为甲辛,殆类吴人之呼庚癸者矣。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原注】胡缵宗修安庆府志,书正德中刘七事,大书曰,七年闰五月,贼七来寇江境。而分注于贼七之下曰,姓刘氏。举以示人,无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学为秦汉文者,皆贼七之类也。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原注】容斋随笔论卫青传封三校尉语,史记胜汉书处正不独此。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钱氏曰】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简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论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迭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瞷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刘器之曰,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也。【杨氏曰】大凡意见最害事,子京立意尚简,遂有不当简而简者,要之新唐书体例自佳。
  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手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
  后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虬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原注】元阿鲁图进宋史表曰,且辞之繁简以事,而文之今古以时。盖用柳虬之语。【杨氏曰】宋史又太繁,一帝之纪乃至九卷,岂复成义例乎?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宇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唐书,郑余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后生戒。
  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莫可考矣。
  何孟春余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着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末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谷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后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沈氏曰】神宗实录,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蔡应科乞正疏体疏第二条云,二戒沿袭。如称辅臣不曰王家屏、沈鲤,而曰山阴、归德。不曰高拱、张居正,而曰新郑、江陵。又或称官及地方,不曰吏部尚书、礼部侍郎,而曰大冢宰、少宗伯。不曰户部郎中、工部员外,而曰度支郎,将作官属。不曰北直、南直、浙江、云贵,而曰燕、吴、豫章、越、滇黔。诸如此类,沿袭已久,必竟当以为戒。
  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
  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己与范公之文并可传于后世也,亦可以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也。
  书不当两序
  会试录、乡试录,主考试官序其首,副主考序其后,职也。凡书亦犹是矣。且如国初时,府州县志书成,必推其乡先生之齿尊而有文者序之,不则官于其府州县者也。请者必当其人,其人亦必自审其无可让而后为之。官于是者,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不让于乡矣。乡之先生,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官不敢作矣。义取于独断,则有自为之而不让于乡与官矣。凡此者,所谓职也。故其序止一篇,或别有发明,则为后序。亦有但纪岁月而无序者。今则有两序矣,有累三四序而不止者矣。两序非体也,不当其人非职也,世之君子不学而好多言也。
  凡书有所发明,序可也。无所发明,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唐杜牧答庄充书曰,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今吾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固不可也。读此言,今之好为人序者可以止矣。
  娄坚重刻元氏长庆集序曰,序者,叙所以作之指也。盖始于子夏之序诗,其后刘向以校书为职,每一编成,即有序,最为雅驯矣。左思赋三都成,自以名不甚着,求序于皇甫谧。自是缀文之士,多有托于人以传者,皆汲汲于名,而惟恐人之不吾知也。至于其传既久,刻本之存者,或漫漶不可读,有缮写而重刻之,则人复序之,是宜叙所以刻之意可也。而今之述者非追论昔贤,妄为优劣之辨,即过称好事,多设游扬之辞,皆我所不取也。读此言,今之好为古人文集序者可以止矣。
  古人不为人立传
  列传之名始于太史公,盖史体也。不当作史之职,无为人立传者,故有碑、有志、有状而无传。梁任昉文章缘起言传始于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是以寓言而谓之传。韩文公集中传三篇,太学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颖。【原注】又有下邳侯革华传,是伪作。柳子厚集中传六篇,宋清、郭橐驼、童区寄、梓人李赤、蝜蝂、何蕃,仅采其一事而谓之传。王承福之辈皆微者,而谓之传。毛颖、李赤、蝜蝂则戏耳,而谓之传,盖比于稗官之屈耳。若段太尉,则不曰传,曰逸事状,子厚之不敢传段太尉,以不当史任也。自宋以后,乃有为人立传者,侵史官之职矣。【杨氏曰】段太尉逸事状,此欲上之史馆,则用行状之例,岂可云传乎。【姚刑部曰】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平生贤否。国朝实录不纪臣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太平御览书目列古人别传数十种,谓之别传,所以别于史家。
  志状不可妄作
  志状在文章家为史之流,上之史宫,传之后人,为史之本。史以记事,亦以载言。故不读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曹署之位者,不悉一司之掌故,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监司守令之位者,不悉一方之地形土俗,因革利病,不可以作。今之人未通乎此,而妄为人作志。史家又不考而承用之,是以抵牾不合。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其谓是与?
  名臣硕德之子孙,不必皆读父书。读父书者不必能通有司掌故。若夫为人作志者,必一时文苑名士,乃不能详究,而曰,子孙之状云尔,吾则因之。夫大臣家可有不识字之子孙,而文章家不可有不通今之宗匠,乃欲使籍谈、伯鲁之流为文人任其过,嗟乎,若是则尽天下而文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