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集释

  秦延君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原注】桓谭新论。此颜之推家训所谓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者也。【原注】陆游诗,文辞博士书驴券,职事参军判马曹。
  文以少而盛,以多而衰。以二汉言之,东都之文多于西京,而文衰矣。以三代言之,春秋以降之文多于六经,而文衰矣。【原注】如惠施五车,其书竟无一篇传者。记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杨氏曰】惠施多九其书五车,非必皆其自作。
  隋志载古人文集,西京惟刘向六卷,扬雄、刘歆各五卷,为至多矣,他不过一卷、二卷。而江左梁简文帝至八十五卷,元帝至五十二卷,沈约至一百一卷,所谓虽多亦奚以为?【赵氏曰】梁武帝作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制旨、孝经、周易、毛诗、尚书、春秋、中庸、孔子正言等讲疏二百余卷,吉、凶、军、宾、嘉五礼一千余卷,赞序诏诰等文一百二十卷,佛经义记数百卷,金策三十卷。简文帝撰昭明太子传五卷,诸王传三十卷,礼大义二十卷,老子义二十卷,庄子义二十卷,长春义记一百卷,法宝连璧三百卷。元帝着孝德忠臣传各三十卷,丹阳尹传十卷,注汉书一百十五卷,周易讲十卷,内典博要百卷,连山三十卷,词林三十卷,玉韬、金楼子、补阙子各十卷,老子疏四卷,怀旧传二卷,古今同姓名录一卷,式赞三卷,文集五十卷。此帝王著述之最富者也。晋葛稚川著书六百余卷。宋乐史着贡举事二十卷,登科记三十卷,题解二十卷,唐登科文选五十卷,孝弟录二十卷,广孝传五十卷,总僊记一百四十卷,太平寰宇记二百卷,总记传坐知天下记四十卷,商颂杂录二十卷。广卓异记二十卷,诸僊传二十五卷,宋齐邱文传十三卷,杏园集十卷,李白别集十卷,神僊宫殿窟宅记十卷、掌上华夷图一卷,又编已作为僊洞集百卷。周必大著书八十一种,又有平园集二百卷。李心传有高宗系年录二百卷,学易篇五卷,诵诗训五卷,春秋考十三卷,礼二十三卷,读史考十二巷,旧闻证误十五卷,朝野杂记四十卷,道命录五卷,西陲泰定录九十卷,辨南迁录一卷,诗文一百卷。李焘作长编九百七十八卷,总目五卷,易学五卷,春秋学十卷,五经传授、尚书百篇图、大传杂说各一卷,七十二子名籍各一卷,文集五十—卷,奏议三十卷,四朝史稿五十卷,通论十卷,南北通守录三十卷,七十二候图、陶潜新传并诗谱各三卷,历代宰相年表、唐宰相谱、江左方镇年表、晋司马氏本支、宋齐梁本支、王谢世表、五代将相年表合为四十一卷。王应麟有深宁集一百卷,玉堂类稿二十三卷,掖垣类稿二十二卷,诗考五卷,地理考五卷,汉艺文志考证十卷,通鉴地理考一百卷,通鉴地理通释十六卷,通鉴答问四卷,困学纪闻二十卷,蒙训七十卷,集解践阼篇、补注急就篇六卷,补注王会篇、小学绀珠十卷,玉海二百卷,词学指南四卷,词学题苑四十卷,笔海四十卷,姓氏急就篇六卷,汉制考四卷,六经天文六卷,小学讽咏四卷。此文人著述之最富者也。
  著书之难
  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传也与?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方东树曰】按如温公书孙之翰作唐史要论,其用力精勤,笃志如彼,可以砭著书欲速之膏育也。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门人请授,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子不云乎,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
  直言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产不毁乡拉,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德秀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蒍,玄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盩厔尉,作乐府及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
  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如曰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如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如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冢宰,仲允膳夫,聚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民,艳妻煽方处。如曰伊谁云从,维暴之云,则皆直斥其官族名字,古人不以为嫌也。楚辞离骚,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王逸章句谓,怀王少弟司马子兰。椒专佞以慢慆兮。章句谓,楚大夫子椒。洪兴祖补注,古今人表有令尹子椒。如杜甫丽人行,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瞋。近于十月之交诗人之义矣。
  孔稚珪北山移文明斥周颙,刘孝标广绝交论阴讥到溉。袁楚客规魏元忠有十失之书,韩退之讽阳城作争臣之论。此皆古人风俗之厚。
  立言不为一时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魏志,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令户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世业之制自此而起,迄于隋唐守之。魏书,武定之初,私铸滥恶。齐文襄王议,称钱一文,重五铢者,听入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杂铅镴,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帝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曰五铢,重如其文。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自此而准,至宋时犹仿之。
  唐书,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观为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以七,皆择有行者,余还为民。德宗善之,以为可行之天下。诏下尚书省议,已而罢之。至武宗会昌五年,并省天下寺观,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凡毁寺四千六百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祆僧二千余人。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师恃东南运粮,竭民力以航不测。泰定中,虞集建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萑苇之场,海潮日至,淤为沃壤,用浙人之法,筑堤捍水为田。听富民欲得官者,合其众而授以地,能以万夫耕者,授以万夫之田,为万夫长。千夫、百夫亦如之。三年视其成,以地之高下定为征额。五年有积畜,命以官,就所储给以禄。十年佩之符印,得以传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归。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中,海运不至,从丞相脱脱言,乃立分司、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至今水田遗利犹有存者,而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几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若滕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呜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黄鸟之篇,谓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至于如此,则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先朝英庙始革千古之弊。伏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符王有爝曰,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原注】周宪王讳有炖。所著有诚斋集。宪王虽有此命,及薨,妃巩氏竟自经以殉,谥贞烈,以一品礼葬之。盖上御极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
  先生与人书曰,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又曰,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哉。
  文人之多
  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畲。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
  黄鲁直言,数十年来,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后生,故华而不实。本朝嘉靖以来亦有此风,而陆文裕【原注】深。所记刘文靖【原注】健。告吉士之言,空同【原注】李梦阳。大以为不平矣。【原注】见停骖录。
  宋史言,欧阳永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杨氏曰】永叔长文章,故不言文章而言政事。君谟长政事,故不言政事而言文章。一以掩其所长,一以厉其所短。古人之意,非浅薄后生所识也。
  先生与友人书曰,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读此一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
  巧言
  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巧言乱德。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悦人之文,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不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
  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孙弟,以至于弒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诌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而二者之人常相因以立于世。有王莽之篡弒,则必有扬雄之美新。有曹操之禅代,则必有潘勖之九锡。【原注】世说言潘元茂作魏公册命,人谓与训、诰同风。是故乱之所由生也,犯上者为之魁,巧言者为之辅。故大禹谓之巧言令色孔壬,而与驩兜、有苗同为一类。甚哉,其可畏也。【原注】穆王作冏命曰,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然则学者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其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原注】记者于论语之首而列有子、曾子之言,所以补夫子平日所未及,其间次序亦不为无意。
  世言魏忠贤初不知书,而口含天宪,则有一二文人代为之。后汉书言梁冀裁能书计,其诬奏太尉李固时,扶风马融为冀章草。唐书言李林甫自无学术,仅能秉笔,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阘茸者代为题尺。又言高骈上书,肆为丑悖,胁邀天子,而吴人顾云以文辞缘泽其奸。宋史言章惇用事,尝曰,元佑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乃使林希典书命,逞毒于元佑诸臣。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惟华实之辨也。【杨氏曰】希草贬子瞻制毕,掷笔而起曰,今日坏却名节矣。
  文辞欺人
  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勋之后,袭封国公。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杨氏曰】广尝事桓灵,实不可与渊明比。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若渭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后之矛盾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苛矣。王维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襄王僭号,【杨氏曰】唐僖宗光启二年出奔,朱玫立襄王。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百揆无叙。拯尝朝退,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立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护王维,如杜甫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今有颠沛之余,投身异姓,至摈斥不容,而后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