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

  歆遍造伪经,而其本原莫重于伪《周官》及伪《左氏春秋》。而伪《周官》显背古义,难于自鸣,故先为伪《左氏春秋》,大放厥辞。于《河间献王传》则谓「《左氏春秋》已立博士」,《移太常博士书》亦诵言之。此《志》叙仲尼之作《春秋》,横插与左丘明观其史记以实之。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曰「《左氏》记事在获麟后五十年,丘明果与夫子同时,共观鲁史,史公何不列于弟子?论本事而作传,何史公不名为‘传’而曰‘春秋’?且如鄫季姬、鲁单伯、子叔姬等事,何失实也?经所不及者独详志之,又何说也?经本不待事而着,夫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何左氏所述君子之论多乖异也?」如刘说,歆亦不能自辨矣。盖歆托于丘明而申其伪传,于是尊丘明为「鲁君子」,窜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又称与孔子同观史记,伪《古论语》又称孔子与丘明同耻,盖歆弥缝周密者也。续经之传云「悼之四年」,据《史记鲁世家》,悼公在位三十七年,其薨在获麟后五十余年,在孔子时且未即位,何得遽称其谥?歆亦自忘其疏矣。《春秋正义》一引《严氏春秋》,亦有与左丘明观书事。盖严、颜高才受学之后所窜乱者矣且孔父,夫子六世祖,而书名以贬。倘左氏如此,必非亲见圣人者,此歆无可置辞者也。《公羊》《谷梁》大行汉世,自君臣政事奏议咸依焉。邹、夹二氏,刘向《别录》无之,而不惜凭虚。至其所首欲夺之者,虽以七十子亲受之说,犹痛贬之为「末世口说」「安意失真」,置之与「无是」、「乌有」之伪邹、夹同科。鼓舌摇唇,播弄白黑,随手抑扬,无所不至。昔魏收作《魏书》,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时人号为「秽史」。歆之作伪乱道,其罪又浮于收百倍矣。其云「《春秋古经》十二篇」,盖歆之所妄分也。云「《经》十一卷」,注曰「公羊、谷梁二家。」则《公》《谷》相传皆十一篇,故《公羊传》《谷梁传》《公羊》颜氏记皆十一卷也,即「子虚」之邹氏、夹氏《传》亦十一卷。然则天下相传《经》皆十一篇,盖孔子所手定。何邵公犹传之,云「系《闵公篇》于《庄公》下者,子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公羊闵二年》解诂盖西汉胡母生以来旧本也。歆《古经》十二篇,或析《闵公》为一篇,或附续经为一篇,俱不可知,要皆歆之伪本也。
  凡歆所伪之经,俱录加于今文之上,六艺皆然,此亦歆自尊其伪经之私心可见者也。歆既为《左氏微》以作书法,又录《铎氏微》《张氏微》在《虞氏微传》之上,皆以为《春秋》说。而西汉人未尝称之,盖亦邹、夹之类,皆歆所伪作以旁证《左氏微》者。其意谓中秘之《春秋》说尚多,不止《左氏春秋》为人间所未见,谫见寡闻未窥中秘者,慎勿妄攻也。其术自谓巧密矣。然考「儒家」别有《虞氏春秋》,与《虞氏微传》岂有两书邪?则《左氏传》之与《国语》分为二书,亦其狡伪之同例,尤无可疑。况《左氏传》不见于《史记》而力争于歆者乎?或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以相难,则亦歆所窜入者,辨见前。《国语》仅一书,而《志》以为二种,可异一也。其一「二十一篇」,即今传本也;其一刘向所分之「《新国语》五十四篇」。同一《国语》,何篇数相去数倍?可异二也。刘向之书皆传于后汉,而五十四篇之《新国语》,后汉人无及之者,可异三也。盖五十四篇者,左丘明之原本也,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为《春秋传》,于是留其残剩,掇拾杂书,加以附益,而为今本之《国语》,故仅得二十一篇也。考今本《国语》,《周语》《晋语》《郑语》多春秋前事,《鲁语》则大半敬姜一妇人语,《齐语》则全取《管子小匡篇》,《吴语》《越语》笔墨不同,不知掇自何书。然则其为《左传》之残余,而歆补缀为之至明。歆以《国语》原本五十四篇,天下人或有知之者,故复分一书以当之,又托之刘向所分非原本以灭其迹,其作伪之情可见。
  史迁于《五帝本纪》《十二诸侯年表》,皆云「《春秋》《国语》」,若如今《国语》之寥寥,又言少皞与《本纪》不同,史迁不应妄引矣。刘申受《左氏春秋考证》,知《左氏》之伪,攻辨甚明,而谓「《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直称《春秋》,太史公所据旧名也;冒曰《春秋左氏传》,则东汉以后之以讹传讹者矣。」盖尚为歆窜乱之《十二诸侯年表》所惑,不知其即《国语》所改。故近儒以为「左氏作《国语》,自周穆王以来分国而述其事;其作此书,则依《春秋》编年,以鲁为主,以隐公为始,明是《春秋》之传。」番禺陈氏澧说亦犹申受不得其根原也。然申受《左氏春秋考证》,谓「《楚屈瑕篇》年月无考」,固知《左氏》体例与《国语》相似,不必比附《春秋》年月也,是明指《左传》与《国语》相似矣。《左氏春秋考证隐公篇》「纪子帛、莒子盟于密」,证曰:「如此年,《左氏》本文尽阙。」;「六月戊申」,证曰:「十年《左氏》文阙。」《桓公篇》「元年」,证曰:「是年《左氏》文阙。」;「冬曲沃伯诱晋小子侯杀之」,证曰:「即有此事,亦不必在此年,是年《左氏》文阙。」;「冬曹太子来朝」,证曰:「是年《左氏》文阙,《巴子篇》年月无考。」;「冬齐、卫、郑来战于郎,我有辞也」,证曰:「是年《左氏》文亦阙,《虞叔篇》年月无考。」;「十二年」,证曰:「是年《左氏》文阙,《楚伐绞篇》当与《屈瑕篇》相接,年月亦无考。」;「十三年」证曰「是年亦阙,《伐罗篇》亦与上相接,不必蒙此年也。」;「十六年」,证曰:「是年亦阙。」《庄公篇》「元年」,证曰:「此以下七年文阙,《楚荆尸篇》《伐申篇》年月亦无考。」;「十三年」、「十五年」、「十七年」,皆证曰:「文阙。」;「二十七年」,证曰:「比年《左氏》文阙。」;「二十九年」,证曰:「文阙。」;「三十年」,证曰:「是年盖阙」;「三十一年」,证曰:「文阙。」《僖公篇》「君子以齐人之杀哀姜也为已甚矣」,证曰:「是年文阙。」《昭公篇》「冬十一月,晋魏舒、韩不信如京师」,证曰「此篇复位元年,伪者比附《经》文而失检耳。」又观各条,刘申受虽未悟《左传》之摭于《国语》,亦知由他书所采附,亦几几知为《国语》矣。盖经、传不相附合,疑其说者自来不绝。自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班固为《歆传》,云「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班为古学者,亦知引传解经由于歆矣。不特班固也,范升云「《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后汉书范升传》李育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何休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后汉书儒林传》惜不得歆作伪之由,未达一间,卒无以塞陈元、贾逵之口耳。又不徒范升、李育、何休也,王接谓「《左氏》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晋书王接传》《朱子语类》云「林黄中谓《左传》‘君子曰’是刘歆之辞。《左传》‘君子曰’最无意思。因举‘芟夷蕴崇之’一段,‘是关上文甚事’!」八十三又不止王接、林黄中、朱子也,即尊信《左氏传》者亦疑其有为后人附益矣。陆淳《春秋集传纂例》,谓「左氏功最高,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之求意,经文可知。而后人妄有附益,左氏本未释者抑为之说。」番禺陈氏澧《东塾读书记》曰「孔冲远云:《春秋》诸事皆不以日月为例,唯‘卿卒’、‘日食’二事而已。此说可疑,岂有一书内唯二条有例者乎?盖《左传》无日月例,后人附益者。」又:「《传》之凡例与所记之事有违反者,如庄十一年《传》云:‘凡师,敌未陈曰败某师,皆陈曰战。’《释例》曰:‘令狐之役,晋人潜师夜起,而书战者,晋讳背其前意而夜薄秦师,以战告也。’成十八年《传》云‘凡去其国,国逆而立之曰入,复其位曰复归,诸侯纳之曰归,以恶曰复入。’《释例》曰:‘庄六年,五国诸侯犯逆王命以纳卫朔,惧有违众之犯,而以国逆告。’此明知《凡例》不合而归之于‘告’,是遁辞矣。」且《左传》多伤教害义之说,不可条举。言其大者,无人能为之回护。如文七年「宋人杀其大夫」,《传》云「不称名,非其罪也。」既立此例,于是宣九年「陈杀其大夫泄冶」,杜注云「泄冶直谏于淫乱之朝以取死,故不为《春秋》所贵而书名。」;昭二十七年「楚杀其大夫却宛」,杜注云「无极,楚之谗人,宛所明知,而信近之以取败亡,故书名罪宛。」种种邪说出矣。宣四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左传》云「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杜预《释例》畅衍其说。襄二十七年「秋七月,豹及诸侯之大夫盟于宋」,《传》云「季武子使谓叔孙以公命曰‘视邾、滕。’既而齐人请邾,宋人请滕,皆不与盟。叔孙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国也,何故视之?宋、卫,吾匹也。’乃盟。故不书其族,言违命也。」是孔子贵媚权臣而抑公室也。凡此皆歆借经说以佐新莽之篡,而抑孺子婴、翟义之伦者,与隐元年「不书即位,摄也」同一奖奸翼篡之说。若是之类,近儒番禺陈氏澧皆以为后人附益。是虽尊《左氏》者,亦不能不以为后人附益矣。又不止后儒也,且为歆伪传作注、疏者亦不能无疑矣。庄二十六年「秋,虢人侵晋。冬,虢人又侵晋。」杜预注「此年《经》《传》各自言其事者,或《经》是直文,或策书虽存而简牍散落,不究其本末,故传不复申解,但言传事而已。」《正义》「曹杀大夫,宋、齐伐徐,或须说其所以。此去丘明已远,或是简牍散落,不复能知故耳。上二十年亦传不解经。」盖杜预、孔颖达亦以为传不释经,各明一事矣。文十三年《左传》「其处者为刘氏」,《正义》云「汉室初兴,《左氏》不显于世,先儒无以自申,插注此辞,将以媚于世。」则孔冲远之有异说多矣。又僖公十五年「曰上天降灾」,《释文》曰「此凡四十二字,检古本皆无,寻杜注亦不得有,有,是后人加也。」此文见《列女传》,小有异同。夫服、杜以后,尚有改窜,而世人习为故常,则歆以前之窜乱,尚可辨邪!以此证之,然则天下尚有惑《左氏》之文采,溺刘歆之伪说,其亦有未审矣。或者惑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左氏春秋》」之说及《左氏微》,信左氏之传经,且以史迁引《左传》书法、《左传》多与今学之礼相合为证。《史记》之文多歆窜入,辨见前。左丘明着书在获麟后五十余年,习闻孔门之说,不称今学之礼,则何称焉?但中多异说,为歆所窜入,故今、古礼错杂其中。要之《左氏》即《国语》,本分国之书,上起穆王,本不释经,与《春秋》不相涉,不必因其有刘歆伪《古礼》,而尽斥为伪书;亦不能因其偶合于《仪礼》《礼记》,而信其传经也。
  
  
  
  汉书艺文志辨伪第三下
  《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两《子张》。如淳曰「分《尧曰》篇后‘子张问何如可以从政’已下为篇,名曰《从政》。」
  《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如淳曰「《问王》《知道》皆篇名也。」
  《鲁》二十篇,《传》十九篇。师古曰「解释《论语》意者。」
  《齐说》二十九篇。
  《鲁夏侯说》二十一篇。
  《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师古曰「张禹也。」
  《鲁王骏说》二十篇。师古曰:「王吉子。」
  《燕传说》三卷。
  《议奏》十八卷。石渠论
  《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
  《孔子三朝》七篇。师古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盖孔子对哀公语也。三朝见公。故曰《三朝》。」
  《孔子徒人图法》二卷。
  凡《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卷。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
  歆造古文以遍伪诸经,无使一经有缺,至于《论语》《孝经》亦复不遗。传《鲁论》之庸生,当亦歆所窜入,以实其伪经之传人耳。《鲁论》由张禹传至东汉,包氏、周氏之说犹其真派,然已杂合齐、鲁,乱家法矣。至郑康成杂合古今,真伪遂不尽可考。《志》称「《论语》古二十一篇」,注云「出于孔子壁中,两《子张》。」按:《论衡正说篇》云「不知《论语》本几何篇……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是古文不止二十一篇也,王充必有所见。则歆之伪《论语》尚不止二十一篇,特歆不敢着之《七略》耳。然自郑康成杂合古今,则今本《论语》必有伪文,如「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一章,必歆伪窜。又何晏《论语集解》杂采古今「采孔、马之注,则改包、周之本;用包、周之说,又易孔、马之经」。臧氏琳《经义杂记》语今「巧言令色」一章,《集解》正引伪孔安国注,其为《古文论语》尤为明确。歆以左丘明亲见圣人,好恶与同,以仲尼弟子无左丘明,故窜入《论语》以实之。歆遍窜群经,证成伪说,不复可条辨也。《孔子三朝》七篇,师古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盖孔子对哀公语也。」按:《大戴》孔子对哀公,有《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七篇,不止一篇也。《小辨》有「尔雅以观于古」语,其歆伪《尔雅》所由附会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