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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伪经考
至《周官经》六篇,则自西汉前未之见,《史记儒林传》《河间献王世家》无之。其说与《公》《谷》《孟子》《王制》、今文博士皆相反。《莽传》所谓「发得《周礼》以明因监」,故与莽所更法立制略同,盖刘歆所伪撰也。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故歆之伪学,此书为首。自临孝存难之,何休以为「战国阴谋之书」,盖汉今文家犹知之。自马、郑尊之,康成以为「三礼」之首,自是盛行。苏绰、王安石施之为治,以毒天下,至乃大儒朱子亦称为「盛水不漏,非周公不能作」,为歆所谩甚矣。歆伪诸经,唯《周礼》早为人窥破,胡五峰、季本、万斯同辨之已详,姚际恒亦置之《古今伪书考》中矣。又按: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云「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着于《录》《略》。时众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弟子死丧,徒有河南缑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云「唯歆独识、众儒以为非是」,事理可明。此为歆作《周官》最易见,其云向着录者妄耳。或信以为真出刘向,且谓诟厉《周礼》为「误周公致太平之迹」,谓郑君取之为「不以人废言」,则受歆欺绐矣。或又据《史记封禅书》云「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土牛事」,信其出西汉前。不知《史记》经刘歆窜乱者甚多,史迁时盖未有《周官》,有则《儒林传》必存之。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亦犹有误。武帝世本无《周官》,何得有所议邪?则孝存尚未知其根源也。今以《史记河间献王世家》及《儒林传》正定之,其真伪决矣。盖歆为伪经,无事不力与今学相反,总集其成则存《周官》。今学全出于孔子,古学皆托于周公,盖阳以周公居摄佐莽之篡,而阴以周公抑孔子之学,此歆之罪不容诛者也。其本原出于《管子》及《戴记》。《管子五行篇》曰「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为当时」,大常「为廪者」,奢龙「为土」师,祝融「为司徒」,大封「为司马」,后土「为李」。「春者,土师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马也;冬者,李也。」为六官所自出。《曲礼》六太、五官、六府、六工,亦其题也。《盛德篇》「冢宰之官以成道,司徒之官以成德,宗伯之官以成仁,司马之官以成圣,司寇之官以成义,司空之官以成礼……是故天子,御者;太史、内史,左右手也;六官亦六辔也。天子三公合,以执六官,均五政,齐五法,以御四者,故亦唯其所引而之。以之道则国治,以之德则国安,以之仁则国和,以之圣则国平,以之义则国成,以之礼则国定,此御政之体也……是故官属不理,分职不明,法政不一,百事失纪,曰乱也,乱则饬冢宰。地宜不殖,财物不蕃,万民饥寒,教训失道,风俗淫僻,百姓流亡,人民散败,曰危也,危则饬司徒。父子不亲,长幼无序,君臣上下相乖,曰不和也,不和则饬宗伯。贤能失官爵,功劳失赏禄,爵禄失则士卒疾怨,兵弱不用,曰不平也,不平则饬司马。刑罚不中,暴乱奸邪不胜,曰不成也,不成则饬司寇。百度不审,立事失理,财物失量,曰贫也,贫则饬司空。」《千乘》篇云「司徒典春、司马司夏、司寇司秋、司空司冬。」《文王官人》篇「国则任贵、乡则任贞、官则任长、学则任师、族则任宗、家则任主、先则任贤。」《朝事篇》则几于全袭之。歆之所为,大率类是。歆既多见故书雅记,以故规模弥密,证据深通。后儒生长其下,安得不为所惑溺也!
《司马法》言车乘与今学不同,与《周官》合,盖亦歆之伪书。其云军礼,与《周官》吉、凶、军、宾、嘉合。以《礼经》按之,《礼运》《昏义》只有冠、昏、丧、祭、射、乡、朝、聘八礼,《王制》有冠、昏、丧、祭、乡、相见六礼,唯《本命》以冠、昏、朝、聘、丧、祭、宾主、乡饮酒、军旅为九礼,若非歆所自出,则歆所窜入者也。《大戴礼》多与《周礼》同,二者必居一焉。
《乐记》二十三篇。
王禹《记》二十四篇。
《雅歌诗》四篇。
《雅琴赵氏》七篇。名定,勃海人,宣帝时丞相魏相所奏
《雅琴师氏》八篇。名中,东海人,传言师旷后
《雅琴龙氏》九十九篇。名德,梁人。师古曰「刘向《别录》云‘亦魏相所奏也,与赵定惧召见待诏,后拜为侍郎。’」
凡《乐》六家,百六十五篇。出淮南、刘向等《琴颂》七篇
《易》曰「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记》。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
按:《乐》本无经,其仪法篇章,散见于《诗》《礼》,所谓「以音律为节」是也。制氏「世在乐官、能纪其铿锵鼓舞」;下《诗赋略》有「《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大戴投壶》,雅诗可歌有《鹿鸣》《狸首》《鹊巢》《采蘩》《采苹》《伐檀》《白驹》《驺虞》八篇,上云「《雅歌诗》四篇」,则音律未亡,安得谓「无遗法」也?魏文侯乐人窦公,不见他书,唯师古注引桓谭《新论》有之。桓谭尝从歆问业,专述歆伪古文经学,不足为据。按《史记》,魏文侯薨年至文帝元年,已二百有十四岁,计窦公能为乐人,年当在壮,而为乐人未必在文侯薨年,献书未必在文帝元年,则应二百五六十许岁,安得为百八十岁也?天下安得此老寿?与晋时得范明友之奴正复妄言耳。且使窦公诚有献书事,则「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好述奇怪,有此遗经、异人,其有不详叙之邪?盖歆赝作《周官》,故伪造故事以证明之也。其所云献王「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献二十四卷《记》」,考《史记礼乐志》《河间王世家》《儒林传》皆无此事,则亦歆所伪托而已。歆之精神全在《周官》,其伪作《古文书》《毛诗》《逸礼》《尔雅》,咸以辅翼之,故于《七略》处处设证,使人深入其蔀,目迷五色而不之觉,其术至巧密。岂知心劳日拙,千载后终有发覆之日邪?
此所云献王、毛生采《周官》,皆点缀其人以为旁证,又云「与制氏不相远」以重之也。歆谓「王禹献二十四卷《记》,刘向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而所列即二十三卷《记》居首。歆所造诸古文,列皆居首,是歆以二十三卷《记》为主矣。《礼记乐记》正义谓「刘向所校二十三篇着于《别录》,二十四卷《记》无所录。」《正义》又载二十三卷之目,有《窦公》一篇。《别录》出歆所改窜,窦公其人又即歆所附会者,此尤歆伪二十三卷《记》之明证。然则王禹二十四卷之《记》,特歆点缀之以为烘托之法,犹高氏之《易》,邹、夹之《春秋》耳。其以二十四卷为益微,抑扬尤为可见,二十三卷《记》载于《别录》,不可谓「微」。其所谓「微」者,定指二十四卷之书是《乐记》出于歆无疑矣。《礼乐志》亦有引河间乐之说,附辨于下:
汉书礼乐志附
是时河间献王有雅材,亦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至成帝时,谒者常山王禹,世受河间乐,能说其义。其弟子朱晔等上书言之,下大夫博士平当等考试。当以为「汉承秦灭道之后,赖先帝圣德,博受兼听,修废官,立太学;河间献王聘求幽隐,修兴雅乐,以助化时。大儒公孙弘、董仲舒等皆以为音中正雅,立之大乐。春秋乡射,作于学官,希阔不讲,故自公卿大夫观听者,但闻铿锵,不晓其意,而欲以风谕众庶,其道无由。是以行之百有余年,德化至今未成。今晔等守习孤学,大指归于兴助教化。衰微之学,兴废在人,宜领属雅乐,以继绝表微。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河间区区小国藩臣,以好学修古,能有所存,民到于今称之。况于圣主广被之资,修起旧文,放《郑》近《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于以风示海内,扬名后世,诚非小功小美也。」事下公卿,以为「久远难分明」,当议复寝。
刘歆伪撰《乐记》,托之河间献王,又别托为王禹所传以烘托之。朱晔等之上言,平当之议,盖即授意于歆者。公卿以为「久远离分明」,则亦「孔光不助、龚胜解绶、师丹大怒」之伦也。
《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公羊、谷梁二家
《左氏传》三十卷。左丘明,鲁太史
《公羊传》十一卷。公羊子,齐人。师古曰「名高。」
《谷梁传》十一卷。谷梁子,鲁人。师古曰「名喜。」
《邹氏传》十一卷。
《夹氏传》十一卷。有录无书。师古曰「夹,音颊。」
《左氏微》二篇。师古曰:「微,谓释其微指。」
《铎氏微》三篇。楚太傅铎椒也
《张氏微》十篇。
《虞氏微传》二篇。赵相虞卿
《公羊外传》五十篇。
《谷梁外传》二十篇。
《公羊章句》三十八篇。
《谷梁章句》三十三篇。
《公羊杂记》八十三篇。
《公羊颜氏记》十一篇。
《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
《议奏》三十九篇。石渠论
《国语》二十一篇。左丘明着
《新国语》五十四篇。刘向分《国语》
《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
《战国策》三十三篇。记春秋后
《奏事》二十篇。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
《楚汉春秋》九篇。陆贾所记
《太史公》百三十篇。十篇有录无书
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韦昭曰「冯商受诏续《太史公》十余篇,在班彪《别录》。商,字子高。」师古曰「《七略》云‘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刘向,能属文。后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病死。’」
《太古以来年纪》二篇。
《汉着记》百九十卷。师古曰:「若今之起居注。」
《汉大年纪》五篇。
凡《春秋》二十三家,九百四十八篇。省《太史公》四篇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按:《史记儒林传》:《春秋》只有公羊、谷梁二家,无左氏;《河间献王世家》无得《左氏春秋》、立博士事。马迁作史多采《左氏》,若左丘明诚传《春秋》,史迁安得不知?《儒林传》述六艺之学彰明较着,可为铁案。又《太史公自序》称「讲业齐、鲁之都」,「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若河间献王有是事,何得不知?虽有苏、张之舌,不能解之者也。《汉书司马迁传》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安书》俱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报任安书》下又云「乃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抒其愤。」凡三言左丘明,俱称《国语》。然则左丘明所作,史迁所据,《国语》而已,无所谓《春秋传》也。歆以其非博之学,欲夺孔子之经,而自立新说以惑天下。知孔子制作之学首在《春秋》,《春秋》之传在《公》《谷》,《公》《谷》之法与六经通。于是思所以夺《公》《谷》者。以《公》《谷》多虚言,可以实事夺之,人必听实事而不听虚言也。求之古书,得《国语》与《春秋》同时,可以改易窜附。于是毅然削去平王以前事,依《春秋》以编年,比附经文,分《国语》以释经,而为《左氏传》。歆本传称「歆始引《传》解《经》」,得其实矣作《左氏传微》以为书法,依《公》《谷》日月例而作日月例。托之古文以黜今学,托之河间、张苍、贾谊、张敞名臣通学以张其名,乱之《史记》以实其书,改为十二篇以新其目,变改「纪子帛」、「君氏卒」诸文以易其说,续为经文,尊「孔子卒」以重其事,遍伪群经以证其说。事理繁博,文辞丰美,凡《公》《谷》释经之义,彼则有之;至其叙事繁博,则《公》《谷》所无。遭逢莽篡,更润色其文以媚莽,因藉莽力,贵显天下通其学者以尊其书。证据符合,党众繁盛,虽有龚胜、师丹、公孙禄、范升之徒,无能摇撼。虽博士屡立屡废,而贾逵选严、颜高才二十人,教以《左氏》。见《后汉书贾逵传》至于汉末乱起,相斫之书以实事而益盛,武夫若关羽、吕蒙之属,莫不熟习。孔子改制之学,既为非常异义,《公》《谷》事辞不丰,于是式微。下迄六朝,《左传》一统,《隋志》《释文》叹《公》《谷》之垂绝矣。唐世经学更变,并束三《传》,而世尚辞章,《左氏传》实大行也。陆淳《春秋集传纂例》谓「《左传》其功最高,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以求意,经文可知。」《史通申左篇》,云孔子修《春秋》时,年已老矣,故其传付之丘明,传之与经一体、「相须而成」也。凡所以尊《左》者,皆尊其事,遂至于今。学者咸读《左氏》,而通《公》《谷》几无人焉。此固刘歆所逆料而收拾者也。盖《国语》藏于秘府,自马迁、刘向外罕得见者。《太史公书》关本朝掌故,东平王宇求之,汉廷犹不与,见《汉书东平思王传》况《国语》实是「相斫书」乎?时人罕见,歆故得肆其改窜。「旧绣移曲折,颠倒在短褐」,几于无迹可寻,此今学所以攻之不得其源,而陈元、贾逵所以能腾其口说也。今以《史记》、刘向《新序》《说苑》《列女传》所述春秋时事较之,如少昊嗣黄帝之妄,后羿、寒浞篡统、少康中兴之诬,宣公之夫人为夷姜而非烝,宣姜之未尝通公子顽,宋桓夫人、许穆夫人、戴公、文公非宣姜通昭伯所生,陈佗非五父,隐母声子为贱妾而非继室,仲子非桓母,是皆歆诬古、悖父、窜易《国语》而证成其说者。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甚详且《国语》行文旧体,如惠之二十四年则在《春秋》前,悼之四年则在获麟后,皆与《春秋》不相比附,虽经歆改窜为传,遗迹可考。《史记五帝本纪》《十二诸侯年表》皆云「《春秋》《国语》」,盖史公仅采此二书,无《左氏传》也。幸迁、向书尚在,犹可考见一二耳。而张衡、谯周、司马贞反据《左传》以攻《史记》,误甚矣。其详别见《左氏传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