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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制日知荟说
宋文帝元嘉十六年立四学于京师以儒文史为三途而杂以老庄之学其于先王庠序学校之教失之逺矣善乎司马温公之言曰天下无二道安有四学可谓切中文帝之病
汉光武与唐太宗皆不世出之君其勤政纳谏礼贤兴学亦略相等然建武之治不及贞观者太宗有房杜王魏为之用光武有邓禹吴汉軰而不尽其用以此见天下之治全在用人而用人之能尽与不能尽则又治之至与不至所以分也或谓光武之不任邓禹吴汉未始非保全功臣之善道然不择其臣之贤否而概不任事则亦光武之失欤
唐太宗贞观之治人率多魏徴之直谏不知徴之所以能直谏皆因太宗之虚懐道之使谏从善如流故也然当时进谏者多矣太宗独归美于魏徴者亦以徴至公为心而不事形迹面从是戒而必尽谠言任强直之责而不顾擅权之讥陈激切之论而不畏诽谤之议四者有一于此则不能直陈魏徴能去之太宗能察之是以君臣一徳为近古所罕觏欤
唐太宗之初即位也于放宫女定勲臣之后即置文馆选贤才之士以讲求天下之政虚懐纳諌以收众益论止盗则先防吏欲去佞则务至诚其反覆指陈皆切中时事此诚有见于偃武修文之道即初服之规模而经国久逺燕贻子孙之法举概见于此矣盖开创之时武胜而文衰是宜崇文承平之际文兴而武弛是宜修武太宗居开创之初天下甫定故崇文以济武而置馆以选举天下之贤讲论天下之政非徒以文词已也且太宗率将卒习射于显徳殿其不忘武备之意昭昭甚明读史者慎毋以治天下之道惟在文而不在武斯论得其平而亦万世保邦之畧也
唐太宗论张元济寻究盗状以魏徴之对但归过炀帝故有非特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之语斯语也岂太宗防惜炀帝而为之辞哉盖为政之道实在上下一心君必导臣以直臣必事君以忠君有所不知臣必竭忠以告之然后幽隐无蔽天下无不平之患也张元济之寻究盗状炀帝实不之知告而不赦斯炀帝之罪也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元济亦不能以所寻实非贼者之六七人上告卒致枉承者二千余人骈首尽戮是谁之罪欤虽然其所以不上告者亦因炀帝平日之草菅民命有以导之也魏徴既以此戒太宗太宗又以有司及元济之不入告戒其臣既知深戒乎此则当时之政上必不忍暴刑以虐其下下必不敢欺蔽以愚其上可知已贞观之所以称盛治皆由尔时君臣交相儆勉孜孜不怠之一念致之也夫清明毎始于兢惕而寃滥总起于怠荒岂外一心而他求也哉
唐太宗以荀悦汉纪赐李大亮亦出于一时之偶然而尹氏起莘乃以为太宗之励其臣以义不以利若然则魏徴之谏伐冯盎赐绢五百上十渐疏又赐以金瓮岂太宗之视魏徴转不如大亮之不可以利诱乎夫读史者亦识其大端知其体要而已若必事事臆度而悬揣之以为古人具有深意焉吾未见其有当也
唐元宗躬耕兴庆宫侧得重农之意抑亦开元之政也当是时元宗志气清眀留心治理焚珠玉以戒侈赐吐蕃诗书以柔逺天下太平防致刑措是孰使之然哉亦由元宗励精圗治用致化理耳元宗能恒保此心勤于为政以养民为先以奉已为后则贞观之治可得侔矣乃天寳以后卒至荒滛过度百家之产费于一日朱门餍酒肉路旁有饿殍岂向者躬耕重农之心于是而或亡哉良由理不胜欲公不胜私转爱民之心为剥民之具是知一念之善恶而政教随之防于影响可不戒乎唐明皇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天下多事安史乆而后平三镇相继以煽兵戈嵗兴供饷载道壮者危于锋刃弱者苦于输将天下戸口减耗已及三分之二焉然则富庶之盛果足恃乎
唐宪宗初年吐突承璀自东宫得幸承间欲有关说宪宗心惮裴垍使勿言及攻泽潞无功而还垍又疏请斥之以谢天下宪宗即罢其领兵聴言圗治若是其锐也及既定淮蔡志盈意满信用皇甫镈等裴度谏之而不聴度之谏其言切于垍而鏄挠乱国政其罪浮于承璀然而取舎顿异者血气用事心无所主安乐则荒可唐文宗初志以拯乱为务措置乖宜卒召甘露之变其后茍延旦夕保位为幸而顾以衣衫三澣自诩无怪乎栁公绰之嗤其末节也夫为君有为君之体为臣有为臣之体为臣而失为臣之体害止身家为君而失为君之体祸遂蔓延于天下人君当天下已平多难已定虽受四方之奉初无损于圣明即或偶服澣衣亦无不可特非沾沾焉以是为美徳也文宗时祖宗之天下大半弃之矣即使卧薪尝胆犹恐不及尚何顔服澣衣而无愧且自诩盛徳也哉
三代以下言利之朝莫若汉武帝宋神宗盖由桑羊王安石巧说以为不加赋而国用足不知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譬如泽中之水流者日多聚者日涸耳且实而按之当时政治之舛固不待言其所聚之财亦安在哉
萧何与曹参尝有隙及何没所荐者惟参参卒守何法而勿失人不多参之能而多何之公也虽然使参常人也则必变何所为且有以议其后汉治防不紊哉为国之臣不顾已私而惟其治之当韩范上殿争论下殿不失和气率用是道然韩范穷经力学夙负经济才故其所见者大萧曹起刀笔吏所为有古大臣风余以是为尤难也汉贤相首称萧曹不其宜哉
汉博士之置虽发自公孙而董仲舒实开其端贤良防云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又曰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絶其道无使并进武帝善其言以仲舒为江都相自后乃置五经博士夫湛深经术孰有过于仲舒者因仲舒之言而置博士反摈仲舒于江都无亦信公孙之徒而使贤否混淆不得竟用之过欤
孔明不遇昭烈则抱膝隆中歌梁甫吟以终老耳昭烈不得孔明则亦拊髀自叹以是终身焉已然昭烈与孔明何由作合哉故余尝推司马徳操之氷鉴其功与孔明同良为此也抑又思献帝时汉室陵夷已不可救使得如徳操辈坐镇朝廷运筹帷幄或尚可挽回万一余故惜夫汉季之君舎祖宗育养之才以为他人资或隠而弗见至于大事弗可为乃欲与妇人女子谋诛奸雄适以自速其毙不亦大可哀哉
孔明用行舎藏之义防同于顔子而以管仲乐毅自比者岂其志趣防模仅限于二人所成就哉意者公见当时汉纲陵夷黎民涂炭初不异于春秋战国之际即有管乐亦不足以拯其溺然犹頼得君而小有所就也三顾之前葢无有能知卧龙者矣目睹时之凋敝而不忍江河之日下有不禁慨然于管乐之尚能遇主者不然以公之迹考公之心设仅以管乐自比则白帝托孤之后大星未陨之前保蜀之功亦足以比于管乐矣何必深思大虑惓惓于汉贼之不两立王业之不偏安至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哉夫自比管乐而管乐实不逮公此可见公之心之虚而业之广矣故百世下许公者以为有王佐气象也
羊陆二人惟相知之深故相惮之极不得已而为相好之事君子观于抗亡而祜亟亟于灭吴可以知当日二人交欢之时势矣
唐史载虞世南志性抗烈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太宗嘉之亦曰朕有一言之得世南未尝不恱有一言之失世南未尝不怅恨羣臣皆若世南天下何由不理是则太宗之取世南世南之见重于太宗岂徒文学哉
世之治也人敦实行而去浮华世之乱也人务虚名而竞文藻故文运关乎国运君子于文之厚重浇薄而即以觇时之盛衰隋开皇四年诏公私文翰并宜实録亦一时良法但行之不永有名无实六朝之风未革而隋亦遂以亡盖六朝之弊始于魏之三祖崇尚文词横于晋之何王清谈误世遂使瑰丽竞尚古质渐失佻达成风绮靡无行文日繁而政日乱葢以此也及唐有天下而昌黎韩子出起八代之衰为诸儒之倡始克返华侈而归质实世道人心有攸頼焉夫言为心声心之所存而言形之其所系岂浅鲜哉
娄师徳之荐狄仁杰可谓智深而勇沉者矣武氏固枭狠多猜使师徳暴仁杰于众则武氏必疑为一党仁杰不得用非唐室福也故师徳不欲使人知己荐仁杰仁杰亦不自知为师徳所荐逮武氏告之而后有娄公盛徳之叹此并非仁杰感知己之深乃服其韬晦不露且以复唐自任也迨后姚元之张柬之更进迭用皆因仁杰之举卒以灭周兴唐所谓善处危难有济困之才者吾于师徳见之
李光弼大败史思明于河阳天下之势遂定当是时实因白孝徳奋勇争先斩贼将刘龙僊而三军之气倍増顾未战而仆固懐恩先贺战胜曰观其揽辔安闲知必克盖孝徳义理之气裕于平时故志壮心安也尝考叚太尉逸事状所载孝徳用秀实计署秀实为都虞郭晞士卒纵暴无頼者皆取以悬藁街后遂不复横是孝徳固以爱民为政非武夫战卒比故临敌之际神色自闲乃素所涵养然也蓄义理之勇而挟矛大呼乱流竟进是血气得义理为桢干而勇乃大勇矣非特孝徳之防为然也光弼之得制全胜亦以是而已矣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天寳之乱顺贼者非眀皇素所谓忠臣乎仗节者非明皇素不识靣者乎而顔杲卿兄弟不以位卑职小尽其谋猷矢其忠悃一死于禄山一死于希烈君子以是为尤难也
宋李沆为相尝曰居重位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朝廷防制纎悉备具或徇所陈行一事即所伤多矣斯言也得失盖参半焉夫朝廷防制自有章程受之先王百世不易然岂无因时制宜当博采兼聼者乎博采之兼聼之以试其可否果无益于时事罢之可也未甞试之而一切奏罢岂所以广言路哉若谓中外所陈利害皆无足观而惟朝廷旧制是遵则政乆弊生亦将置若防闻乎夫小人妄陈利害扰国政而乖是非者固常有之矣然不可因此而遂絶中外之陈奏也惩噎废食岂理也哉
郭子仪李光弼起朔方牙将振难宣忠克摧逆锋虽立功各不同而国祚复安二人均有力焉其用兵也军士咸乐子仪之寛而惮光弼之严两者并称然吾以为用兵其暂也事君其恒也子仪之事君也功葢唐室而主不疑权倾天下而众不嫉朝闻命夕就道用之则竭力勤王舎之则闭门自守光弼晩年颇有嫉谗自安之举吐蕃防京师代宗诏光弼入援畏祸迁延不行夫观其暂若彼观其恒若此葢智力可勉强而徳量不可勉强故也
或曰孔子言君子无争韩魏公与范文正公上殿争论下殿不失和气不失和气是也上殿之争非争乎不知夫子之所谓争盖谓相竞以气而不循乎理耳朝廷之上社稷之大计俟吾一言以定是非安危而惟观望顺从缄口不出一言岂君上所頼哉其所争者非一身一家之事也国与天下之事也至下殿不失其和则仍归于无争也若如或人所云则李林甫以立仗马讽诸言官可谓息争端而舜禹臯益吁咈一堂之上不可谓中天郅隆之世矣
晋文之覇成于城濮之战其命帅也赵衰举郤縠焉且曰縠敦诗书而说礼乐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徳之则也然文之胜楚终不在此其称舎于墓分曹卫之田以畀宋私许复曹卫以擕之执宛春以怒楚皆谲道也虽幸而胜所失亦已多矣使文公眀大义以责楚之不共会诸侯以讨楚之有罪其谁不服而必区区用谲岂知徳义者哉
韩昭侯任用申不害抑亦残忍矫伪人也即其藏敝袴曰以待有功夫人而无功则不宜赏人而有功则敝袴不可以赏诗曰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賔中心贶之言报有功也昭侯欲以敝袴待有功其视功臣何轻哉昭侯与申不害同其心术故忍伪乖张至于此而后世为羙谈至以不僭赏目之抑亦愚矣
晏平仲周及三族人服其彰君赐陈氏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晏子识其为夺齐国夫同一施恵于人而晏子与陈氏贤奸各异非公与私之异趣乎
汉法陵迟狗尾致诮唐纲不振墨勅肆行至于关内侯因烂羊头大将军告勑才易一醉叔世风頽爵位失叙岂惟缙绅之羞亦云国家之忧也宋太祖定法以文武常防官考满即迁非循名责实之道罢之又任子之法台省六品诸司五品登朝尝歴两任者然后得请所以示名器不轻假人也淳化中置审官院考课中外职事受代京朝官引对磨勘始复序进之制又诞圣节及三年南郊皆聴奏一人特恩不预焉由是奏荐之恩寖广虽君恩之逮亦非所以慎名器也仁宗用范仲淹富弼防乃复定磨勘任子法两地臣僚非有勲徳善状不得非时进秩京朝官磨勘年限内有无劳绩及举者数取防朝官须三年无私罪有监司及清望官五人为保任方迁磨勘之法于旧为宻焉裁损奏补入仕之路罢圣节奏防恩而任子之恩亦杀朝廷之纲纪由是而立名器由是而重而范富之外补亦肇于此矣小人不顾人国而惟已之图如此哉恐磨勘之严而侥幸不得以骤进因奏防之杀而姻戚不得以叙官于是恶其兴是议者而百方以出之虽仁宗之贤亦不免焉向使磨勘任子之法由是而定则可以之后世而无弊宋制多因循范富二公不惧众人之议毅然行之卒亦不得遂其志焉可叹也夫
殷浩累辞徴辟有似乎清然自其末年达桓温书一事观之向之所谓清者有利心焉却利以钓名与攫利同然攫利者人輙轻之而钓名者非具卓识之君子不能别而斥之也殷浩诚士林之蠧哉
汉武帝时财穷民困盗贼蜂起一二言利之臣更欲赋民三十以助邉用岂不知民之疲而茫然为之哉无亦伺上意邀恩宠耳自武帝悔悟用田千秋为富民侯由是兴利之辈渐去赵过之俦一时并进以是知天下未甞无人惟在上之向用与否耳然千秋之为富民侯盖亦有说先是千秋为髙庙寝郎上急变讼戾太子寃上由是重之盖千秋觇上颇知太子无他意也其言借髙祖之神而启上悟以是时上犹好神仙耳及帝封禅后见羣臣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宜悉罢之千秋遂进罢遣方士之论则度上意之厌神仙而首变其说也由是观之千秋岂亦出于苏张诡遇之术欤不然轮台悔过之后迄于昭帝在位之年一日未尝离宰相位而所设施究无可称则千秋之本末可知矣使千秋有王佐才得武帝英明之君迎其悔过之机殚厥忠悃以辅主徳一变至道其所施为必有可观者语云明君良臣相须殷而相得彰吾于武帝末年盖惜其无良臣云东汉党锢之祸此天亡汉而善人君子之厄运也然予以为时贤亦不能无过者盖忠直之言小人之讐也小人蟠据于上而遽欲忠直之得信难矣且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诸贤相与标榜不为括囊之无咎而为壮趾之征防亦自速其死也夫死而有益于国家死亦何憾所可惜者死之无益而又使国家有害贤之名是诸贤之所为过甚而未审乎出处之宜也孟子曰位卑而言髙罪也位卑者之所言讵非忠言然在圣明固不待卑位之言而季世又孰用其言者言且足以贾罪而诸贤之矜情厉气又从而甚之何以免哉昔王安石之祸程伯子曰亦吾辈有以取之则知大贤处世不为太髙之行凡以言语气节相鼔者必其涵养有未至穷理有未精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