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正蒙注

  学者舍礼义,则饱食终日,无所猷为,与下民一致,所事不逾衣食之间,燕游之乐尔。
  甚言其贱也。困其心于衣食之计,暇则燕游,自谓恬淡寡过,不知其为贱丈夫而已。学者读陶靖节、邵康节之诗,无其志与识而效之,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庄周所谓人莫悲于心死也。
  以心求道,正犹以己知人,终不若彼自立彼为不思而得也。
  以心求道者,见义在外,而以觉了能知之心为心也,性函于心而理备焉,即心而尽其量,则天地万物之理,皆于吾心之良能而著:心所不及,则道亦不在矣。以己知人,饥饱寒暑得其仿佛尔。若彼自立彼,人各有所自喻,如饥而食、渴而饮,岂待思理之当然哉!吾有父而吾孝之,非求合于大舜;吾有君而吾忠之,非求合于周公;求合者终不得合,用力易而尽心难也。
  考求迹合以免罪戾者,畏罪之人也。故曰考道以为无失。
  以诚心体诚理,则光明刚大,行于忧患生死而自得,何畏之有!无欠者,仅免于罪。
  儒者穷理,故率性可以谓之道。
  穷仁义中正之所自出,皆浑沦太和之固有,而人得之以为性,故率循其性而道即在是。
  浮图不知穷理而自谓之性,故其说不可推而行。
  释氏缘见闻之所不及而遂谓之无,故以真空为圆成实性,乃于物理之必感者,无理以处之而欲灭之;灭之而终不可灭,又为“化身无碍”之遁辞,乃至云“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场”,其穷见矣。性不可率之以为道,其为幻诞可知;而近世王畿之流,中其邪而不寤,悲夫!
  致曲不贰,则德有定体;
  不贰,无间杂也。定体,成其一曲之善而不失。
  体象诚定,则文节著见;
  体象,体成而可象也。诚定者,实有此理而定于心也。所行者一,因其定立之诚,则成章而条理不紊。
  一曲致文,则余善兼照;
  余善,未至之善也。心实有善而推行之,则物理之当然,推之而通,行至而明达矣。
  明能兼照,则必将徒义;
  知及之则行必逮之,盖所知者以诚而明,自不独知而已尔。动而曰徙义者,行而不止之谓动。
  诚能徙义,则德自通变;
  徙义以诚,其明益广,其义益精,变无不通矣。
  能通其变,则圆神无滞。
  至变与大常合而不相悖,以神用而不以迹合,与时偕行,大经常正而协乎时中之道矣。此释《中庸》之义,而历序其日进之德,盖张子自道其致曲之学所自得者,脉络次序,唯实有其德者喻之,非可以意为想像也。
  有不知则有知,无不知则无知;
  有知者,挟所见以为是,而不知有其不知者在也。圣人无不知,故因时,因位,因物,无先立之成见,而动静、刚柔皆统乎中道。其曰“吾道一以贯之”,岂圣人之独知者哉!
  是以鄙夫有问,仲尼竭两端而空空。
  若有秘密独知之法,则必不可以语鄙夫矣。竭两端者,夫子以之而圣,鄙夫以之而寡过,一也。空空,无成心,无定则也,事理皆如其意得尔。
  《易》无思无为,受命乃如响。
  全体乎吉凶悔吝之理,以待物至而应之,故曰“《易》广矣”。大矣圣人之知无不通,所以合于鬼神。
  圣人一言尽天下之道,虽鄙夫有问,必竭两端而告之。
  凡事之理,皆一源之变化屈伸也;存神忘迹,则天道物理之广大皆协于一,而一言可尽,非以己所知之一言强括天下之理也。
  然问者随才分各足,未必能两端之尽也。
  非独鄙夫为然,颜、闵以下,亦各不能体其言之所尽,有所受益而自据为知,所以受教于圣人而不能至于圣。
  教人者必知至学之难易。
  有初学难而后易者,有初学易而后难者,因其序则皆可使之易。
  知人之美恶,
  刚柔、敏纯之异。
  当知谁可先传此,谁将后倦此。
  年强气盛则乐趋高远;而使循近小,虽强习必倦。
  若洒扫应对,乃幼而逊弟之事;长后教之,人必倦弊。惟圣人于大德有始有卒,故事无大小,莫非处极。
  圣人合精粗、大小于一致,故幼而志于大道,老而不遗下学。
  今始学之人,未必能继,妄以大道教之,是诬也。
  继,谓纯其念于道而不间也。若洒扫应对,则可相继而不倦;故产其志于专谨,且以毕小德而不俟其倦。
  知至学之难易,知德也;
  行焉而皆有得于心,乃可以知其中甘苦之数。
  知其美恶,知人也。
  曲尽人才,知之悉也。
  知其人且知德,故能教人使入德。
  顺其所易,矫其所难,成其美,变其恶,教非一也。
  仲尼所以问同而答异,以此。
  理一也,从人者异尔。
  “蒙以养正”,使蒙者不失其正,教人者之功也;尽其道,其唯圣人乎!
  才之偏,蒙也;养之者因所可施可受而使安习之。圣人全体天德之条理,以知人而大明其终始,故教道不一而尽。
  洪钟未尝有声,由扣乃有声;圣人未尝有知,由问乃有知。
  洪钟具大声之理,圣人统众理之神,扣焉而无不应,问焉而无不竭。
  “有如时雨化之者”。当其可,乘其间而施之,
  可者,当其时也;间者,可受之机也。
  不待彼有求有为而后教之也。
  有求则疑,有为则成乎过而不易救。
  志常继则罕譬而喻,言易入则微而臧。
  学者志正而不息,则熟于天理,虽有未知,闻言即喻,不待广譬也。逊志而敏求,则言易相人,但微言告之而无不尽善。此言教者在养人以善,使之自得,而不在于详说。
  “凡学,官先事,士先志”,谓有官者先教之事,未官者使正其志焉。
  所谓当其可也。即事以正志,即志以通事,徐引之以达于道。
  志者,教之大伦而言也。
  大伦,可以统众事者。正其志于道,则事理皆得,故教者尤以正志为本。
  道以德者,运于物外,使自化也。
  物者,政刑之迹。
  故谕人者,先其意而逊其志可也。
  意之所发,或善或恶,因一时之感动而成乎私;志则未有事而豫定者也。意发必见诸事,则非政刑不能正之;豫养于先,使其志驯习乎正,悦而安焉,则志定而意虽不纯,亦自觉而思改矣。
  盖志意两言,则志公而意私尔。
  未有事,则理无所倚而易明。惟庸人无志尔,苟有志,自合天下之公是。意则见己为是,不恤天下之公是,故志正而后可治其意,无志而唯意之所为,虽善不固,恶则无不为矣。故大学之先诚意,为欲正其心者言也,非不问志之正否而但责之意也。教人者知志意公私之别,不争于私之已成,而唯养其虚公之心,所谓“禁于未发之谓豫”也。
  能使不仁者仁,仁之施厚矣;故圣人并答仁智以“举直错诸枉”。
  “仁智合一”之说本此。
  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所谓“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者也;
  责人则明,责己或暗,私利蔽之也。去其蔽,责己自严。
  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所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者也;君子之自爱,无徇私之欲恶,无不可推以及人。
  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所谓“以人治人改而止”者也;
  大伦大经,民可使由之,虽不可使知之而勿过求焉。
  此君子所以责己、责人、爱人之三术也。
  术者,道之神妙。
  有受教之心,虽蛮貊可教;为道既异,虽党类难相为类。
  君子道大教弘而不为异端所辱者,当其可,乘其间而已。
  大人所存,盖必以天下为度。
  念之所存,万物一源之太和,天下常在其度内。
  故孟子教人,虽货色之欲,亲长之私,达诸天下而后已。
  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独得,即公也。道本可达,故无所不可,达之于天下。
  子而孚化之,
  子,禽鸟卵也;孚,抱也。有其质而未成者,养之以和以变其气质,犹鸟之伏子。
  “众好者”翼飞之,
  众好,喻禽鸟之少好者;翼飞,喻哺而长其翼,教之习飞也。志学已正而引之以达,使尽其才,犹鸟之教习飞。
  则吾道行矣。
  师道立,善人多,道明则行。
张子正蒙注卷四终

张子正蒙注卷五
至当篇
  此篇推前篇未尽之旨而征之于日用,尤为切近。然皆存神知化之理所一以贯之者,所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也。篇内言易简、知几而归本于大经之正,学者反而求之于父子君臣之间,以察吾性之所不容已,则天之所以为天,人之所以为人,圣之所以为圣,无待他求之矣。
  至当之谓德,百顺之谓福。
  当于理则顺。于事至当,则善协于一,无不顺矣。事无所逆之谓福。
  德者福之基,福者德之致,无入而非百顺,故君子乐得其道。
  以德致福,因其理之所宜,乃顺也。无入不顺,故尧水、汤旱而天下安,文王囚、孔子厄而心志适,皆乐也,乐则福莫大蔫。小人以得其欲为乐,非福也。
  循天下之理之谓道,得天下之理之谓德,
  理者,物之同然,事之所以然也。显著于天下,循而得之,非若异端孤守一己之微明,离理气以为道德。
  故曰“易简之善配至德”。
  至德,天之德也。顺天下之理而不凿,五伦百行晓然易知而简能,天之所以行四时、生百物之理在此矣。
  “大德敦化”,仁智合一,厚且化也;
  敦,存仁之体也;化,广知之用也。大德存仁于神而化无不行,智皆因仁而发,仁至而智无不明。化者,厚之化也,故化而不伤其厚,举错而枉者直,此理也。
  “小德川流”,渊泉时出之也。敔按:此言用涵于体,体著于用,小德大德,一诚而已
  渊泉则无不流,惟其时而已,故德以敦仁为本。
  “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大者器,则小者不器矣。
  器者,有成之谓。仁成而纯乎至善,为不逾之矩则。小德如川之流,礼有损益,义有变通,运而不滞,而皆协于至一,故任让、进退、质文、刑赏,随施而可。
  德者,得也,凡有性质而可有者也。
  得,谓得之于天也。凡物皆太和氤氲之气所成,有质则有性,有性则有德,草木鸟兽非无性无德,而质与人殊,则性亦殊,德亦殊尔。若均是人也,所得者皆一阴一阳继善之理气,才虽或偏而德必同,故曰“人无有不善”。
  “日新之谓盛德”,过而不有,不凝滞于心知之细也。
  日新盛德,乾之道,天之化也。人能体之,所知所能,皆以行乎不得不然而不居,则后日之德非倚前日之德,而德日盛矣。时已过而犹执者,必非自然之理,乃心知缘于耳目一曲之明尔,未尝不为道所散见,而不足以尽道体之弘。
  浩然无害,则天地合德;
  以理御气,周遍于万事万物,而不以己私自屈挠,天之健,地之顺也。
  照无偏系,则日月合明;
  以理烛物,则顺逆、美恶皆容光必照,好而知恶,恶而知美,无所私也,如日月之明矣。
  天地同流,则四时合序;
  因天之时,顺地之理,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一四时之过化而日新也。
  酬酢不倚,则鬼神合吉凶。
  应天下以喜怒刑赏,善善恶恶各如其理,鬼神之福善祸淫无成心者,此尔。故鬼神不可以淫祀祷,君子不可以非道悦。
  天地合德,日月合明,然后能无方体;能无方体,然后能无我。
  方体,以用言;我,以体言。凡方而皆其可行之方,凡体而皆其可立之体,则私意尽而廓然大公,与天同化矣。无方体者,神之妙;无我者,圣之纯。
  礼器则藏诸身,用无不利。
  礼器,礼运曲礼之要。礼器于多寡、大小、高下、质文,因其理之当然,随时位而变易,度数无方而不立所尚以为体,故曰“礼器是故大备”,言尽其变以合于大常也。全乎不一之器,藏于心以为斟酌之用,故无不协其宜,而至当以成百顺。
  礼运云者,语其达也;礼器云者,语其成也。
  运云者,运行于器之中,所以为体天地日月之化而酬酢于人事者也。达,谓通理而为万事之本;成者,见于事物而各成其事也。
  达与成,体与用之道合。
  礼运,体也;礼器,用也。达则无不可成,成者成其达也。体必有用,显诸仁也。用即用其体,藏诸用也。达以成而成其所达,则体用合矣。
  体与用,大人之事备矣。
  体无不成,用无不达,大人宰制万物、役使群动之事备矣。
  礼器不泥于小者,则无非礼之礼,非义之义。盖大者器,则出入小者,莫非时中也。
  礼器备而斟酌合乎时位,无所泥矣;不备,则贵多有时而侈,贵寡有时而陋,贵高有时而亢,贵下有时而屈,自以为礼义,而非天理之节文,吾心之裁制矣。达乎礼之运,而合吉凶、高下以不逾于大中之矩,故度数之小,可出可入,用无不利。
  子夏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斯之谓尔。
  出入,损益也。虽有损益,不逾天地日月运行各正之矩,非谓小节之可以自恣也。
  礼器则大矣,
  能备知礼器而用之,大人之事备矣。盖礼器云者,以天理之节文合而为大器,不倚于一偏者也。
  修性而非小成者与!
  性,谓理之具于心者;修,如修道之修,修著其品节也。修性而不小成,所以尽吾性之能而非独明其器数。
  运则化矣,
  礼运本天地日月之化而推行于节文,非知化者不能体。
  达顺而乐亦至焉尔。
  通达大顺,得中而无不和,则于多寡、大小、高下、质文之损益,曲畅人情之安矣。律吕之高下,人心之豫悦,此理而已。盖中和一致,中本于和而中则和,著于声容,原于神化,阴阳均而动静以时,所谓“明则有礼乐”也。故礼器以运为本。敔按:中本于和,谓时中本于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