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集选录

  
  静坐说
  
  人生终日扰扰,一着归根复命处,乃在向晦时,即天地万物不外此理。于此可悟,学问宗旨只是主静也。此处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之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余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既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粘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可也。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作坐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即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子,更无别法可入。不会静坐,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论甚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读书说
  
  朱夫子尝言:“学者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是三五年,必有进步可观。”今当取以为法。然除却静坐工夫,亦无以为读书地,则其实亦非有两程候也。学者诚于静坐得力时,徐取古人书读之,便觉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于我,而其为读书之益,有不待言者矣。昔贤诗云:“万径千蹊吾道害,四书六籍圣贤心。”学者欲窥圣贤之心,遵吾道之正,舍《四书》、六籍无由。夫圣贤之心,即吾心也。善读书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即千言万语,无有是处。阳明先生不喜人读书,令学者直证本心,正为不善读书者,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一似沿门持钵,无益贫儿,非谓读书果可废也。先生又谓:博学只是学此理,审问只是问此理,慎思只是思此理,明辨只是辨此理,笃行只是行此理。而曰心即理也。若是乎此心此理之难明,而必假途于学问思辨,则又将何以学之问之、思之辨之而且行之乎?曰:古人诏我矣。读书一事,非其导师乎?即世有不善读书者,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一似沿门持钵。苟持钵而有得也,亦何惜不为贫儿?昔人云: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即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彼求之见闻者犹然,况有进于此者乎?唯为举业而读书,不免病道。然有志之士卒不能舎此以用世,何可废也?吾更恶夫业举子而不读书者。
  
  应事说
  
  学者静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读书之功,自然遇事能应。若静存不得力,所读之书又只是章句而已,则且教之就事上磨练去。自寻常衣饮以外,感应酬酢,莫非事也。其间千变万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权度之待物。然权度虽在我,而轻重长短之形仍听之于物,我无与焉。所以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故事无大小,皆有理存。劈头判个是与非,见得是处断然如此,虽鬼神不避。见得非处断然不如此,虽千驷万钟不回。又于其中条分缕析,铢铢两两,辨个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从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动有成绩。又凡事有先着,当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有要着,一着胜人千万着。失此不着,满盘败局。又有先后着,如低棋,以后着为先着,多是见小欲速之病。又有了着,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终成决裂也。盖见得是非后,又当计成败如此,方是有用学问。世有学人,居恒谈道理井井,才与言世务便疏,试之以事,或一筹莫展。此疏与拙,正是此心受病处,非关才具。谚云:“经一跌,长一识。”且须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处,因痛与之克治去,从此再不犯跌,庶有长进。学者遇事不能应,只有练心法,更无练事法。练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无一事而已。无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静工夫得力处。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无事。”
  
  处人说
  
  应事接物,相为表里。学者于天下不能遗一事,便于天下不能遗一人。自有生以后,此身已属父母。及其稍长,便有兄弟与之比肩。长而有室,又有妻子与之室家。至于食毛践土,君臣之义,无所不在。惟朋友联合于稠人广众之中,似属疏阔,而人生实赖以有觉。合之称五伦,人道之经纶,管于此矣。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于亲,未有不忠于君与友于兄弟者,信于朋友者,宜于室家者。夫妇一伦,尤为化原。古来大圣贤,多从此处发轫来,故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盖居室之间,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恶为淫僻。学者从此关打过,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学问文章。不然,只是伪也。自有五伦,而举天下之人皆经纬联络其中,一尽一切尽,一亏一切亏。第一要时时体认出天地万物一体气象,即遇恶人之见横逆之来,果能作如是观否,彼固一体中人耳,才有丝毫隔绝,便是断灭性种。至于知之之明与处之之当,皆一体中自然作用,非关权术。人第欲以术胜之,未有不堕其彀中者。然此际极合理会。陆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无可做工夫。”要知做工夫处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只理会个人情事变,仍不是工夫。学者知之。
  
  向外驰求说
  
  今为学者下一顶门针,卽“向外驰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侪试以之自反,无不悚然汗浃者。凡人自有生以后,耳濡目染,动与一切外物作缘,以是营营逐逐,将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来旧矣。学者既有志于道,且将自来一切向外精神尽与之反复身来,此后方有下手工夫可说。须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无奈积习已久,如浪子亡家,失其归路。即一面回头,一面仍作旧时缘,终不知在我为何物。方且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为躯殻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不知其为口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性与命矣。”不知其为名物象数也。求之于躯殻,外矣。求之于耳目,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数,外之外矣。所谓一路向外驰求也。所向是外,无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饮食焉外,一动静语默焉外,时而存养焉外,时而省察焉外,时而迁善改过焉亦外。此又与于不学之甚者也。是故读书则以事科举,仕宦则以肥身家,勋业则以望公卿,气节则以激声誉,文章则以动听闻,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学者须发真实为我心,每日孜孜急急,只干办在我家当。身是我身,非关躯殻;心是我心,非关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关名物象数。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非惟人不可得而见闻,虽吾亦不可得而见闻也。于此体认亲切来,自起居食息以往,无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万物无非我有,绝不是功名富贵、气节文章所谓自得也。总之道体本无内外,而学者自以所向分内外。所向在内,愈寻求,愈归宿,亦愈发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寻求,愈决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学者幸蚤辨诸。
  
  气质说
  
  圣贤教人,只指点上一截事,而不及下一截。观《中庸》一书可见。盖提起上截,则其下者不劳而自理。才说下截事,如堂下人断曲直,莫适为主,谁其信之?“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也。人生而有此形骸,便有此气质。就中一点真性命,是形而上者。虽形上,不离形下,所以上下易混作一块。学者开口说变化气质,却从何处讨主脑来?《通书》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中便是变化气质之方。而《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却又无可着力处。从无可着力处用得工夫来,正是性体流露时。此时刚柔善恶果立在何处,少间便是个中节之和。这方是变化气质工夫。若已落在刚柔善恶上,欲自刚而克柔,自柔而克刚,自恶而之于善,已善而终不之于恶,便落堂下人伎俩矣。
  
  或问:“孟子说善养浩然之气,如何?”曰:才提起浩然之气,便属性命边事。若孟施舍、北宫黝、告子之徒,只是养个蠢然之气,正是气质用事处,所以与孟子差别。
  
  习说
  
  或有言学问之功在慎所习者,予曰:“何谓也?”曰:“人生而有习矣。一语言焉习,一嗜欲焉习,一起居焉习,一酬酢焉习。有习境,因有习闻。有习闻,因有习见。有习见,因有习心。有习心,因有习性。故曰少成若性,并其性而为习焉,习可不慎乎!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犹生长于齐楚,不能不齐楚也。习可不慎乎!”曰:“审如是,又谁为专习之权者而慎之?”其人不能答。予曰:“学在复性,不在慎习。”或曰:“何谓也?”予告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浑然至善者也。感于物而动,乃迁于习焉。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斯日远于性矣。无论习于恶者非性,即习于善者,亦岂性善之善乎?故曰:‘性相近,习相远。’盖教人尊性权也。”“然则学以复性也,如之何?”曰:“性不假复也。复性者,复其权而已矣。请即以习证。习于善则善,未有不知其为善者;习于恶则恶,未有不知其为恶者。此知善而知恶者谁乎?此性权也。故《易》曰:‘复以自知。’既已知其为善矣,且得不为善乎?既已知其为恶矣,且得不去恶乎?知其为善而为之,为之也必尽,则亦无善可习矣。无善可习,反之吾性之初,本无善可习也。知其为恶而去之,去之也必尽,则亦无恶可习矣。无恶可习,反之吾性之初,本无恶可习也。此之为浑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复性之能事毕矣。”“然则习亦可废乎?”曰:“何可废也?为之语言以习之,则知其语言以慎之。为之嗜欲以习之,则知其嗜欲以慎之。为之起居以习之,则知其起居以慎之。为之酬酢以习之,则知其酬酢以慎之。如是,则即习即性矣。凡境即性境,凡闻即性闻,凡见即性见,无心非性,无性非习。大抵不离独知者近是。知之为言也,独而无偶,先天下而立,以定一尊,而后起者禀焉,是之谓性权。”或者乃恍然而解曰:“吾乃知慎习之功,其必在慎其独乎!”首肯之而去。
  
  治念说崇祯壬午六月
  
  予尝有无念之说以示学者。或曰:“念不可无也。何以故?凡人之欲为善而必果,欲为不善而必不果,皆念矣。此而可无乎?”曰:“无善而取办于动念之间,则已入于伪,何善之果为?”“然则为善去恶奈何?”曰:“欲为善,则为之而已矣,不必举念以为之也。欲去恶,则去之而已矣,不必举念以去之也。举念以为善,念已焉,如善何?举念以不为恶,恶已焉,如恶何?”“又举一念焉可乎?”曰:“念念以为善,穷于善矣,如念何?念念以不为恶,穷于恶矣,又如念何?”“然则不思善、不思恶乎?”曰:“思者,心之官也,思则得之。得无所得,此谓思善。不思而得,失无所失,此谓至善。夫佛氏之言,似之而非者也。吾病其以念为思也。”“然则念与思何别?”曰:“念有起灭,思无起灭也。或合之,或离之,一而二者也。慎思者,化念归思。罔念者,转引思以归念。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也。”“然则念可屏也?”曰:“不可屏也。当是事,有是心,而念随焉,即思之警发地也。与时而举,即与时而化矣。故曰:今心为念,又转一念焉。转转不已,今是而昨非矣。又屏一念焉,屏之不得,今非而愈非矣。夫学,所以治念也。与思以权而不干之以浮气,则化念归思矣。化念归思,化思归虚,学之至也。夫思且不可得,而况于念乎?此为善去恶之真法门也。上蔡举天下何思何虑,程子曰:尚说得蚤在。已而曰:正好用工夫也。”
  
  良知说崇祯癸未十一月
  
  阳明子言良知,最有功于后学。然只是传孟子教法,于《大学》之说终有分合。《古本序》曰:“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良知而已矣。”宛转说来,颇伤气脉。至龙溪所传《天泉问答》,则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益增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义也。知善知恶,与知爱知敬相似而实不同。知爱知敬,知在爱敬之中。知善知恶,知在善恶之外。知在爱敬中,更无不爱不敬者以参之,是以谓之良知。知在善恶外,第取分别见,谓之良知所发则可,而已落第二义矣。且所谓知善知恶,盖从有善有恶而言者也。因有善有恶而后知善知恶,是知为意奴也,良在何处?又反无善无恶而言者也。本无善无恶,而又知善知恶,是知为心祟也,良在何处?
  
  且《大学》所谓致知,亦只是致其知止之知。知止之知,即知先之知。知先之知,即知本之知。唯其知止、知先、知本也,则谓之良知,亦得知在止中。良因止见,故言知止,则不必更言良知。若曰以良知之知知止,又以良知之知知先而知本,岂不架屋迭床之甚乎?且《大学》明言止于至善矣,则恶又从何处来?心意知物,总是至善中全副家当,而必事事以善恶两纠之,若曰去其恶而善乃至,姑为下根人说法。如此,则又不当有无善无恶之说矣,有则一齐俱有。既以恶而疑善,无则一齐俱无。且将以善而疑恶,更从何处讨知善知恶之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