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集选录

  
  然则人也、禽兽也,合体而分之者也。忽然而去之,人即兽。忽然而存之,兽即人。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择之精,守之一也。本吾独而戒惧之,所以致中和也。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存之之极功也。尧舜之所以帝,三王之所以王,伊周之所以相,孔孟之所以师,濂洛关建之所以龂龂辨说焉,而儒皆是物也。然而庶民未尝不存也,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有时而去耳。知其去,斯存矣。偶知其有存,而又去矣。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以戒慎还不睹,以恐惧还不闻,以中和还喜怒哀乐,以仁义还父子君臣,以位育还天地万物,如斯而已矣。故孟子又举舜以为法,而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其旨微矣。
  
  后世学术不明,有二氏者,既欲弃伦物,槌仁义,而逃之于虚无。若申韩之刑名,管商之富强,苏张之短长,汨没于功利者无论,其有稍知圣人之道,如杨墨、荀杨、马郑之流,又或失之颇僻附会、影响支离,而几希之脉薄蚀于人心久矣。幸有宋诸君子起,而绍绝学一线,相传为濂溪之立极,伊洛之识仁,考亭之居敬穷理,指点最为亲切。又数百年,我明有阳明子者,特揭致良知之字为几希写照,而人益有以识寻真之路,决起死之功。此真所谓良医折肱一剂当调元。而纷纷随病补治之方,亦有所不必用矣。鲁斋曰:万般补养皆虚伪,只有操心是要归。盖亦得其大意云耳。
  
  学者欲为人,不必问庸人与好人阶级,但自反人身中几希一点果然存否,存则是人,人即是圣人之人,更无一点做法。去即是兽,兽中人亦更无做法。”
  
  于是儿起而茫然,曰:“必竟几希是何物?”曰:“此尔父三十年来未了公案,难为汝做答。汝还问之几希,从事读书而证之。”乃再拜而退。
  
  右《做人说》,盖因示儿而谬书所见云耳。其后二篇问答,往往设为之,儿固不作是问,余亦不作是答也。虽然,其如庸庸之见何!附书此,以免诳语之罪,且就正于君子云。
  
  读书说示儿
  
  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信斯言也,孔门明以读书为学,而子路顾反言之云。特其所谓读书者,盖将因此以得吾之心,为求道计耳。故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约也。”
  
  粤自天地既判、万物芸生时,则有三纲五常。万事万化以为之错,而约之不外于吾心。圣人因而谱之,以教天下万世。后之人占毕而守之,始有以儒学名者。故读书,儒者之业也。
  
  曾子曰:“所游必有方,所习必有业。”又曰:“其少不讽诵,其壮也不议论,其老不教诲,亦可谓无业之人矣。”夫儒者甚无乐乎以文胜也,而太史公列九家,特谓“儒者博而寡要,当年不能究其蕴,累世不能殚其功”何也?【则亦因其不能详说反约,从此以得吾之心而求道故耳。】
  
  尧舜禹汤文武而既没矣,其间暴君污吏更相蹂躏,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至春秋而极。典谟微言,不绝如线。于是仲尼起而修明之,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赞《周易》,以宪万世,而尊之曰经,使天下后世复知有唐虞三代之道。故语圣而儒以博鸣者,莫仲尼若也,而非仲尼之得已也。乃时有老聃出,而讥之曰六经,圣人之陈迹也,而岂其所以迹哉?审如其言,以之独为学可矣,以之为天下万世,则吾不知也。
  
  孔孟而既没矣,其间异端曲学更相簧鼓,邪说之所淫,暴行之所坏,至五季而极。洙泗微言,不绝如线。于是朱子起而修明之,着《集注》《或问》,补《小学》,修《纲目》,纂濂洛之说,以教万世,而定之曰传,使天下后世复知有《六经》之道。故语贤而儒以博鸣者,莫朱子若也,而非朱子之得已也。乃象山出,而讥之曰支离,又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审如其言,以之独为学可矣,以之为天下万世,则吾不知也。然则生于孔孟程朱之后者,舍孔孟程朱之书不读,又何以自达于道哉!
  
  夫人生蠢蠢耳,此心荧然,喜而笑,怒而啼,惟有此甘食悦色之性耳。迨夫习于言而言,习于服息居处而服息居处,而后俨然命之人,则其习于学而学,亦犹是也。人生而有不识父母者,邂逅于逆旅,亦逆旅而过之。一旦有人指之曰:“此尔父母也,尔即子也。”则过而相持,悲喜交集,恨相见之晚也。吾有吾心也,而不自知也,有人指之曰若何而为心,又若何而为心之所以为心,而吾心恍然。吾心恍以为是矣,人复从而指之曰此若何而是,则为善也不亦勇乎?吾心恍以为非矣,人复从而指之曰此若何而非,则去恶也不益决乎?吾心习以为是非矣,人又指之曰此是而非,此非而是,则迁善而改过也不益辨乎?由是而及于天下,其是是而非非也,不亦随所指而划然乎?
  
  夫书者,指点之最真者也。前言可闻也,往行可见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所以牖吾心也。先之《小学》,以立其基。进之《大学》,以提其纲。次之《中庸》,以究其蕴。继之《论语》,以践其实。终之《孟子》,以约其旨。而所谓恍然于心者,随在而有得以得之矣。于是乎读《易》而得吾心之阴阳焉,读《诗》而得吾心之性情焉,读《书》而得吾心之政事焉,读《礼》而得吾心之节文焉,读《春秋》而得吾心之名分焉。又读四子以沿其流,读《纲目》以尽其变,而吾之心无不自得焉。其余诸子百家,泛涉焉。异端曲学,诛斥之可也。于是乎博学以先之,审问以合之,慎思以入之,明辨以析之,笃行以体之。审之性情隐微之地,致之家国天下之远,通之天地万物之大,而读书之能事毕矣。儒者之学,尽于此矣。故曰:读书,儒者之业也。
  
  自后世有不善读书者,专以记诵辞章为学,而失之以口耳,且以为济恶之具。于是有志之士始去而超然即心证圣,以闻见为第二义,而佛老之徒益从而昌炽其说,其究至于猖狂自恣,以乱天下。呜呼!溺者挟一瓢而济,一瓢千金也。盖亦有不善挟者矣,乃登岸人或遂因而靳与后溺者以瓢,惧其重之溺,不知其率天下而溺也。
  
  余尝从阳明子之学,至《拔本塞原论》,乃以博古今事变为乱天下之本,信有然乎?充其说,必束书不观而后可。夫人心不敢为恶,犹恃此旧册子作尺寸之堤,若又束之高阁,则狂澜何所不至?旧偶阅一书,【为】江陵欲夺情,尽指言者为宋人烂头巾语。此事唯王新建足以知之。夫江陵欲夺情,不管新建不新建,何至以新建之贤而动为乱臣贼子所借口?则亦良知之说有以启之。故君子立教,不可不慎也。余因有感,而着《读书说》。
  
  中庸首章说
  
  【盈天地间皆道也,而统之不外乎人心。人之所以为心者,性而已矣。以其出于固有而无假于外铄也,故表之为天命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天之所以为天也。天即理之别名,此理生生不已处,即是命。以为别有苍苍之天、谆谆之命者,非也。率此性而道在是,道即性也。修此性而教立焉,性至此有全能也。此三言者,子思子从大道纷纭薄蚀之后,为之探本穷源,以正万世之道统。然则由教入道者,必自复性始矣。道不可离,性不可离也。
  
  君子求道于所性之中,直从耳目不交处,时致吾戒慎恐惧之功,而自此以往,有不待言者矣。不睹不闻处,正独知之地也。戒慎恐惧四字,下得十分郑重,而实未尝妄参意见于其间。独体惺惺,本无须臾之间,吾亦与之为无间而已。惟其本是惺惺也,故一念未起之中,耳目有所不及加,而天下之可睹可闻者,即于此而在,冲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然已备也,故曰莫见莫显。君子乌得不戒慎恐惧,兢兢慎之!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此独体也,亦隐且微矣。及夫发皆中节,而中即是和,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未发而常发,此独之所以妙也。中为天下之大本,非即所谓天命之性乎?和为天下之达道,非即所谓率性之道乎?君子由慎独以致吾中和,而天地万物无所不贯、无所不达矣。达于天地,天地有不位乎?达于万物,万物有不育乎?天地此中和,万物此中和,吾心此中和,致则俱致,一体无间。极之至于光岳效灵,百昌遂性,亦道中自有之征应,得之所性而非有待于外者,此修道之教所以为至也。
  
  合而观之,遡道之所自来,既已通于天命之微,而极教之所由至,又兼举夫天地万物之大,推之而不见其始,引之而不见其终,体之动静显微之交,而不见其有罅隙之可言,亦可为奥衍神奇,极天下之至妙者矣。而约其旨,不过曰慎独。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此所以为中庸之道也。
  
  后之儒者,谓其说昉之虞廷,信矣。乃虞廷言心,则曰人曰道,而《中庸》直指率性之道,无乃混人道而一之乎?此言心言性之别也。虞廷言心,非分言之则不精,不精无以为至一之地。《中庸》言性,性一而已,何岐之有?然性是一,则心不得独二。天命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在。人心之所在,即道心之所在。此虞廷未发之旨也。或曰:“有气质之性,有义理之性,则性亦有二与?”为之说者,正本之人心、道心而误焉者也。程子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若既有气质之性,又有义理之性,将使学者任气质而遗义理,则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信矣。又或遗气质而求义理,则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信矣。又或衡气质义理而并重,则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说信矣。三者之说信,而性善之旨复晦。此孟氏之所忧也。
  
  须知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
  
  昔周元公着《太极图说》,实本之《中庸》,至“主静立人极”一语,尤为慎独两字传神。其后龟山门下一派罗李二先生相传口诀,专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朱子亲受业于延平,固尝闻此。而程子则以静字稍偏,不若专主于敬。又以敬字未尽,益之以穷理之说,而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朱子从而信之,初学为之少变,遂以之解《大》《中》,谓慎独之外,另有穷理(功)【工】夫,以合于格致诚正之说。仍以慎独为动而省察边事,前此另有一项静存工夫。近日阳明先生始目之为支离,专提致良知三字为教法,而曰“良知只是独知时”,又曰“惟精是惟一工夫,博文是约礼工夫,致知是诚意工夫,明善是诚身工夫”,可谓心学独窥一源。至他日答门人慎独是致知工夫,而以中为本体,无可着力,此却疑是权教。天下未有大本之不立而可从事于道生者,工夫用到无可着力处,方是真工夫。故曰勿忘勿助,未尝致纤毫之力,此非真用力于独体者,固不足以知之也。大抵诸儒之见,或同或异,多系转相偏矫,因病立方,尽是权教。至于反身力践之间,未尝不同归一路,不谬于慎独之旨。
  
  后之学者,无复向语言文字上生葛藤,但反求之吾心,果何处是根本一着,从此得手,方窥进步,有欲罢不能者。学不知本,即动言本体,终无着落。学者但知【即物】穷理为支离,而不知同一心耳。舍渊渊静深之地而从事于思虑纷起之后、泛应曲当之间,正是寻枝摘叶之大者,其为支离之病,亦一而已。将持此为学,又何成乎!又何成乎!
  
  第一义说
  
  朱夫子答梁文叔书曰:“近看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是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便无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说个第二节工夫,又只引成覸、颜渊、公明仪三段说话,教人如此发愤,勇猛向前,日用之间,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这里,此外更无别法。”此朱子晚年见道语也。学者须占定第一义做工夫,方是有本领学问,此后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脚便是长安道,不患不到京师。然性善、尧舜人人具有,学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为一点灵光都放在人欲之私上,直是十分看透,遂将本来面目尽成埋没,骤而语之以尧舜,不觉惊天动地,却从何处下手来?
  
  学者只是克去人欲之私。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灵光初放处讨分晓。果认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时)【是】克了。阳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处用也。孟子他日又说个“道二,仁与不仁”,不为尧舜,则为桀纣,中间更无一发可容混处。学者上之不敢为尧舜,下之不屑为桀纣,却于两下中择个中庸自便之途,以为至当,岂知此身早已落桀纣一途乎!故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学者惟有中立病难医,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昂、漫无长进者,皆是看来全是一团人欲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今既捉住病根,便合信手下药。学者从成覸、颜渊、公明仪说话激发不起,且急推向桀纣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认否?若供认时,便是瞑眩时。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正为此等人说法。倘下之苟不为桀纣,上之又安得不为尧舜?
  
  求放心说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则人心果有时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处?因读《孟子》上文云“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时便是放,所谓旷安宅而不居也。故阳明先生曰:“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学虽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夫既从自家体认而出,则非由名相凑泊可知。凡仁与义,皆天理之名相,而不可即以名相为天理,谓其不属自家故也。试问学者何处是自家一路?须切己反观,推究到至隐至微处,方有着落。此中无一切名相,亦并无声臭可窥,只是维玄维默而已。虽维玄维默,而实无一物不体备其中,所谓天也。故理曰天理,才着人力,便落他家。一属他家,便无归宿。仔细检点,或以思维放,或以卜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知故放,或以虚空放。只此心动一下,便是放。所放甚微,而人欲从此而横流,其究甚大。盖此心既离,自家便有无所不至者。心斋云:“凡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无极而太极,即自家真底蕴处。学者只向自家寻底蕴,常做体认工夫,放亦只放在这里,求亦只求在这里,岂不至易?岂不至简?故求放心三字,是学人单题口诀。下士得之为入道之门,上根得之即达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