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粹言

  
  明道告神宗曰:人主当防未萌之欲。上拱手前坐,曰:当为卿戒之。因论人才。上曰:朕未之见也。曰:陛下奈何轻天下之士?上耸然曰:朕不敢。
  
  明道之未为台谏也,察荆公已信用矣。明道每进见,必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未尝一言及功利。上始疑其迂阔而礼貌不少替也。一日,极论治道,上敛容谢曰:此尧舜之事也,朕何敢当?明道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上益敬之。荆公画策寖行,子意多不合,令出有不便者,即论奏之,其尤有益则论大臣不同心,谓小臣预大计,谓青苗收二分之息,谓鬻祠部度牒良民为僧,谓民情怨咨而公论壅遏,谓兴利之臣日进而尚德之风寖衰。上不敢用,子遂以罪去。
  
  明道补外官,入辞。上犹眷眷问政。他日,明道曰:当是时吾不能感动君心,顾吾学未至,德未成也。虽然,河滨之人捧土塞孟津,亦复可笑,人力不胜,以至于今,岂非命哉?
  
  
  卷九心性篇
  
  
  刘安节问:心有限量乎?曰:天下无性外之物。以有限量之形气,用之不以其道,安能广大其心也?心则性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所主为心,实一道也。通乎道,则何限量之有。必曰有限量,是性外有物也。
  
  子曰:耳目能视听,而不能远者,气有限也。心无远近。
  
  子曰:占出于自然之理,声发于自然之气。听声者知其资之善恶,善卜者知其人之姓氏。是一道也。
  
  子曰:论性而不及气,则不备。论气而不及性,则不明。
  
  子曰: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未应不为先,已应不为后,如百寻之木,本根枝叶则一气也。若曰高明之极无形可见,必也。形诸轨辙之间,非也。高明之极,轨辙之间,皆一贯耳。
  
  子曰: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待于见闻。
  
  子曰:告子言生之谓性,通人物而言之也。孟子道性善,极本原而语之也。生之谓性,其言是也。然人有人之性,物有物之性,牛有牛之性,马有马之性,而告子一之,则不可也。使孟子不申问,告子不嗣说,乌知告子之未知义,孟子为知言。
  
  子曰:凡物既散,则尽。未有能复归本原之地也。造化不穷,盖生气也。近取诸身于出入息气,见阖辟往来之理。呼气既往,往则不返,非吸既往之气而后为呼也。
  
  子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之可闻,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命在人则谓之性,其用无穷,则谓之神,一而已矣。
  
  或问:性与天道是诚不可得而闻乎?子曰:可自得之而不可以言传也。
  
  他日,谢良佐曰:子贡即夫子之文章而知性与天道矣。使其不闻,又安能言之?夫子可谓善言,子贡可谓善听。
  
  子曰:人心必有所止。无止则听于物。惟物之听,何所往而不妄也?或曰:心在我。既已入于妄矣,将谁使之?子曰:心实使之。
  
  子曰:视听言动,身之用也。由中而应乎外,制乎外所以养其中也。
  
  子曰:心本至虚,必应物无迹也。蔽交于前,其中则迁。故视听言动,必复于礼,制于外,所以安其中也,久则诚矣。
  
  张子曰:性通极于无。气其一物尔。命同禀于性,遇其适然尔。力行不至,难以语性,可以言气。行同报异,难以语命,可以言遇也。
  
  或问:命与遇异乎?子曰:遇不遇即命也。
  
  曰:长平死者四十万,其命齐乎?子曰:遇白起则命也。有如四海九州岛之人,同日而死也,则亦常事尔。世之人以为是骇然耳,所见少也。
  
  或问:韩文公、杨雄言性如何?子曰:其所言者才耳。
  
  或问:尽心之道,岂谓有恻隐之心而尽乎恻隐,有羞恶之心而尽乎羞恶也?子曰:尽则无不尽。苟一一而尽之,乌乎而能尽?
  
  韩侍郎曰:凡人视听言动,不免幻妄者,盖性之本不善也。子哂之曰:谓性不善者,则求一善性而易之可。
  
  子曰:君子虑及天下,后世不止乎一身者,穷理而不尽性也。小人以一朝之忿,曾身之不惶恤,非其性之尽也。
  
  子曰:天人无二,不必以合言。性无内外,不可以分。
  
  子曰:理与心一而人不能会为一者,有己则喜自私,私则万殊宜其难一也。
  
  子曰:气质沉静,于受学为易。
  
  子曰:志御气则治,气役志则乱。人忿欲胜志者有矣,以义理胜气者,鲜矣。
  
  王介甫曰:因物之性而生之,直内之敬也。成物之形而不可易,方外之义也。子曰:信斯言也,是物先有性然后坤因而生之,则可乎?
  
  子曰:动以人则妄,动以天则无妄。
  
  子曰:言愈多,于道未必明。故言以简为贵。
  
  子曰:不知性善不可以言学,知性之善而以忠信为本,是曰先立乎其大者也。
  
  或曰:穷理,智之事也。尽性,仁之事也。至于命,圣人之事也。子曰:不然也。诚穷理则性命皆在是,盖立言之势不得不云尔也。
  
  子曰:有为不善于我之侧,而我不见;有言善事于我之侧而我闻之者,敬也。心主于一也。
  
  或曰:惟闭目静坐,为可以养心。子曰:岂其然乎?有心于息虑则思虑不可息矣。
  
  子曰:人之知识未尝不全,其蒙者,犹寐也。呼而觉之,斯不蒙矣。
  
  子曰:有得无得于其心气验之。裕然而无不充悦者,实有得也。切切然心劳而气耗,谓已有得,皆揣度而知之者也。
  
  子曰:所守不约,则泛然而无功。约莫如敬。
  
  子曰:守之必严,执之必定。少怠而纵之,则存者亡。
  
  子曰:义理客气相为消长者也。以其消长多寡而君子小人之分日以相远矣。
  
  子曰:公则同,私则异。同者天心。
  
  或问:人有耻不能之心,可乎?子曰:耻不能而为之,可也。耻不能而隐之,不可也。至于疾人之能,又大不可也。若小道曲艺,虽不能,君子不耻也。
  
  或问:君子存之,何所存也?子曰:存天理也。天理未尝亡而庶民亡之者众矣。
  
  或问:志乎道而玩之不乐,居之不安,何也?子曰:无乃助之长欤?
  
  子曰:人莫不知命之不可迁也。临患难而不能惧,处贫贱而不能变,视富贵而不能慕者,吾未见其人也。
  
  或问敬忠孚信之别。子曰:一心之谓敬,尽心之谓忠,存之于中之谓孚,见之于事之谓信。
  
  子曰:日得而动者,犹以手举物,无不从也。虑而后动者,犹以物取物,有中有不中矣。
  
  或问:人情本明,其有蔽何也?子曰:性无不善,其偏蔽者由气禀清浊之不齐也。
  
  子曰:德性云者,言性可贵也。性之德,言性所有也。
  
  张子曰:太虚至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则浊,浊则有碍,碍则形窒矣。子曰:神气相极,周而无余,谓气外有神,神外有气,是两之也。清者为神,浊者何独非神乎?
  
  或问:独处夜行而多惧心,何也?子曰:烛理不明也。明理则知所惧者皆妄,又何惧矣?知其妄而犹不免者,气不充也,敬不足也。
  
  子曰:以私己为心者,枉道,拂理,谄曲,邪佞,无所不至,不仁孰甚焉?
  
  子曰:尽性至命必本于孝弟。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
  
  刘安节问曰:孝弟之行何以能尽性至命也?子曰:世之言道者,以性命为高远,孝弟为切近,而不知其一统。道无本末精粗之别,洒扫应对,形而上者在焉。世岂无孝弟之人,而不能尽心至命者,亦由之而弗知也。人见礼乐坏崩,则曰礼乐一日亡,可乎?礼乐无所不在,而未尝亡也。则于穷神知化乎何有?
  
  子曰:未有不能体道而能无思者。故坐忘则坐驰有忘之心,是则思而已矣。
  
  或问:性之成,犹金之为器欤?子曰:气比之金,可也,不可以比性。
  
  子曰:泛乎其思之,不如守约。思则来,舍则去,思之弗熟也。
  
  子曰:天德云者,谓所受于天者未尝不全也,苟无污坏,则直行之耳。或有污坏,则敬以复之耳。其不必治而修,则不治而修义也。其必治而修则治而修亦义也。其全天德一也。
  
  或问:性善而情不善乎?子曰:情者,性之动也。要归之正而已,亦何得以不善名之?
  
  子曰:受于天之谓性,禀于气之谓才。才有善否,由气禀有偏正也。性则无不善。能养其气,以复其正,则才亦无不善矣。
  
  或问:赤子之心与圣人之心何以异?子曰:赤子之心已发。发而去道未远也。圣人之心如明镜,如止水。
  
  或问志意之别。子曰:志自所存主言之,发则意也。发而理当也,发而不当私也。
  
  子曰:弘而不毅,则虽立毅而不弘,则无以居之。
  
  杨迪言于子曰:心迹,固夫子以为无可判之理,迪也疑焉。子曰:然则舜同象之忧喜,孟子不以为伪,即是宜精思以得之,而何易言也?
  
  子曰:与叔昔者之学杂,故常以思虑纷扰为患。而今也求所以虚而静之,遂以养气为有助也。夫养气之道,非槁形灰心之谓也。人者生物也,不能不动,而欲槁其形,不能不思;而欲灰其心。心灰而形槁,则是死而已也。其从事于敬以直内,所患则亡矣。
  
  游酢曰:能戒谨于不睹不闻之中,则上天之载可循序而进矣。子曰:是则然矣。虽然,其序如之何,循之又如何也?荀卿曰:始乎为士,终也为圣,其言是也。而曰性者恶也,礼者伪也,然则由士而圣人者,彼亦不知其所循之序矣。可不深思而谨择乎?
  
  子曰:有能全体此心,学虽未尽,但随分以应事物,虽不中,不远矣。
  
  子曰:西北与东南人材不同,气之厚薄异也。
  
  或问:心有存亡乎?子曰:以心无形体也,自操舍言之耳。夫心之所存,一主乎事,则在此矣。子因以目视地曰:过则无声无臭矣,其曰放心者,谓心未善而流于不善,是放心也。心则无存亡矣。
  
  子曰:佛者平居高谈,自谓见性得尽,至其应物处事,则有惘然不知者,是实未尽所得也。
  
  或问:有言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可也?子曰:求则是有思也,思则是已发也。
  
  然则何所据依,何以用功哉?子曰:存养而已矣。及其久也,喜怒哀乐之发,不期而自中矣。
  
  子曰:不欲则不惑,惑者由有所欲也。欲非必盘乐也,心有所向,无非欲也。
  
  或曰:心未有所感之时,何所寓也?子曰:莫知其乡何为而求所寓,非所以言心也。惟敬以操之而已。
  
  子曰:邪说虽炽,终不能胜正道。以人之秉彝,不可亡也。然亦恶其善,惑人心,是以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说。
  
  子曰:人必有仁义之心,然后仁义之气睟然达于外。
  
  子曰:善恶云云者,犹杞柳之论也。善恶混云者,犹湍水之说也。
  
  子曰:人性果恶耶?则圣人何为能反其性以至于斯也?
  
  子曰:受命于天,或者服饵致寿,是天命可增益也。
  
  子曰:卜筮将以决疑也。今之人独计其一身之穷通而已,非惑夫?
  
  子曰:君子以识为本,行次焉。今有人力能行之,而识不足以知之,则有异端之惑,将流荡而不知反,好恶失其宜,是非乱其真,虽有尾生之信、曾子之孝,吾弗贵也。
  
  子厚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者,其入神之奥乎?学者欲以思虑求之,既以自累其心于不神矣,乌得而求之哉?子曰:有所事乃有思也,无思则无事矣。孟子于是论养气之道,而未遽及夫神也。
  
  子厚曰:勿忘者,亦不舍其灵明善应之耳。子曰:存不舍之心,安得谓之灵明?
  
  然则其能善乎?子曰:意、必、固、我既亡之后,必有事焉。此学者所宜尽心也。
  
  子曰:夜气之所存者,良知也,良能也。苟扩而充之,化日昼之所梏,为夜气之所存,然后有以至于圣人也。
  
  子曰: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为不善,欲诱之而不知则至于灭天理而不知反。故目则欲色,耳则欲声,鼻则欲香,口则欲味,体则欲安,此皆有以使之也。然则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觉莫要于思。惟思为能窒欲。
  
  子曰:自性得者,皆善也。而有仁义礼智之名者,以其所施之不同。合而言之,一道也。舍而行之,是悖理而违道也。而世言道与性者,必曰超然眇乎四端之外,是亦不学之过也。
  
  子曰: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所知,不假闻见。
  
  子曰:世之人乐其所不当乐,不乐其所当乐;慕其所不当慕,不慕其所当慕;皆由不思轻重之分,不知求放心而求放鸡犬者也。
  
  子曰:有一物而相离者,如形无影,不害其形成;水无波,不害其为水。有两物而必相须者,心无目不能视,目无心不能识也。
  
  子曰:莫大于性。小人云者,非其性然也。自溺于小而已。是故圣人闵之。
  
  子曰:人之性犹器,受光于日。佛氏言性,犹置器日下,倾此于彼尔,日固未尝动也。
  
  子曰:心具天德。心有不尽,则于天德不尽。其于知天难矣。
  
  子曰:真元之气,气所由生。外物之气,不得以杂之。然必资物之气,而后可以养元气。本一气也,人居天地一气之中,犹鱼之在水。饮食之真味,寒暑之节宜,皆外气涵养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