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斋四存编


  丁丑(一六九七)六十三岁
  正月,偶观宋孙鼛、吴时二传,叹宋家每论人,先取不喜兵,能作文读书,不可疗之痼癖也。殃其一代君臣,毒流奕世,伤哉! 思人至衰老,容色气度,宜倍宽和,以乐人群;骨力志情,宜更刚毅,以保天命。吾未有一焉,岂不可惧。 二月,思宋人但见料理边疆,便指为多事;见理财,便指为聚敛;见心计材武,便憎恶斥为小人,此风不变,乾坤无宁日也! 阅韩诗外传,仁道有四:圣仁、智仁、德仁,而磏仁为下。叹曰:“予求仁而好其下,殆哉!” 观古书言十淫,有“淫中破礼”,“淫文破典”,曰:“其宋儒之谓乎!” 三月,广平陈宗文来访。 四月,王法干与先生言学,忽叹曰:“宋儒竟是惑世诬民!”先生笑曰:“ 
  子乃今始知乎!” 答塨书曰:“吾所望与于此道者,惟足下一人;故惧其放,畏其杂,相见责善过切,如日暮途远,担重力罢,将伯之呼,不觉其声高而气躁也。” 六月,思天之所祚报者,人不感称,己不表见,所谓阴德也。又思对越上帝,不为世味纠缠,不为喜怒劳扰,不为疾病困缚,乃为晚年进益。 七月,定兴刘棻旃甫刊先生订改王应麟三字书。 九月,思古人静中之功,如“洗心退藏于密”,乃洗去心之污染,退然自藏,极其严密,一无粗疏,即 
  “不动而敬”也。何事宋人借禅宗空静,而文之以“主一”,又赘之以“无适”,以似是而非者乱吾学哉!十一月十七日,哭奠叔母墓,告服阕。 
  戊寅(一六九八)六十四岁
  正月,登厕,皆梁之糠秕也,出谓人曰:“昔年岁俭,入刚主家,厕矢积糠。此处正堪自对,焉知贫之苦乎?” 三月八日忽长吁,自愧必有隐忧不自觉者。 思千古无暴戾之君子。 四月,思诸子不及门,吾即无学习,亦是无志,遂独习士相见礼,如对大宾。 鄢陵裴文芳子馨来问学。 五月,观朱子语类“秦桧爱与理学交,自谓敬以直内,终日受用”,则当日理学之为小人假者,固多矣! 六月,保定詹远定侯来问学。 观语类曰:“本朝全盛时,如庆历、元祐间,只是相共扶持,不敢做事,不敢动,被外人侮,亦只忍受,不敢与较,方得天下少宁;积而至于靖康,一旦所为如此,安得天下不乱?”不知此言,是怨庆历、元祐诸人乎?抑怨靖康诸人乎?宋家可笑可怜,积成祸乱之状如此,而乃归狱荆公,何也?思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榛芜矣。遽返己,正堕此,处事非惰即略,待人非偏即隘,仍一不能走路之宋儒也,可愧可惧!塨谓走路者,兵、农、礼、乐也,路程本者,载兵、农、礼、乐之籍也,宋儒亦不甚喜观此籍;盖其所喜者,尚在安乐窝居,不在通晓路程也。如论语“敬事而信”等书,必曰“是心不是政”,可见。 思吾身原合天下为一体。“行夏时,乘殷辂,服周冕,舞韶乐,放郑声,远佞人”,合天下之视听言动,俱归于礼也。故曰:“天下归仁。” 七月,曰:“天下宁有异学,不可有假学;异学能乱正学,而不能灭正学,有似是而非之学,乃灭之矣。” 徐公解任来作别,先生往答之。 八月,觉胸中恬静,与天地相似。 十月,王法干曰:“自居功者,人必共怨之;自居长者,人必共短之;自居是者,人必共非之。”先生曰: 
  “然。” 十二月,李植秀请专志于礼,先生曰:“善、刚主在浙学乐,俊射粗可,修己学律,希濂学书,赏白及俨数俱可用,近法干大奋于礼,汝又佐之,六艺备于吾党矣。予何憾。勉之!” 习祭礼,为身近衰惰,乃主献,升降跪拜以自振。 国之桓卒,先生闻之大哭!易素冠服,为位哭奠,受吊,持心丧三月。之桓字公玉,深州生员,性乐善,悫诚敢为。邑人王之俊庐墓苦孝,桓遍走当道及诸王举扬。田逢年行佣得直,以佐斧资,桓辞之;逢年恚曰: 
  “善不分人乎!”凡五载,卒上达建石坊于之俊墓。长颜先生八岁,束修长跽求教,先生辞。桓曰:“昔董萝石执贽王阳明不论年,桓乃逊萝石耶!”卒成礼。先生南游,桓步从,时年几七十矣。尝拟草民疏,言天下疾苦,人笑其愚,不恤也。老以无子置侧,凡求嗣,必偕齐戒沐浴,联生三子。 为重光娶妇,行醮命、亲迎、馈食、飨妇礼。 

  己卯(一六九九)六十五岁
  二月,规王法干不系念民物。法干引易“何思何虑”,先生曰:“子自返已至圣人乎!元则自愧衰昏,不能‘昼有为、宵有得矣。’”观朱子语录,见其于岳忠武也,虽从天下之公好称之,有隐忌焉,曰“岳飞诛”,曰“岳飞亦横”,曰“岳飞只是乱杀”;于秦桧也,虽从天下之公恶而贬之,有隐予焉,曰“秦老”,曰“士夫之小人”,何也! 为植秀、錂言用人:自乡约保长,与州县吏胥同禄,更代任用,三年,乡里公课其功德,而上之邑宰,邑升府,府升监司,监司登之朝,以至公卿。 思每昼夜自检,务澄澈方寸,无厌世心,无忘世心,无怨尤心,无欺假心,方与天地相似。不然,昏昏如无事人,老而衰矣。 吟诗云:“本来一点无亏缺,遭际穷厄奈我何!自从知得吾儒事,不大行也亦婆娑。” 三月,思言行不相顾,即欺世也;使路人指为圣人,而一德未立,一行未成,即盗名也;见祸于天,受侮于人,不亦宜乎! 四月,之桓心丧已阕,以未得往哭,犹不忍歌笑为乐。 十八日,王法干卒,先生恸哭!为之持缌服,朔望祭礼俱废。 五月,送法干葬,为谋家事,托其门人王怀万,教遗孤溥。 一僧从先生言,归伦,姓姚,名之曰宏绪,字曰昌裔。 思畏友云亡,须时时畏天,不则堕。 六月,思三事、六艺若尽亡,三才亦不立矣;所亡者,士不以为学术耳。语修己,勿观性理语录。 抵某家,寅起,宾主皆未寤。思吾方自愧衰惰,而人犹称励精,世运乃至此哉! 省过,近多自老,大过也。 七月,已前不时哭恸!至十九日之北泗哭、奠、释麻。既而考礼,乃悔误废吉礼。盖朋友麻,乃吊服加麻,非缌麻服也,谢过于家祠、五祀。 闰七月,塨自浙来,见先生,命吹遂、笙,听之。塨谓先生曰:“先生倡明圣学,功在万世。但窃思向者,束身以敛心功多,养心以范身功少,恐高年于内地更宜力也。”乃以无念有念、无事有事、总持一敬之功质。先生曰:“然,吾无以进子,子乃于外出得之,可愧也。敢不共力!”乃书“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二语于日记首,日服膺之。 观毛大可乐书、王草堂书解正误。大可先生名奇龄,浙之萧山人,多学善文,少为家构,避之四方。康熙戊午,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检讨,已告归,益邃经学,礼、乐、易、诗、书、春秋,各有论著,一洗旧儒痼说。草堂名复礼,淑行好学,初年调和朱、陆,晚见益邃,著四书集注补书正误,驳朱注讹谬,内入颜先生说。 曹敦化以新乡尚重威如及朱主一咏先生辞来。威如辞曰:“卓识绝胆,踢篱折藩。存性学,恨不亲孔、孟传;讲治法,真如见三王面。不得已,跳过汉、唐,举首尧天。眼睁睛,总不教尘沙眩!”主一辞曰:“唤回迷涂,亿兆添多,三存如愿,万邦协和。喜先生寿考作人,闻风起,焉肯蹉跎!”威如、主一寄辞,俱四拜。 塨质所著大学辨业于先生。大略言:格物、致知者,博学于文也,学问思辨也;诚正、修齐、治平者,约之以礼也,笃行也。物即三物之物,格,至也,即“学而时习之”。诚意,慎独也,内省也;正心,心在也,“洗心退藏于密也”,“不动而敬”也。总之,不分已发、未发,皆持一敬,孔子所谓“修己以敬”也。谓心无静时,只一慎独尽之而已;朱子分静存、动察者非也;分静于动,而以主静为功者,亦非也。何者?心之静而为其所不睹不闻者,只属须臾,不可主之也;主之,必入二氏矣。先生喜曰:“吾道赖子明矣。”后为之作序。 八月、语曹敦化曰:“论语,孔子之经济谱也。汉高只得‘惠则足以使人’一句,即兴;项王只犯‘有司出纳’一条,即亡。” 自以衰病,敬身功疏,省过自振。 九月,安州冯绘升来,以法干亡,与绘升约一年两会,责善辨学。 以衰病不能理他功,惟常习恭;觉萎怠,习恭庄;觉放肆,习恭谨;觉暴戾,习温恭;觉矜张,习谦恭;觉多言,习恭默;觉矫揉,习恭安。 先生以屯子堡水患益甚,屡请不往。至是郝公函书至候安,附一契云:“颜习斋先生生为漳南书院师,没为书院先师。文灿所赠庄一所,田五十亩,生为习斋产,没为习斋遗产。” 十一月,省过,恐振厉时是“助”,平稳时是“忘”。 十一月,博野知县杜公开铨造庐拜见。 阅陆桴亭思辨录。 

  庚辰(一七○○)六十六岁
  二月,把总赵光玉来拜。去,谓俨曰:“汝今日见吾会武夫辞气乎?”对曰:“异平日矣。”先生曰:“因事致礼,因人致对,窃有慕焉;友人不知吾者多矣。” 三月,朱主一来,考习六艺,复具贽,令其少子本良从学。 一日习恭,忽闭目,自警曰:“此昏惰之乘也,不恭孰甚!”已而喟然叹曰:“天置我于散地,二十有八年,曾不切劘我矣。”植秀问曰:“何也?”曰:“困抑不若在蠡之甚,左右共事,不若在蠡之才,忽忽老矣,是以叹也! 
  ” 五月,思法干不已,因曰:“行敬一步,即若法干之监我一步也;心敬一念,即若法干之范我一念也,何必戚戚为无益之悲乎?” 作先君子传曰:“年几七十,受兄掌面,不怒益恭;此一节也,几尧、舜矣。” 六月二日,觉天清地宁,风和气爽,身舒心泰,诚如象山所云 
  “欲与天地不相似不得”者。倘如是以死,子张所称“君子曰终”,其庶乎! 思昔年工程,静敬中检昏惰,近日昏惰中检静敬。 七月,徐仲容来问学。 思释氏、宋儒,静中之明,不足恃也,动则不明矣。故尧、舜之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不见之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艺谓之三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 许恭玉忧学人弱如妇人女子。先生曰:“非去帖括制艺与读、著、主静之道,祸终此乾坤矣!” 八月,高阳李霖沛公寓书问学,称“弟子”。 谓李命侯曰:“法干卒,良友中再无以圣人相责者。”遂泣下不已。 十月,思家人有不化者,须谆谆谕之,以法齐之,乃书“言教、法束,人治之要 
  ”,于日记额。 悔过,自讼骄、浮二事。 十一月,思文王“缉熙敬止”,若宋人释之,必写一派禅宗。大学“为人君”五句,乃真熙、真敬。 十八日,夜就榻矣,闻子弟樵还,复出围坐,成一联云:“父子祖孙,幸一筵共乐;渔樵耕牧,喜四景长春。” 十二月,谓重光曰: 
  “三达德之定天下也,有互用之时,有独胜之时;光武战昆阳,此德勇独胜之时也。”评塨日谱,戒以用实功,惜精力,勿为文字耗损。 口占云:“宇宙无知己,惟有地天通,须臾隔亦愧,自矢日兢兢!” 思人使之才易,使人之才难。 

  辛巳(一七○一)六十七岁
  正月十五日,祭户神,祝成。教重光安五祀龛,奉上额,正行,家众当者令辟,坐者令起。净扫神位,拂拭神主,置祝罏前,恭揖禀明日寅时恭祭,垂帘而退。此仪几四十年,皆先生自行,今始命孙。塨弟培从学。 二月,培请先生之李家庄。塨门人管廷耀、李廷献、管绍昌皆来习礼。 三月,修己侍,告之曰:“浮躁人无德,亦鲜福寿。吾年少自断不过三十,今幸苟延也。子戒之!阎公度半日默对,尝阖座称羡。” 四月,李甥问孟子尽其心节,先生曰:“尽其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者,知其仁、义、礼、智之性也;知其仁、义、礼、智之性,则知元、亨、利、贞之天矣。” 五月,曹干斋刊存学编。六月,思“小心翼翼” 
  ,翼翼者,如翼之飞,进进不已也。 八月,塨将入京,先生曰:“道寄于纸千卷,不如寄于人一二分。北游,须以鼓舞学人为第一义。” 自伤三老:有不下之族墓,一也;田有菅旷,二也;歌兴不长多忘句,三也。 九月,语杜生曰:“道莫切于礼,作圣之事也。今人视礼之精钜者曰不能,粗细者曰不必,是使圣人无从学也。有志者,先其粗,慎其细,学得一端,亦可。即如出告、反面,苟行之,家道不亦秩,孝弟不亦兴乎!” 教塨曰:“今即著述尽是,不过宋儒为误解之书生,我为不误解之书生耳,何与于儒者本业哉?愿省养精神,苟得行此道之分寸,吾即死无憾矣。” 十二月,有惑者,盛气解之,思此即己惑也。 曹干斋寄所刻存学编至,或言盍走书谢之。先生不可,曰:“吾二人不识面,渠以明道也,非以为我也,何谢?”后有问学书至,乃答之。 

  壬午(一七○二)六十八岁
  正月朔日,始祖、祢同祀。初先生遵程伊川说,春祭祖,秋祭祢。塨按:古礼皆祖、祢同日祭,程说非也,质之先生;先生考而然之,至是改从古礼。 闻人称边之藩孝、恤二行,曰:“吾门有人矣!” 雪夜,重光取薪烘火,他人者近,欲把之,思不可,而远取己薪。先生闻而奖之曰:“充此意,可为圣矣。昏夜不欺,一也;义利分明,二也;举念能断,三也。” 二月四日,哭从姑丧,思礼七十衰麻在身而已,而况功、缌乃定葬日朔望礼,哭勿伤,其余但追慕,不哭。 服膺“小心、昭事”。思任人情之颠倒,事变之反覆,君子之心总不其失对越上帝之常,其几矣! 三月八日,忽思少年最卑污事,因思张仲诚言“鸢飞戾天,一敛翅即落地”,岂不信乎!自今不可任此身颓衰,须日日有工程,但择老力可能者为之耳。 刘懿叔称其长郎、近勤子职,先生因奖之。语懿叔曰:“数子十过,不如奖子一长。数过不改也,徒伤情;奖长益劝也,且全恩。” 五月四日,哭奠从姑,告除缌! 自勘:期人过高,望人过厚,百苦百咎所从来也。 或馈肉,家人德之,先生曰:“此施百而报一也。”家人言,报一亦佳。先生因自愧一言三失:伐善,校物,器小。 思老来懈惰之态,不施于身,昏慢之慝,不作于心,无所郁累,无所贪系,斯学力之验也已。 六月,自勘曰:“李晦夫气象朴穆,全不入世局;王法干专一畏避,故皆不受侮。予既甘心沮、溺,而又不能认确‘穷则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