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斋四存编


  壬寅(一六六二)二十八岁
  时为康熙元年,与郭敬公、汪魁楚等十五人,结文社,立社仪。至日夙集,社长焚香同拜孔子四,起分班,长东幼西,北上再拜。遂列坐,各据所闻,劝善规过。或商质经史,讫,乃拈题为文。先生尝言敬公端恪,不面折过,礼毕,尝秘授一小封规失。敬公构文好步思,先生或对众有溢语,辄遥读曰:“愿无伐善。”先生深投好,为子赴考聘其次女。敬公名靖共,蠡庠生。 通州任熙宇闻先生名,寄书言:“道不外饮食男女、应事接物之间,惟在变化气质,力行不倦。”先生答书云:“君抱萧、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以其长刀笔也。熙宇又书至曰:“凡誉人失实,即己身离道,仆之驽下,轻诬以萧、曹,即道丈须臾之离道。”先生展书竦然感佩,每向人道之。后复书至,规先生进锐,恐滋退速。 

  癸卯(一六六三)二十九岁
  朱翁及侧室杨子晃,与先生日有间言。先生不知其父,非朱氏子,第以为翁溺少子耳。奉翁命,与朱媪刘别居东舍,尽以南王滑村民田让晃。刘病剧,先生祷神求假寿,跪伏昏仆,忽闻空中声若大鼓者六,病顿愈。日之西舍,事翁如常。 作文社规,勉会友共力圣道。 作求源歌示门人,略曰:“六经注脚陆非夸,只须一点是吾家,卄史作金欣经作镢,诚敬桔槔勿间歇。去层沙壤又层泥,滚滚源头便在兹,溉田万顷均沾足,涤荡污尘如洗卮。小子勿惊言太远,试为阙塞负一畚。”辛未年后,先生追录之,识曰:“此与大小盒歌,乃予参杂于朱、陆时所作也,几许虚憍,几许幻妄,周、程所谓‘孔、颜乐处’,陆、王所谓‘先立其大’,‘致良知’,与释氏之洞照万象,自谓‘极乐世界’者,想皆以此也。一追忆之,堪羞堪恨,使当日而即死也,岂不为两间妄诞之鬼哉!尧、舜、周、孔,自有正途,录之以为同病者醒。而彼三途者,亦不得以此误人矣。”闻王法干焚帖括,读经,投佛像于井,居必衣冠,率家众朔望拜祖祠父母,相其生母拜嫡母。人曰癫,先生曰:“士皆如此癫,儒道幸矣。”驰书奖之。后又闻法乾自称真武化身,曰:“此则无辅而癫矣。”乃先达信,十二月斋戒三日,廿六日往拜之。 王子法干名养粹,蠡之北泗人,少狂放。十六岁,入定州卫庠。尝以文事,从先孝悫于会,悫语以道,迄年十九,奋然曰:“不作圣,非人也!”遂取所读八股焚之,诵五经,依朱文公家礼行礼。先生闻之纳交。为日记,十日一会,考功过。及后先生悟周、孔正学,王子终守程、朱,后亦移其说曰:“程、朱固一家学问耳。”每会,二人规过辨学,声色胥厉,如临子弟;少顷,和敬依然。大约先生规王子腐旷,而王子规先生以流杂霸也。初,王子志圣学,力于行,习礼、习射、习舞,退食辄令门人站班,高声歌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子竦起拱听,乃退。已,连遭妻子丧,心颇冷,因嗜南华,至谓孔学亦佳,有益于中人。先生力攻之,数年乃出。生平以明理为学,自慊为验,于非道事、非道人,收视静坐,不屑一睇也。或盗其柴,曰:“吾欲周之,非渠盗也。” 
  粮被窃,人以告,曰:“不我窃,当谁窃者。”遭祲绝炊,忻然曰:“今乃得贫之益也,向家人不勤,比皆力操作矣。”一马蒙死,曰:“吾每念命蹇,牛或毙,天乃毙马蒙而不毙牛,幸也。”其善处拂逆,类如此。 

  甲辰(一六六四)三十岁
  正月四日,王法干来答拜,约十日一会。会日,焚香拜孔子四,乃主东客西再拜,主人正客座,客一拱,主人下同客揖,客为主人亦然,乃就坐。质学行,劝善规过。三月,与王法干为日记。先生序之曰:“月之十七日,法干王子谓予曰:‘迩者易言,意日记所言是非多少,相见质之,则不得易且多矣。’予曰:‘岂惟言哉!心之所思,身之所行,俱逐日逐时记之,心自不得一时放,身自不得一时闲,会日彼此交质,功可以勉,过可以惩。’王子喜,于是为日记。”四月行家礼,朔望随祖拜先祠四,拜祖父母四,东向拜父四,元旦冬至则六拜,拜先圣孔子四,拜炎帝、黄帝四,以行医也。日寅起,扫先圣室揖,扫祖室、祖母室,昏定、晨省揖,出告、反面揖,经宿再拜,五日以往四拜,院亦自扫,有事乃以仆代躬耕耨、灌园、铡卄贤,暇则静坐。五月,定每日躬扫室,令妻扫院,晨昏安祖枕衾,取送溺器,冬炙衣,夏扇。进祖食必亲必敬,妻供祖母枕衾饮食。终日不去衣冠。读书必端坐,如古人面命。朔望前一日斋戒。勉力寡欲。 十五日起甚早,行礼毕,静坐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觉和、适、修、齐、治、平,都在这里。源按:宋儒静坐,与二氏何殊,先生当日,原遵此学。后乃能脱去窠臼,直追孔、孟正传,岂不异哉! 柳下坐记曰:“思古人引仆控马蒙,披棉褐,驮麦里左,仆禾朵,独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朗吟程子‘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怡。覆空载厚,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精光隐露,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状喻。孔子疏水、曲肱,颜子箪瓢、陋巷,不知作何心景,今日或庶几矣。所愧学力未纯,一息不敬,即一息不仁;一息不仁,即一息不如圣、不如天;以当前即是者,如隔万重矣!吾心本体,岂易见也哉!虽然,亦可谓时至焉矣;一时之天,与一日一月一岁之天,有以异乎?密克复之功,如天之於穆不己,岂不常如此时哉!”辛未,复自录而识之曰:“暑月被棉驮麦,贫且劳矣,犹能自娱,不谓之穷措大微长不可;然即生许多妄想,为如许大言。尝论宋儒之学,如吹猪膀胱,以眇小为虚大,追录之,自惩自勉也。”塨以为此禅悦也,而宋儒误以为吾心之仁体,圣学之诚敬,所谓“主一无适”,“ 
  洒落诚明”者,皆此也,是指鹿为马矣。存养遂歧于异端矣,岂只虚大哉! 约王法干访孙征君,以事不果。征君名奇逢,号钟元,容城人,成童即交定兴鹿忠节公善继,道义气节共淬磨。十七岁,举乡试。居忧,庐于墓。时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为魏珰所陷下狱,征君与鹿忠节公父正、张果中,藏匿其子弟,醵金谋完拟赃,时称“三烈士”。鼎革后,移居辉县之夏峰。鹿忠节公夙与征君讲学宗姚江,及后征君过东昌,访张司空凤翔,凤翔主晦庵,征君遂著论调和朱、王。而接人乐易,道量甚广,兼以气谊鼓舞天下,故从游者甚众。明、清间征聘者累次,皆不就,天下称之曰“孙征君云”。 六月,与王法干纂洒扫、应对、进退仪注,作勺诗舞节。按:勺诗舞节,塨从学时,先生以仪节未备,亡其稿。塨后辑勺歌舞仪,具小学稽业。 时往随东村看嫁母。夜闻风雷,必起坐,食必祭。 闰六月,朔望,偕妻行礼,已而夫妻行礼,身南面起拜再,妻北面不起拜四。 八月九日,欲视非礼,忽醒,遂止。 往耕田,行甚敬。 日鸡鸣夙兴。 二十二日,妻不敬,愧无刑于之道,自罚跪;朱媪命起,妻亦悔过,乃起。 自勘过:易怒,多言。 九月三日,晚坐侧,觉即正坐;又履行,觉即纳。 定日功,若遇事宁缺读书,勿缺静坐与抄家礼。盖静坐为存养之要,家礼为躬行之急也。 朱翁疾,祷于医神、先祠,自此时病,药饵服食,竭力将以敬。 同王法干访五公山人问学。五公山人王姓,讳余佑,字介祺,保定新城人,父行昆弟皆宦于明。少有才誉,长念明季多故,乃读孙、吴书,散万金产结士。甲申,闯寇据京师,遂从父延善及从兄余厚、兄余恪、弟余严、雄县马于等,起兵讨贼,破雄县、新城、容城,诛其伪官。已而贼败,清师入,众散,隐居五公山双峰,每登峰顶,慷慨悲歌,泣数行下!益博读书,尤邃于韬钤,尝集廿一史兵略,为此书十卷:曰兵行先知所向,曰兵进必有奇道,曰遇敌以决战为先,曰出奇设伏,曰招降,曰攻取多于要害,曰据守必审形胜,曰立制在有规模,曰兵聚必资屯田,曰克敌在无欲速。又著通鉴独观,工诗、字,浩气清风,见者倾倒。 入蠡城,晤张鹏举文升,与论通鉴,勉以实修于内,勿尚发露。 内子归宁返,涂失银花,问曰:“反面礼行否?”朱媪云:“ 
  失银花不怿,何行?”曰:“失银花小事,遽废礼,大得失当何如!”命行之。 书范益谦七不言及正蒙数语,于记额:“一不言朝廷利害,边报差除;二不言州县官员长短得失;三不言众人所作过恶;四不言仕进官职,趋时附势;五不言财利多少,厌贫求富;六不言淫媟,戏嫚女色;七不言求觅人物,干索酒食。”正蒙云:“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思省察、操存交济为功,近讲操存,不讲省察,故多过。 十一月四日,驮棉之五夫市,骑至朱祖墓,恐下不能上,不下心则不安,下步至五夫,乃知凡事心安胜于身安。 十三日,子赴考痘殇,恸甚!犹强慰祖母及妻。查礼,不及下殇者,以日易月,服十二日,素衣冠,革缨麻履,常功俱废,惟事亲仪不废。 十四日奠,告以文,略曰:“自汝之稍有知也,不詈人,不与群儿斗,吾表弟三祝时与儿斗,辄引曰:‘无然,恐长者嗔。’自汝能执箸也,遇我之贫。蔬精者,面白者,以奉祖、祖母,我夫妻食其粗黑,汝孩赤,当同老食,汝每推取粗黑,祖母强以分,辄辞曰:‘奶老矣,当食此。’自尔能举止记忆也,每晨、午饭后至我前,正面肃揖,侧立诵名数歌三遍,认字三四句,乃与我击掌唱和,歌三终,又肃揖始退。汝所欲为者,畏吾即止;所不愿为者,顺吾即起。入人之家,玩好不取,饼果之赐,辞而不受。遭吾不德,与叔异产,少汝者寸草知私,汝无分毫为吾累。未病一二日,犹同三祝行礼于祖,又至东院拜祖母,且笑三祝不揖而叩,傍鞠躬伏兴以示之。尔以六载之身,于曾祖父、母称孝孙,于父、母称顺子。呜呼恸哉!”二十五日,复常功。 往北泗,会涂风寒射面,侧跨驴上,忽醒曰:“岂可因寒邪其身哉!”正之。以明岁元旦祭先圣、先灵,二十一日戒,二十八日齐。朱媪率先生内子,亦致齐三日。 

  乙巳(一六六五)三十一岁
  元日,书一岁常仪功于日记首。常仪常功,逐年酌定,详后。又书日记额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月朔日书云:“操存、涵养、省察,务相济如环,迁善改过,必刚而速,勿片刻踌躇。”二月九日,访塨父问学。先生深慕先君子。此后入蠡城,尝谒先子,先子返乡曹家蕞,涂去先生居伊迩,不往报也。先生同王法干邀先子入会,先子不往,复法干书曰:“有道之士,文章皆秋实;浮狂之士,道德亦春华。今足下与易直,先生在朱时字。结道义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愚知学问将大进矣,气质将大变矣,英浮者其将浑融乎,矫强者其将自然乎,圭角者其将沉潜乎!愚于二贤之好学,因而思颜子之好学,何其当时、后世莫有及也,所以异于人者何哉?子曰:‘不迁怒,不贰过。’又曰:‘回也如愚。’或其所难及者,即在‘如愚’乎!曰‘如愚’,不惟不见圭角,亦聪明睿知之毫不露也。即实学之曾子,追而思之,亦惟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曾子之得于颜子,深哉!承邀入会,则愚不能。一居家多故,二骑乘不便,三质腐学薄,无能为役。谨辞。”又复先生问学书曰:“承下询,无可言。必妄言之,当涵养沉潜,炼至‘如愚’光景,则英姿不露,浮俗全销。至此,效孔子之无言可,罕言可,即终日言,有何不可!故孔子于‘时然后言’,不轻为公叔文子信也。至涵养之功,务以诚笃而已。”又复书略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或易直至寒家,不能相候,或当往贵府,不克必往,此中有情理可谅也,祈如君子之汪汪。” 
  源按:李先生讳明性,字洞初,号晦夫,蠡县人,明季诸生。事亲孝,日鸡鸣,趋堂下四拜,然后升堂问安,亲日五、六食,必手进。疾,侍汤药,洁拂厕牏,夜闻辗转或寤噫咳,则问睡苦若何,思何饮食,比三月如一日。妻马氏亦笃孝,相之无违。亲殁毁瘠,遵古礼三年。事兄如父。兄尝怒而詈,举履提其面,则惶恐柔色以请曰:“弟罪也,兄胡为尔,气得无损乎!”时年六十七矣。初,崇祯末,天下大乱,先生方弱冠,与乡人习射御贼,挟利刃、大弓、长箭,骑生马疾驰,同辈无敌者。甲申变后,闇然弢晦,足迹不履市阙。念圣学以敬为要,颜其堂曰“主一”。慎独功甚密,祭必齐,盛暑衣,冠必整,力行古礼。读书乏膏火,则然条香映而读。晚年益好射,时时率弟子值侯比耦,目光箕张,审固无虚发。元旦,设弧矢神位,置弓矢于旁,酎酒祀之,曰:“文武缺一,岂道乎!”颜先生尝谓生平父事者五人:刁文孝、张石卿、王五公、张公仪与先生也。及卒,率同人私谥之曰:“孝悫先生。” 
  作妇人常训三章。馌田,即存心于担步。梦自矢曰:“临财勿忘义,见义生可轻。”一日耘蒜,下杂莴苣,工细繁,欲已;思尝言学耐烦,岂可任己便乎!遂耘至半,静坐息片时,耘终畦。王法干将赴真定,先生赠之言曰:“千万人中,须知有己,中正自持;千万人中,不见有己,和平与物。”又云:“良尝往祁,常思如与贤弟对,则少过;大凡人每如诤友在前,可无大失。”又曰:“人有一分意,必心未化,即不能保不为伯鲧;有一分财,色心未去,即不能保不为桀、纣;有一分怨君、父心,即不能保不为乱臣贼子。”会友李贞吉,达先君子候言,及半止,先生诘曰:“不曾言圭角太露乎?”贞吉笑曰:“言君能直规友,惜少一人直之。”先生因乞言郭敬公、徐蓝生,规伐善。 思人不论过恶大小,只不认不是,即终身真小人,更无变换。 一日闻客至,行急,心亦忙;忽思急行耳,心何必忙,乃急步而缓心。 王法干批日记曰:“清刚所长也,似涉粗暴;言语明尽所长也,似少简约。”先生深纳之。 五月,增常仪:事亲必柔声下气。 六月,赴试易州,遇朔望,望拜朱翁、媪。七月,访张石卿问学。石卿曰:“‘敬者德之聚’,所聚者何德?‘诚者自成’,所成者何事?仁而已。仁须肫肫,屯肉象也,厚之至也。”石卿,名罗喆,保定府清苑人,甲申,城守死难吏部主事张罗彦之弟也。于时弃诸生,讲学以仁为主。对乞丐如宾,贫甚,非贤友之周不受也。卒后魏一鳌莲陆,立刘静修等五贤祠,祔食焉。 王介祺来,谈经济。 自勘为学,调理性情甚难,定每静坐,以十四事自省:心无妄思欤?口无妄言欤?耳无妄听欤?目无妄视欤?足无妄走欤?坐如尸欤?立如齐欤?事亲爱而敬欤?居家和而有礼欤?启蒙严而宽欤?与人平而正欤?对妻子如严宾欤?读书如对圣贤欤?写字端正欤? 与王法干言:“六艺惟乐无传,御非急用,礼、乐、书、数宜学;若但穷经明理,恐成无用学究。”塨按:此时正学,已露端倪矣,盖天启之也。 始教内子读书。 思敬则一身之气皆上升,圣人以礼治天下,合乾坤共作一敬,自然淑气上腾,位育可奏,其所谓“笃恭而天下平”欤? 集曾子言行。 有所感,思父悲怆! 思所为既已离俗,居以浑木,犹可容世;而浮躁棱厉,始于绝物,终于杀身,可不畏哉!乃拟勿轻与人论理,勿轻责人过,非有志者勿与言学,勿露己长。 十一月,晤先君子,先子言“冬日可爱”者再,先生曰:“教我矣。”十二月,往见石卿,石卿言:“性皆善,而有偏全厚薄不同,故曰‘相近’。义理即寓于气质,不可从宋儒分为二。”又言:“天者理而已,是;溷语‘无极’,非是。”访吕文辅,文辅言:“四书朱注有支离者,先生时宗程、朱,皆不然之。”问文辅天文。文辅名申,清苑人,习天文、六壬数,讲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