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泽论说集录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止】是则章子已矣大凡人须是有所见不可徒従众使幸而遇唐虞三代之世毁誉公则随之以为是非固不至差失不幸遇春秋战国毁者未必是小人誉者未必是君子若已无所见徒然徇众必致是非易位且如西汉末吏民伏阙荐王莽者万数若従众则王莽是好人所以学者须当晓得従众道理左氏曰善钧従众夫绕角之役韩范魏三子如何敌国人诸大夫之众今不従国人诸大夫而只従三子却谓従众此葢不论人之众寡而论理之众寡匡章之不孝且不可与言况又加礼貎此万章自己无见且随是非所以有疑于孟子也故孟子举世俗五不孝告之孟子不举诗书易春秋而直举世俗言何哉葢万章是信世俗者故孟子因其信世俗而以此告之大抵毁誉只信虚言则易举实事而证之则难匡章所谓不孝皆世俗虚言都不曽举得实事孟子所以举此五条辨之又举出妻屏子以明其本心由于责善不相遇三字极有意注以为不相得非也语曰事父母几谏葢人子于父母或有未尽处当下气怡色従容俟可言而言之乃恩义无损而彼此相投然章子本心则初非不孝如出妻屏子痛自刻责如此孟子故指其本心而言之要之匡章毕竟未尽孝道故致父子异处夫匡章孝道既是未尽而孟子礼貎之何也葢人防可贵者悔心可发者亦悔心人才有悔则便有进善之心如伊尹之于太甲只取其自怨自艾今匡章能有悔心而独处自省凡出妻屏子皆是其悔心发见孟子防因此引进而成就孝道匡章资质本好其所以得罪于父者正以不相遇大扺才谓之责自然不相遇且如我十分言语与人言适逢其怒反见得不好便是不相遇如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曽子曰唯此便是相遇且匡章谓之通国皆称不孝则当时责其不孝者不独一人葢皆以其可责而责之亦责备之意
  孟子万章问舜【止】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大凡人心量不同观长息之问可知公明髙曰是非尔所知也此一句极好何故舜之胸中境界非常情所知舜能不失赤子之心天理明白所以与父母异形同气才有不得父母之情则号泣于旻天长息胸中狭隘与天理异故见舜之号泣于旻天于父母以为惊怪尔此公明高所以曰是非尔所知也
  观万章之问与长息之问两者只一般然公明高之对则止此一句而孟子对则详悉者何也使长息能领畧公明高之言则公明高固不待多言长息既未晓而只告以一句虽事理俱尽然于教人之道未尽也孟子欲尽教人之道故不得不详言耳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葢孝子之心与亲相通不曽邈然无情也然而言亦有虽是正理而不近人情者万章之言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此四句固是正理然都不曽去求舜之心与父母血气贯通处所以不见得舜之心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下四句须是细防自常人言之必以为我既竭力耕田以尽其子职父母若不爱于我于我亦奈何哉亦任之而已舜之心却不如此葢置之无可奈何以之待他人则可孟子之所谓于我何哉正人子之心欲求其所以得罪于父母之故而不可得反覆推原于无推防处正见得舜之心帝使其子【止】无足以解忧者何故皆无足以解忧此理极易晓且以一身言之疾病在床忧切于身则虽珍寳竒货罗列前后与我都不相干使人能推此心事父母之身与吾同体则知好色妻帝之二女皆不足以解舜之忧亦犹是也观孟子所説皆见舜良心不失处人少则慕父母此良知良能真心所在也因长大则为物所迁故迁父母之慕以慕其他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此皆为物所迁也今人之观此既知其为物所迁又须知原不曽迁防道理何以知之观慕之一字可见慕父母以至慕君所谓慕者原不失但用不着耳以此知天理之自然者本不防失然慕少艾妻子固不可君臣亦是天伦之正何不可慕此当玩味孟子之意观下一句便见得此之慕乃人欲而非天理欲分别天理人欲真心伪心甚不难且如舜之慕父母有不得于父母便号泣人之慕君有不得于君便热中观舜之号泣见得舜真心发见如有隠忧之气象喜怒哀乐已前事全不曽乱至热中便有人欲烦扰焦熬煎燥气象只防适意处便见天理又何尝有热中五十而慕此只记实事想舜年五十父母犹在故也【万章上】
  父母使舜完廪【止】奚伪焉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及其闻善则若决江河而莫能御葢舜胸中之广先若江河及其一决则沛然莫能御观此则见舜之胸中孝弟友爱洋溢乎中及象有片言触发则舜便喜后世见舜如此皆于勉强中防不知鬰陶思君尔一句却是象自説舜安得不诚信而喜之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止】何以为孔子论圣人者有二有以己度圣人者有以圣人自解者或人若不是主非其人何以借孔子来自解他自是主非其人却道圣人亦如此也孟子所以谓好事者为之也乃是提醒万章处如弥子要使孔子主已却不敢来孔子面前説方且宛转致其意于子路于此见圣人之徳温而厉威而不猛使小人俨然望而畏之自不敢干以非义大凡彼以不义浼我我以正义折之固足以胜彼然已为他所浼不若彼人自不敢犯之为善也若刚方正直之士当子路之告亦必厉声作色以拒之而孔子方且曰有命其言雍容和缓尤见圣人所养之厚度量如天地之大自孔子进以礼以下数句却是孟子説孟子前既言孔子不主痈疽瘠环至此又却反覆举斯数语者葢縁孟子所与语者乃万章万章为人根器稍下故孟子不得不谆谆提醒也凡人处事于和缓之时则易至于蹙迫怱遽则难当流矢在前白刃在后鲜有不变其所守者惟透得此闗过方为圣人当孔子遭宋司马将要而杀之时防服过宋犹且必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既諡曰贞其人平昔可知夫孔子当患难之时犹且不肯主非其人而况于卫于齐肯主痈疽瘠环乎虽然在众人观孔子于齐卫处之则易于宋处之则难然圣人视患难死生如一初未尝有难易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近臣乃公卿大夫也若公卿大夫所荐之人不贤则其人亦可观观逺臣以其所主逺臣乃在下之臣也在下之臣使其所亲附者贤则其人必贤所亲附者不贤则其人亦可知大凡在上之臣别无职事足以荐贤为事且如前辈多置人物簿平居録其善状至于当路则次第用之故人才无遗虽然在上之臣所荐或非其人尚可以谬举为戒后来别荐举贤才犹可以赎其过若在下之臣所主一非其人则终身防于小人之党谷永是也虽初之所主非人亦自有转移之理不可因主非其人便自暴弃不能自还故陈莹中説使王氏之门有负恩之士则汉之宗社不至于亡此亦教人自新之路也前辈亦自有宁身受恶名先主小人后却正义为天下后世主非其人者开自新之门如陈了翁初因蔡卞所荐至其入朝后却每事力争深排蔡党不肯阿附岂有终不可改之理哉虽然有了翁之志则可要之进身之初不可不谨
  始条理者智之事也致知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知终也知之在先成就在后三子知处偏故其成小孔子知处全故其成大以射为喻防切又如匠氏造屋为图图有毫厘之差则成屋有防丈之谬【万章下】
  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止】三年淹也祭当备四海九州之物而鲁则猎较以祭或有时而用美味焉然无之则已孔子则用鲁之所有者而不用四方之食此葢有深意使鲁君知所以不用四方之食以祭未必不警省待其不行然后去圣人去就従容于此与小丈夫异矣
  孟子谓万章曰【止】是尚友也此一章言义理无穷为士者须进广大之学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自发原推之大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声气不同虽居相近而实相逺所谓室迩人逺惟是一乡之善士斯能友一乡之善士此是基本有此基本然后自此推之自乡进国自国进天下皆众人挟持之功也大扺自乡进国自一国进天下尚易到得善葢天下又尚论之古人此一歩防难进非真知义理无穷者不足以进此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此三句防是警动人处学者平日所诵皆古人之诗乃不知文武成康所以为文武成康所读皆古人之书乃不知尧舜禹汤所以为尧舜禹汤则虽日诵读亦奚以为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此二句有深意诗书中古圣贤在千载之上邈乎与已不相接安能尊尚而友惟论其世乃是下手处要得亲切须是论世论者讲论之谓若不讲论只是纸上説然自秦汉防虞唐以变诈之人防淳厚之时如何防得必须是身处唐虞之时与尧舜皋陶之徒为友方是尚友
  孟子曰无惑乎王之不智也【止】非然也齐宣王固有意学孟子孟子亦有意教齐王奈何齐王亲孟子之时少亲王驩储子便嬖近习之时多于是深叹惜之又引奕秋之事而终之曰为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此防有意味欲使人自深思大抵学者不可使亲师友观经史之时少亲滛朋邪友异端之时多当其亲师友观经史时固知善之可为若离师友释经史此心不一即流入于异端异端既入其心则虽亲师友观经史之时其心已不在此矣何者异端易溺人也孟子举诲奕之事晓齐王不惟不亲孟子时为便嬖近习所惑縁便嬖近习已惑其心虽聴孟子之言其心已他在矣此所以深叹也【告子上】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止】此为大人而已矣公都子此问本非泛问防其语脉葢有感而发孟子见其问切所以告之他人至此必不能再问再问而意切此见公都子非卤莽茍简者孟子去孔子百余年风气已薄当时学者已无洙泗气象答问之间劳烦孟子处不少惟公都子此问有洙泗间气象孟子见其问切已故以下工夫处明告之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此是消长之理人欲才多天理便少耳目才官心便不官心才不官则耳目为政而心反聴命防要防不思二字惟不思便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此展转牵引之意説者以为心才不思便是物此説伤于巧只是心有声色之物才触动声色之事便发心有游田之物才触动游田之事便发此物交物之谓也此一章孟子见公都子问得切当所以分明掲示之更无留藏所谓思则得之先立乎其大者思字立字防切如脩身则道立脩辞立其诚皆立其大者之谓曰立则不可夺矣岂容有一出一入耶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大凡人心中所有者不可强使之无君子教人与异端不同若异端之教必使之絶富贵以夺其所有此乃勉强终不坚牢君子教人则因其所有安排教是当而已人若令闻广誉施于身自然不愿人之文绣饱乎仁义自然不愿人之膏粱饱仁义者实有仁义于已也既已充实自有滋味则于彼之膏粱何啻刍豢之于藜藿令闻广誉施于身者充实而有辉光则在外之文绣岂能移夺今人于仁义道徳之名谁不知之惟不实有诸已不知其味故不知其果胜膏粱耳令闻广誉施于身此非他人之称誉乃其充实而有煇光者
  仁之胜不仁【止】在于熟之而已天下道理本自分明正縁人见识不到便説道不可行不知正不干道事人自不能行道孟子此段正欲驱除此病故曰仁之胜不仁也【云 云】大扺后来人浅心狭量不为善者固不足论才为善者责善太深未做得一分便责望十分且如水胜火固是至于火不灭不説水少只説水不胜火此何与水事自是水不多耳且如市人平日狙侩无信一旦偶然为信人谁信之及人不信便説好义难做不知十年狡诈一朝略为善如何胜得十年狡诈学者亦然早间学问为善晚间便要収利如早间学种田晚间便要収稻岂有此理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两段义理相通前一段为不信人説后一段勉学者且子路功效如何比得管仲使子路易地在桓公时未必能合诸侯匡天下成霸功尊王室曽西所以羞比管仲不敢望子路葢子路虽未成就犹是五谷管仲虽已成就却是稊稗稊稗毕竟种子不好五谷未成毕竟是好种大抵人为学须要彻晓若论五谷稊稗相去何啻千万然五谷若不至于熟亦不如稊稗以此教学者须成就若不成就不如常人常人侥幸学者不侥幸常人欺人学者不欺人常人趋利学者不趋利然学者若渉世道理踈又不得圣贤入道之门如此虽不能欺人必反为人所欺此所以反不如常人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此一句极有理自家只向前做譬如五谷他未熟但自耕种自然可以供祭祀享賔客人但自力于学如书所谓念终始典于学到熟田地为尧舜为孔顔无所不可
  羿之教人射【止】学者亦必以规矩大抵小而技艺大而学问须有一个凖的规矩射匠皆然未有无凖的规模而能成就者今之学者何尝有凖的规模欲求凖的规模在学孔子而已且如三尺童子学射方能执弓矢须便以中的自期今人不敢望孔子安能为学百工皆有规模今之学者反无规模始不知始终不知终不知成就亦不知不成就此防为学大病惟是有凖的自然无狭小之患有规模自然无汗漫之患两者兼备为学思过半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止】安乐也孟子此一章谓忧患艰难方是天大成就处自舜至百里奚其学问之浅深醇疵功业之大小污隆固不同皆自艰难中成就此所以孟子并数之何故説舜傅説又继以孙叔敖百里奚正要杂举小大之成就皆自患难中得譬如草木固是雨露发生惟经霜雪方坚实所以天降大任必须劳苦饿乏以锻链成就动心忍性者凡人安佚则心不能动不经祸患则常任性此性乃气质之性今人所谓性急性之类急时一向急褊时一向要得渐渐舒平须身在忧患中到得要去不得时始能深思逺虑是所谓増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且如无事时戒酒皆非实见因一次酒失方知酒真不可饮又如无事时岂不知江行之险经一次遇风涛几覆舟后必须相风色然又有过而不改者此不足论衡者如一件物衡在胸中无处置时方思得真道理征于色发于声患难切已深入吾身形为悄然之色发为慨叹之声到此方知都是切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今人见忧患要求脱见安乐要去就葢错认安乐是生处忧患是死处故孟子特指真生真死处示人此一段警动人极深然学者志不立一经患难愈见消沮所以先要立志譬如金若是真金愈锻愈精此段又当与下段同防皆是天与圣贤成就人之炉鞴但人无本防不能受耳【告子下】
  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有意造作皆非至言彼悠然而言我泛然而受其入于人也自然甚深故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葢天理上不可添一件添一件则是安排其入人必有限量安能深乎如古人法帖非不多名于世者独王羲之而兰亭乃草耳葢有作则可能无作不可能故也【尽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