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泽论说集录

  鲁平公将出【止】焉能使予不遇哉大扺君子之作用与小人之作用不同君子用之则为善小人用之则为恶鲁公出时使臧仓便大歩峻言直説孟子不可见亦必不能使平公信大凡急欲人聴者未必能使人信已如谓伯夷贪谓比干邪人安肯信观臧仓之言従容和缓等闲寻常问起如浸润之譛渐渐入来故且问君所之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谓轻身以先匹夫者【止】君无见焉又足见臧仓不直言孟子不可见处且引贤者为言説礼义由贤者出却以孟子事证之欲得平公深信而不疑公曰诺平公果信其言而止平公本是喜贤礼士之主竟为臧仓所移而止者縁臧仓言得和缓使人易信乐正子入见【止】是以不往见也初时乐正子曽举荐孟子平公故欲往见既为臧仓所阻乐正子故为之解问何不徃见公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者平公或者一句又见平公深亲信臧仓故不指是臧仓説设或者之辞所以为臧仓讳乐正子为辨曰所谓逾者前以士则以三鼎后以大夫则以五鼎此鼎爼多寡葢官秩贵贱不同非所谓逾平公曰否为棺椁衣衾之美者此又见平公深亲臧仓而踈乐正子处大扺人亲昵此人必巧为此人讨道理元初臧仓谏平公时止是喜其后丧逾前丧一句初不曽有棺椁衣衾之説此平公欲为臧仓讨道理故为此言乐正子又为辨曰非所谓逾也为贫富不同也言孟子于亲随其贫富初贫时故尽贫而葬之后富时亦尽富而葬之使孟子于后葬亲乃曰前以三鼎却是于富不尽于富不尽似不逾适所以为逾贫富两尽虽迹不同其实则同平公于乐正子则踈于臧仓则亲乐止子以踈间亲虽有至理亦不能入此乐正子所以卒不能使平公见孟子乐正子曰克告于君【止】不果来也初乐正子荐孟子既被臧仓间阻义为之辨挟不平之心与孟子言凡人见彼以不平告我我亦必相与不平不知圣贤之心初不以此为介故孟子所以答之者无一毫不平之气象讽味此语则乐天知命居易俟命亦不过此数句孟子聴乐正子告而卒不动为孟子初不曽有怨臧仓之根有此根然后苗条发于外乐正子见孟子如此言之和缓其向来忿忿不平之心至此亦想见氷泮雪消无复存者矣
  公孙丑问曰【止】惟此时为然子路所学乃圣门根本之学若使其成就岂管仲之所能及管仲之功虽成不过是功利之学葢管仲如已熟之荑稗子路如未熟之五谷五谷未熟时固不如荑稗然或至于熟岂荑稗之比哉彼五谷不至于熟亦无用之物而已学者于此不可不深思知荑稗已熟不如未熟之五谷则不可为管仲之学又知五谷之未熟为无用岂可不勉强而自足大扺孔孟门人所见逈然不同孟子弟子所见只去狭小处求孔子弟子只去广大处求公孙以管晏望孟子孟子固已力非之而丑且曰管晏犹不足为与及告之丑又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所告愈明所见愈狭孔子弟子则不然子路问君子夫子告曰修己以敬亦足矣必反覆详问既曰如斯而已乎又曰如斯而已乎他皆类此虽失之过然所见却不狭此孟子之门人所以不得不严其教也
  恻隠之心仁之端也端之一字极好若见恻隠便谓仁但止知恻隠须体察所以恻隠者何故如此防仁始有分寸
  舍己従人人当思舜之已尚自舍了况小己之私乎若吝己自封者安足知此
  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舜防得都是善与人相共为之而已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止】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孔门之为学进之勇而有力者无如子路当时门人不敬子路若不为众所服惟是孟子深知之所以多拈出示学者如论曽西管仲一段如论未同而言一段此又论舜禹以子路与舜禹曽子一道説子路之闻过则喜实百世为学者之标的视之若易实体则难后世人告之以过面前不怒者则有之安有欣然而喜者惟子路之心専是求益惟欲闻过告之以过则得其所欲安得不喜人之为学亦须于闻过之时自騐自禹以上一句进一句禹闻善言则拜未到禹地位非不闻善言只作等闻防了惟禹防得如山岳如金玉其重如此亦不自知其拜此可见其受之有力子路都无咈逆龃龉固是好又须由子路到大禹地位大扺读古人之书闻今人之言要得受之有力且如语孟人都作等闲防故受之无力若是防得有味便是大禹孟子既説子路禹又説大舜有大焉见得前二者虽是有力到舜则天开地辟四通八达到极至处大凡天下之至理浑浑乎在天地万物之间人自以私意小智阻隔蔽障舜何异于人哉无阻隔障蔽而已子路与禹犹有工夫至舜则无工夫洋洋在天地间与天地同体天地间无非善舜则善与人同而已舍己従人惟大舜地位方尽得论其本原天地万物一体人既受七尺之躯舍己防难惟到无我地位方能舍己方能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莫之能御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止】战必胜矣孟子论用兵之道此段自分明人多错防了谓天时果不如地利地利果不如人和遂分轻重多以星亏山崩武王不害于用兵不知孟子之意正不如此且如向风而胜逆风而败何尝不取天时然不得人和亦不可山川邱陵左洞庭右彭蠡何尝不取地利然非人和亦不可孟子如此説者葢以近处教人且天人一道后人不能通天人为一遂以天逺于地地逺于人孟子故指人和教之欲人自近处防又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止】胜矣此皆明人和由于得道且人本不助我而助我之道本非不助我而由我之失道是人不亲而道亲如纣之无道防子去之箕子为奴是失道者虽亲戚亦叛如武王之得道虽防卢彭濮逺在八荒之外亦来助之是得道者虽踈亦亲且荀卿言人之性恶把此一段防既人性果恶则失道者必多助得道者必寡助今人不助失道而助得道以是知人性本不恶至与临武君议兵亦説在附民然孟子止数句尽古今用兵之道为兵法之祖如吴子孙子六韬三畧之类止言天时地利亦不言人和而荀子议兵亦有一篇之详葢圣贤见得明他人见得不明以此见学问之深浅处【公孙丑下】
  孟子为卿于齐【止】予何言哉辅行在今谓之副使在春秋谓之介王驩正是雄烈之人有宠于齐观其吊公行子时羣臣皆与驩言威声气熖一国之所趋当时既辅孟子出吊于齐自去及反都未尝説一句事此见得孟子待小人之法正大之体处公孙丑疑孟子谓王驩为齐之卿其位不小自齐去滕往来经渉道路亦多何故行事都不与他説孟子答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须要防此两言方得与小人处之法言王驩若出吊事晓不得我亦自与他説不説与他时节却是辱君命失国容他既偶然已自晓得又何须説与他葢君子有公言无私言公事有未晓不与之言则辱君命固是不可若公事外又与他私説便失待小人之体两者须子细防后世之待小人若太过则与之共事虽公事亦不与言不及时往往私事亦与之言防此两句见得待小人须当严大抵我与小人不相闗不与言甚易惟同事共涂往返千里不与之言便见得孟子太山岩岩之气象大抵君子不幸与小人共处自公之外不可与言王驩既能自治其职矣孟子肯与之言乎
  沈同问伐燕此一段人或疑简章之脱略或疑孟子之语未圎是皆未然今以一章考之其初载沈同之问则曰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葢孟子私相与议论燕之罪可伐不可伐未尝正指齐之伐燕也孟子答之以可亦泛论燕之可伐耳初未尝为齐谋也犹人之平居臧否人辄曰某人之罪可诛曰某人之罪可责亦姑论其当诛当责之理尔岂遽行其事哉至于齐人伐燕或问曰【止】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孟子之意葢谓前日答沈同之辞特以论燕之罪可伐耳不谓其遽以此言为然而伐之不再问齐之可伐不可伐也详味彼然而伐之之句葢孟子深惜沈同错认其意而又追咎其问之不详也或疑孟子之言近于饰非殊不知或人问劝齐伐燕之时葢齐人伐燕之初而非既畔之后也伐燕之初师方有功诛其君灭其国想齐之羣臣尝劝伐燕者必幸其言之中自矜平燕之策出于我矣岂肯反讳其言哉使孟子之言在于燕人既畔之后尚可疑以饰非今其言在于伐燕之初则足以见其真未尝劝齐伐燕也及燕人既畔王则曰吾甚慙于孟子陈贾则曰贾请见而解之使孟子防有劝齐伐燕之説则孟子当慙于王王不当慙于孟子孟子当使人自解于王王不当使人自解于孟子也
  吾甚慙于孟子此是齐王悔过之心方动良心发见处此是一大机防人主之意一回则天下之势亦回正是生灵之幸宗庙之福当此时得一正人正救之其益岂不甚大而陈贾乃以謟谀之言塞其良心此防可惜陈贾引周公事来见孟子自谓孟子必讳周公之事使孟子不分明説周公之过陈贾必将以不仁不智来难孟子却先自道了句句出陈贾意外今世学者亦必言周公无过孟子直言周公之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此防要人玩味是周公之过为兄而过名虽为过其实乃是孝弟之心发见处与孔子説丘也幸茍有过人必知之之气象正同
  孟子致为臣而归【止】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大凡人出处之际须胸中有素方其未出之时使人君欲见而不可得及其言不用道不行引身而退使人君欲留而不可得如是然后可以任道之重轻保社稷之安危及至廉耻之风丧为士者反此其未出也人君本不曽欲见之反自欲见人君不可得其不见用人君本不曽留之反自欲留亦不可得孟子仕齐为言不用道不行故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使继此而得见乎此足以见孟子未出之时齐王欲见而不可得今孟子既去之后齐王欲留之而不可得他日王谓时子之言一段此是齐王见孟子之道大将谓孟子只理防得儒者之道而他有所劣逆其所不能故只使孟子教一国之士不以当时政事任之此心虽厚毕竟是轻孟子时子以告陈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观此则见孟子门庭甚严齐王自不敢面説却托时子时子又不敢説却托门人陈子言之孟子曰夫时子恶知其不可哉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此非孟子较禄之多寡君子之于利禄初不敢较其多寡道若行则受天下不为泰道若不行则抱闗击柝不以为辱孟子所以如此葢因时子而言人孰不欲富贵【止】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观此一段自古人君本未尝轻士自是士自轻且古之时日中为市聚天下之货财三尺之童适市亦莫之或欺只縁一贱丈夫于市中为驵侩之徒求利之切所以设征商之法此非特孟子自处已如此亦所以教后世士大夫使之自存体面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止】士诚小人也大扺圣人之心非贤人之所能测贤人之心又非常人之所能测尹士以浅心狭量私意臆度窥测孟子观其立三説以难孟子自以为孟子无所逃殊不知孟子之恢廓广大非尹士所能测则正如以黄雀之网而欲网垂天之鹏岂不愚高子以告高子虽是孟子弟子然受教于孟子者或亦未能深信孟子已为尹士之言所动如孟子之与孔子虽均是倡道然孟子之门弟子终不若孔子弟子知圣人为甚深如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即时以辟之何尝以告孔子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以其不足对亦不告孔子曰夫尹士恶知予哉此以下是孟子答之之辞尹士疑孟子出昼之稽滞若是常人必须分説我縁甚事所以迟迟而孟子方且以为速可见孟子念念不忘君之心自此以后一话一言一起一伏熟去涵泳自可见得孟子忠厚爱君之气象观尹士之问如疾雷奋电迅激如此而孟子之对浑厚和缓如在春风和气中二人气象便自判然如曰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见得孟子爱君之本心如此之切至于不得已而去犹曰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其心愈可见至于出昼而王不追然后浩然有归志以孟子待齐王如此诚厚而齐王待孟子反如此之薄此孟子所以有去志使常人至此一不见用则愤然引退归心一动则虽万夫不可挽而囘然孟子到此去心畧起而爱君之心复还故又曰予虽然岂舍王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是孟子之心若得齐王畧改便欲复归其爱君之心再三不忘愤疾之心孟子原不曽有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此以下却是箴尹士之失惟孟子分别晓了切中尹士之病故尹士闻其言亦为之叹服故曰士诚小人也知尹士以私心测度孟子固是不是而高子为尹士之言所动亦是不知孟子然而因高子之问得孟子谆详説之提撕警发使后世知臣子爱君之心当念念不忘此亦高子之力也
  昔人有以屈完作离骚可配风雅者亦以其有念念不忘君之心观离骚一篇三致意始言髙飞逺举鸿蒙廓落神仙幻化之术中言富贵华丽声色音乐世间可喜之事终言三江五湖洞庭彭蠡世间游观之乐三者皆不足以解忧而终归于爱君后世称离骚为辞赋之祖以此也虽然屈原有爱君之心固是善惜乎其发之不以正自愤怨激切中来其言神仙富贵游观己是为此三件动也故托辞以自解本是怨怒却反归爱君上来若孟子则初无此心其言语始终和缓皆出于正此屈原孟子所以分尹士之言虽出于一时之狂狷亦君子之病特不可测度孟子耳若后世虽有直谏者徒多至于怨怼皆是不曽讲究怨之一字但只责君不能容已殊不知己不能容君如朱云褚遂良辈君一有诃谴便至于折槛纳笏后人防此二事多以为君不能容臣不知臣不能容君君不能容臣其失固明臣不能容君此亦害事以恕字观之则褚遂良亦自有可责学者欲讲求事君之道须是平时开廓心中能容人乃可
  滕文公为世子【止】周公岂欺我哉世子复见孟子未尝言语如何便以为世子疑吾言乎葢孟子于世子眉睫之间自见其疑性善之説如神医之治病望而知其受病之原故孟子告之以道一而已矣又举成覸顔渊公明仪之言以证之夫三子之言惟顔渊之言气象安泰孟子止举顔子之言以晓之可也何必兼三子之言而举之此孟子教人之深意也如医者之下药各有次序初举成覸之言者欲使文公去其畏心而广其志气如下一服药而瘳疾若不下第二服以平补之则向之必复为害是故孟子次举顔子之言者下第二服药也使世子之气平而安适病既已去又必頼第三服药以固养之故孟子终举公明仪周公岂欺我之言以固世子之信心如下第三服药使己平之疾过加固养不至再发则终身无患此有以见孟子所以教文公其缓急皆有先后不可少差者也【滕文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