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勑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如上文所言小罪而非眚者不可以幸免大罪而非终者不至于滥及或杀或否各有轻重之叙则是汝之大明于事而有以服民也盖前告之以敬明乃罚故此以爲有其叙则是汝能明之也刑既明则民服矣故天下莫不晓然知上之好恶此所以相戒勑懋勉而莫不和平也既明于刑以纳斯民于和平之域则汝之爲司冦也可谓尽其职矣然汝之用法必常有不忍人之心而后可盖司冦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刑邦国诘四方则其心往往易流而入于忍也然先王之所以建典刑之官其本意惟欲使天下亡一人之狱囹圄空虚刑措不用而已矣如舜之于九官播百谷者则必欲其百谷之丰敷五教之明典三礼者则欲其三礼之举以至虞工之属莫不皆然至于臯陶虽命之以明五刑而其意则在于刑期于无刑而已周公之诰康叔以敬明乃罚其意亦然也故既言乃大明服则又继之以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若有疾若保赤子皆出于中心之所诚然不期然而然者也大学曰康诰曰若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逺矣孟子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惕恻隠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盖人之有疾而欲去之有赤子而保之此岂可以僞爲也哉举斯心以加诸彼则无往而不爲仁故若有疾则民莫不迁善逺罪而弃其过咎矣故曰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则民莫不安居乐业而各得其所矣故曰惟民其康乂既已弃咎既已康乂则孰有陷于罪而丽于刑此正先王之所以建刑官之本意也故虽命康叔以敬明乃罚而其意则惟欲康叔以是而存心也后之典狱者存心则不然矣故班孟坚曰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爲明深者获功名平者多害患谚曰鬻棺者欲嵗之疫非憎人欲杀之利在于人死故也今治狱吏欲陷害人亦犹此也此固狱吏之罪然亦上之人所以循名而责其实者不知使其以是而存心也
  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无或劓刵人
  自此以上则其恤刑愼罚以不忍人之心爲心者可谓至矣故又戒之以愼法也孔氏以无或刑人杀人爲絶句非汝封则以属于又曰爲下句非汝封刑人杀人汉孔氏曰言得刑杀罪人夫经之言曰非汝封刑人杀人孔氏以爲得刑杀罪人可乎王氏曰刑人杀人非汝所刑杀乃天讨有罪汝无或妄刑杀人也则其言胜于先儒然其于非汝封又曰劓刵人则疑其当云又曰非汝封劓刵人此则改易经文以就已意非阙疑之义唐孔氏以又曰爲周公述康叔之自言其说亦迂回宛转不甚平易惟苏氏以非汝封爲絶句不以冠于又曰之上则其义明白矣其说曰刑人杀人者法也非汝意也虽非汝意然生杀必听汝不可使在人也至于劓刵人则曰非汝独生杀也劓刵亦如之其文略盖因前之辞也此说可谓尽之矣盖司冦之职掌邦禁以惩夫不轨之民然法者天子之所与天下共之也天子犹不可以上下其手况司冦乎是则刑人杀人非汝封之私意也然不任其私意者则其弊易至于废弛厥职而他人或得以窃其权而用之矣汝既爲司冦之官岂可或移之他人哉劓截鼻也五刑之一刵说文曰断耳也虽不在于五刑然亦劓之类比于刑人杀人皆轻刑也
  王曰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
  外事者王氏曰人君以正德爲内事正法爲外事上所戒者正德之事于是戒之以正法之事以德与法而分内外既已非矣然自此以上是亦正法之事也安得爲至此后方言外事乎苏氏亦以德爲内政爲外惟先儒以爲外事诸侯奉王之事其说似之矣而未之尽也盖上所言者司冦之事内事也外事者卫侯之事也以卫侯入爲大司冦故兼内外之事言之左传定四年卫祝鮀曰成王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封于殷虚啓以商政疆以周索下言殷罚殷彞所谓啓以商政也则外事乃卫之事盖灼然也周公前既以康叔爲司冦典刑之官故命以恤刑愼罚之事于是又谓不独司冦之掌邦禁爲然也卫之刑禁亦当然尔汝陈时臬事者汝布陈是法以司牧其众此殷家之刑罚先后轻重各有伦叙当守而用之也臬法也要狱辞也殷家之罚信有伦矣囚之要辞固丽于法矣然汝犹未必能得其情也当服而念之自五六日至于一旬又其久者则至于一时法固然矣罪亦然矣无可生之道矣乃可大断其辞而加以刑罚也夫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一有不当悔之何及故不可不审也唐太宗问羣臣曰死者不可复生决囚虽三覆奏而顷刻之间何暇思虑自今宜二日五覆奏正得周公之遗意也
  王曰汝陈时臬事罚蔽殷彞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
  言汝陈是法事其罚之所断则必以殷家之常法也既服念之久然后丕蔽其囚也必以殷彞言不可以逞一已之喜怒也前言殷罚有伦盖言殷家之罚固有其伦也此言罚蔽殷彞则谓汝之断罚必以殷之常法也言殷罚殷彞唐孔氏曰卫居殷墟又周承殷后刑书相因故兼用其有理者谓当时刑书或无正条而有殷故事可兼用者若今律无条求故书之比也用其义刑义杀言汝康叔以殷家之常法刑人杀人固当用其合宜者勿用以就汝封之心所欲也殷罚有伦罚蔽殷彞即上文所谓有叙也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即上文所谓非汝封刑人杀人也爲司冦于内既当如此而卫之刑用于外者亦当如是也汝之于刑罚既能深思熟虑合于天下公心而不以逞其私意则汝之所爲可谓尽顺而有叙矣然而汝当曰我未有能顺之事也夫苟无所不顺而哓哓然以告人曰此我之能顺其事也则与夫不顺者其何以异哉盖自言其顺者适足以掩其美不言其顺者则其所顺之事亦岂顿然而减哉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尽逊而有叙固爲美矣骄心一生则其美不足观矣故周公告康叔以惟曰未有逊事乃所以保其美也舜称禹曰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盖矜则人与之争能伐则人与之争功自言其有逊事则必将有不逊之事矣
  已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康叔以肺腑之亲出则爲诸侯之长入则列六卿之位兼此二职以爲天子之佐而治殷之余民周公既告以恤刑愼罚之事使之明于小大轻重之序乃可以无忝于司冦之所掌而卫之刑罚亦得其当又当谦恭自牧而不自以爲能则其所以丁寜告勑之者可谓尽矣然卫之民染纣之化风俗頽败父子兄弟之伦悖乱而不顺久矣此非刑罚之所可得而禁亦非嵗月之所可得而革也惟其待之以寛持之以久优游训廸使之迁善逺罪复其所固有之性则刑罚不试而风俗丕变矣故自此以下又告之以先教化后刑罚渐摩浸渍以革卫之恶俗也已者起语之辞谓汝虽小子然未有若汝之心有志于善也成王既谓未有若汝封之心则康叔之心成王盖深知之矣成王既知康叔之心而成王之心与夫所脩之德亦汝康叔之所深知也我知汝之心则我之所以告汝者皆汝之所能行也汝知我之心则汝之所闻于我者当以此爲可行也家语曰非其人而语之如防聋而鼓之是其人而语之如聚沙而雨之成王知康叔之心康叔又知成王之心则其告之也岂不如聚沙而雨之乎苏氏曰将有以深告之故言我与汝相知如此此说是也既言我之与汝相知如此故遂从而诰之所以治殷顽民之道也
  凡民自得罪冦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彞大冺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不率大戛
  凡民自得罪者言其得罪于天下自已而招之而非上之人有以使之然也如所谓自作孽是也而其所谓罪者则冦攘奸宄靡所不爲又且杀人殒越人而自取其货以爲已有且其自强于爲恶而不畏死也夫好生而恶死者天下之眞情也人惟畏死然后可以死惧之既不畏死矣则何所不至哉此其所以犯天下之所共怒而无不恶之也周公将告康叔以卫之风俗自弃于人伦而拂其天性之爱汝当适之以美教而不可遽齐以刑故先设此以爲言而以其轻重相较以明其意也故继之曰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言冦攘奸宄之人是诚元恶也人固已大恶之矣况于不孝不友之人其恶爲尤大而人之恶之也当愈甚矣人之恶不孝不友者固当在于冦攘奸宄之上然冦攘奸宄之人则可以致之死而无憾而不孝不友者汝则当有以自责而未可以全罪于民也盖凡民之自暴自弃陷于大恶干国宪而犯众怒以至于愍不畏死是诚所谓无忌惮者也此诚教化之所不可加盖其自得罪故也是诚可憝也可憝则可杀矣若乃爲人子而不能敬行其所以事父之事以失其父之心是子不子也爲人父而无恻隠惕之心以抚爱其子乃憎而疾之是父不父也爲人弟而不念天之明有此长防之分而不恭其兄是弟不弟爲人兄而不念父母之鞠子爲可哀而不友其弟是兄不兄也夫父慈而教然后尽父道子孝而恭然后尽子道兄爱而友然后尽兄道弟钦而顺然后尽弟道故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兄虽不友弟不可以不恭父之于子兄之于弟各自尽其道不可以不孝不恭之故而爱友之心遂替也苟其爲父者曰子既不孝矣我何以慈爲哉其爲兄者曰弟既不恭矣我何以友爲哉子也弟也亦以是而存心则父子兄弟而俱失其道矣父子兄弟俱失其道虽悖天伦反人理若爲可憝然实可愍而不可憝也盖非其自得罪故也夫父子兄弟之伦皆其所受于天命之性无有智愚贤不肖之别也而乃汨没其所受于天者此岂无所自而然哉盖上失其道教化不明不能使斯民复其本性以驯致于士君子之域则无乃我政之罪乎吊先儒以训至今当读爲吊闵之吊惟其我政之罪故可吊闵而不可憝是必引慝自咎冀其感悟而归于忠厚爲可苟爲不于我政人以爲得罪彼天之与我民以常性而其冺乱至此曽不思其所以然之故乃曰吾当速用文王所作之罚刑以绳之罔有所赦民既不知夫自新之路而迫之于刑罚则其不肖之心浸滛日甚亦将终不循乎大常矣故曰不率大戛尔雅曰戛常也速由罚刑而无赦而民之不率盖自若也则刑罚不足恃也审矣何以多杀爲哉孟子常引此篇杀越人于货愍不畏死凡民罔不憝以爲是不待教而诛则夫不孝不慈不友不恭之人其必教之不改然后诛之而未可遽诛也昔舜之命臯陶作士冦攘奸宄则使之明五刑以治之至于百姓不亲五品不逊则几于禽兽舜不以与冦贼奸宄之人同弃于臯陶之刑而乃使契爲司徒敷五教以导之且以在寛爲戒诚以五品至于不逊者非斯民之辜也故周公使康叔于元恶则当憝之而至于不孝不友则闵之正舜之用心也孔子爲鲁司冦有父子讼者夫子同狴执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正夫子赦之季孙闻之不恱曰司冦欺予曩告予曰国家必以孝令今戮一不孝以教民孝不亦可乎而又赦之何哉冉有以告孔子喟然叹曰上失其道而杀其下非理也不教以孝而听其狱是杀不辜乱其教烦其刑使民迷惑而陷焉又从而制之故刑虽烦而益不胜也夫以不孝不友不慈不悌之人固爲大恶矣苟爲不教而杀则是夫子之所谓不辜也而先儒乃以爲速由兹文王作罚刑谓周公使康叔案法而诛之王氏亦同此说信如此言则夫子赦父子之讼爲纵恶而季孙之言爲合于周公也故不如苏氏之说爲胜也下文言父子兄弟之皆失其道而其上文特言不孝不友者盖其文先言子之不祗服厥父事次及于兄又次及于弟然后及于兄之不友故其初但言不孝不友者举上下以包之也
  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
  外庶子训人者薛博士曰庶子者公族之官也周官诸子掌国子之倅燕义以谓天子之官有庶子之官文王世子谓庶子之正于公族者教之以孝悌睦友子爱明于父子之义长防之序然则庶子即诸子也天子谓之诸子诸侯谓之庶子其所掌则诸侯与天子之官同故燕义之所掌与周官无异也所谓训人即如文王世子所言是也此其谓所掌与天子之官同则是矣至其以天子谓之诸子诸侯谓之庶子未必然也燕义既言天子之官有庶子之官则天子亦谓之庶子矣以外云者指卫而言也正长也正人谓众官之长若周官宫正主宫中官之长司防主天下之大计之官之长是也越小臣诸节者谓正人之下诸小臣有符节者唐孔氏曰符节者非要行道之符节若爲官行文书而有符今之印是也康叔锡壌于王以君一国一国之化所自出也今苟不能宣明教化去污染而与之惟新使斯民之不孝不慈不友不恭之人旷然大变以趋于礼义之域是汝正人之罪也汝正人若不引慝于己自以爲罪而乃不忍斯民之悖戾欲一旦举而纳之于刑固不足以使斯民知改过而率乎大戛矣况夫汝卫国之臣受爵禄于汝以助汝之训廸黎民如庶子之官其职以训人爲主以至夫众官之长及诸小臣有符节之人是皆有位于朝者也乃当分别其善恶以立斯民之善誉不使其恶名之彰也然后可以无旷厥职苟爲不念此不用此而无以助其君则是病其君矣彼乃长于爲恶我亦将恶之也周公之所以言此者盖爲不能训导商之余民去其不善而长其善遽以刑罚诛杀之非特康叔正人之得罪亦汝诸臣之罪也此主于教民而言故先言庶子于正人之上也汝若不能优游渐渍将之以久以驱民于善乃速用此义循而杀之则是汝爲君爲长而不能其家人及其小臣外正也率杀若所谓案法诛之是也小臣外正即上文所谓正人小臣诸节是也其曰外正亦犹外庶子云也夫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故易家人之彖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盖使其一家之中父子有亲兄弟有序举斯心以加诸彼则天下之爲父子兄弟者定矣此其本末先后之序作于此者必有应于彼其机然也今卫之遗民其不孝不慈不友不恭陷于大恶而不能自反必以之施于家者未尽既不能齐其家又不能倡率其臣使小臣外正播敷教化以立民之善誉而其所恃以治民者惟有速由兹义率杀而已是汝惟肆爲威虐以整齐之放弃王之所以命汝者而不逹之于民乃汝康叔以非德而用之以治民也不能厥家人越小臣外正犹左氏传所谓不能其大夫至于君祖母以及国人也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夫以德化民则民知善之可爲而不善之不可爲如水之寒火之热故有耻有耻则虽驱之以爲不善亦不肯爲矣以刑齐民则民未必知不善之不可爲特强制之而已故无耻无耻则欺诈诞慢之心生凡可以苟免者无不爲也其犯上作乱何所不至哉今也率杀而无赦则爲非德乂民以非德则虽用文王之罚刑汝亦无以使民之率大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