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惟天隂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彞伦攸叙
  此武王所问之意也汉孔氏曰天不言而黙定下民是助合其居使有常生之资盖其意以骘训定而史记宋世家举此文亦以为惟天隂骘下民先儒解释多用此说然骘之训定无所经见难以取信案尔雅曰骘升也方言曰鲁卫之间为升骘则骘之训升其来尚矣汉五行志举此言而应劭之注以骘训升盖取诸此惟天隂骘下民相协厥居此盖洪范之大要也杨子曰阳椎五福以类升隂幽六极以类降虽有吉凶善恶之不同然天之生斯民也性无有不善而命无有不正惟斯民之情因物有迁失其性命之至正故有防于六极不能自出者非其性之本然也皆其愚不肖之自取耳若乃天之所以隂骘下民相协厥居而使之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者未尝不升之以福也惟相协厥居而升之以五福故其生斯民而立之君其使之賛化育而辅相裁成之者必在于建皇极而敛五福以敷锡庶民者实君师之任也武王惟知天之隂骘下民相协厥居而未知人君所以取夫隂骘之常理者其本末先后当如何也故曰我不知其彞伦攸叙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盖欲求治道而不知本末先后之序则倒行逆施无自而成故武王未知彞伦之攸叙则勤勤恳恳致恭尽礼以访于箕子而不敢缓为箕子者不得不以所闻而告之也传曰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然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然后可与言道之致自我闻在昔以下皆箕子谆复反覆歴陈治天下之大法如此之深切着明无所不尽者盖以武王礼既恭辞既顺色既从则箕子之言不得不尽之矣
  箕子乃言曰
  武王之问箕子之对皆曰乃言者唐孔氏曰天道大沈吟乃问思虑乃荅乃缓辞也苏氏曰乃言难之也王虚心而致问箕子辞逊而后对此两说皆通观武王之克商放牛归马防财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恱服则为治之本武王非不知之也然而方且皇皇然虚心屈体以访箕子箕子又谆谆然为武王陈之者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圎师旷之聦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观武王之克商其所以大赉于四海者无非仁心仁闻也及攷箕子之所问则是先王治天下之大法也犹公输离娄之不可无规矩师旷之不可无六律此武王之所以汲汲而问箕子之所以谆谆而告也使武王有仁心仁问而不能访箕子以求其先王治天下之大法是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箕子虽知先王治天下之大法苟不得武王访而行之则是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以武王之仁心仁闻而能行箕子所传先王治天下之大法此周之治所以巍巍煌煌集唐虞夏商之大成而为百王之冠也然九畴之叙虽箕子为武王陈之而其所陈则有所自来矣盖自禹神智为天所锡建徳于唐虞之世而立地平天成之功当是时也洪范九畴已有所传之迹矣盖其道乃百世所共由之道而其文则于禹之神智经纬纂集着为成训昭然示后世盖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禹之洪范箕子之所传其详见于此篇而其梗槩则见于大禹谟之书矣大禹谟曰惠廸吉从逆凶惟影响此洪范之大要也盖天下之理顺之则吉逆之则凶伦攸斁是从逆之凶也伦攸叙是惠廸之吉也洪范一篇大抵明此理而箕子所陈盖本于大禹谟而释之大禹谟曰徳惟善政政在飬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徳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壊箕子之所演者演此而已此犹伏羲之易文王重之孔子賛之虽多寡不同而其大防则一也学者欲学洪范不可不推原其所自来大禹谟乃洪范之根本不明乎大禹谟不可以骤语此
  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伦攸叙
  故箕子将陈伦之叙于是推本其所自来言鲧之所以失其叙禹之所以得其叙者然后歴陈其九畴之目也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伦攸斁者言鲧之逆此所以凶也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伦攸叙者言禹之廸此所以吉也盖水曰润下润下者水之性也而鲧则陻之使不通以拂其常性使不得行其所无事此五行所以皆乱五行皆乱则失其本矣此伦之所以斁也惟禹能顺其润下之性而行其所无事则水由地中行而五行皆得其性得其性则其本立矣此彞伦之叙也然自汉以来儒者往往拘于河圗洛书之说以天锡禹以九畴者盖其文自洛而出故禹因而次第遂谓天之锡禹洪范九畴自初一曰五行以下皆是背所负之文或以为六十五字或以为三十八字或以为二十七字其说虽时有不同是皆以为背所负之文诚有如五行等字禹次之以为洪范某窃以为不然古人之语于其最重者必推于天典曰天叙礼曰天秩命曰天命诛曰天讨凡出于理之自然非人之私智所能増损莫非天也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彞伦攸斁犹所谓天夺其魄也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彞伦攸叙犹所谓天诱其也虽然岂有物以予夺于其间邪夫易之为书由数而起故今世所传河图纵横十五之数谓伏羲准之以画八卦犹可言也至洪范之为书大抵明彞伦之叙本非由数而起也则背所负者果何物邪若以为有洛书之数如河图之文则今世所传洛书五行生成之数大抵出于附防不足信也若以为背之所负有五行五事等字则其说迂怪矣某窃谓天乃锡禹洪范九畴犹言天乃锡王勇智耳不必求之太深也学者诚知洪范之书不由数起而天之锡禹非洛书则九畴之意涣然而明矣
  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徳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徴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圣人之经虽同归于道然其制作之体则各有门户而不可槩论也易之与洪范皆是圣人所以明道学之秘论为治之道所以賛天地之化育以与天地参者要其指归未尝有异而其体则实有不同者观其立名之意则已可见矣易之为书本于八卦自八卦而衍之为六十四循流相错变动不居故名之曰易易者言其变而不可为常也洪范之为书本于五行自五行而推其用至于五福六极其伦之叙先后始终各有定体故名曰洪范洪范者言其大法之不可易也易之体圎圎故不可常譬之物圎者动方者静圎流方止各随其理之自然而不可以相移者也洪范之体方方故不可易是则此二书虽其理本于一揆学者之求之也自有门户于其间学易者不可以不论其变学易而不论其变则易之法泥矣学洪范者不可不论其序学洪范而不论其序则洪范之彞伦斁矣是以箕子将陈九畴之叙必先推本所自来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彞伦攸斁言鲧之所以失者以其彞伦斁也言禹之所以得者惟能叙其彞伦也何谓伦之叙自初一曰五行至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是也此九者施之先后各自有序得其序则伦攸叙或失其先后之序而逆施之则斁矣此如一人之身元首居上耳自手足各以其序别之于下不容有毫厘之差舛也而诸儒之论洪范大抵多以易之体求之往往以九畴之叙附防配合以类相从亦欲如重卦之统于八卦也自汉董仲舒歆向父子以来则既失之矣故五行传之说以谓貌之不恭是谓不肃谓田猎不宿饮食不享出入不节夺民农时及有奸谋则木不曲直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顺之其福攸好徳言之不从是谓不艾弃法律逐功臣杀太子以妾为妻则火不炎上厥咎僭厥罚常晹厥极忧顺之其福康宁视之不明是谓不悊作宫室侈台榭为淫乱则稼穑不成厥咎舒厥罚常燠厥极疾顺之其福夀聼之不聦是谓不谋好战攻轻百姓城郭侵邉境则金不从革厥咎急厥罚常寒厥极贫顺之其福富思之不睿是谓不圣简宗庙不祷祠废宗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厥咎霿厥罚常风厥极凶短折顺之其福考终命皇之不极是谓不建厥咎眊厥罚常隂厥极弱大抵以此数者牵合相从徇其从己之见以为至当之论虽其援引春秋经传以明其说麄若可信然而失圣人之意逺矣盖箕子所陈有九畴也陈其事以如此诸家之说相配为义则九畴必皆可配也今其可配者止于五行五事皇极五福六极之五者而八政五纪三徳稽疑之四者则不可得而配则是汉儒之为凿也洪范其咎有五曰狂僭豫急防其徴亦有五曰常雨常旸常燠常寒常风今欲配合于五福六极福之五者适存其数而六极则衍其一而无所当也则于咎徴各増其一曰皇之不极厥咎眊厥罚常隂厥极弱此则于箕文之外别立此二名以迁就其说又其所以配五行五事大抵皆失于穿凿非自然之理也故老苏着洪范论深辟其非以谓明其统举其端削刘之惑绳孔之失使经意炳然如从玑衡窥天文矣其用意固善而纠正汉儒之失亦已切中其病也然其自为说则犹有未尽者其言谓皇极之建则貌恭言从视明聼聦思睿则木曲直金从革火炎上水润下土稼穑而时雨时燠时寒时晹时风应之于是五福咸备皇极不建则反是而有六极之应此其为说虽不若汉儒之凿然其相配亦止于五畴而已则八政五纪三徳稽疑之四者则遗之而弗録也安在其为九畴哉其曰致至治緫乎大法緫大法本乎五行理五行资乎五事正五事赖乎皇极五行含罗九畴者也五事检制五行者也皇极裁节五事者也含罗者其统也裁节者其端也禹之畴分之则几五十矣诸儒不求所谓统与端者顾为之传则向之五十又将百焉莫若以百归之五十五十归之九九归之三三五行也五事也皇极也而又以皇极裁节五事五事得则五行从是三卒归之一也老苏之论如此可谓善守约矣然箕子之论九畴之叙自初一五行至向用五福威用六极自一至九始终先后各有序今以九归之三三归之一又以皇极裁节五事五事得而五行从则是九畴当先皇极次以五事次以五行而后及其余岂不与箕子九畴之所陈者异乎予尝以谓九畴之言箕子所陈也必以箕子之言为正箕子之言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彞伦攸叙是九畴不可以无其叙也自初一五行至次九向用五福威用六极此其序也箕子所陈之序既已如此后世安可以私意而异之哉善乎曽子固舍人之论也其言曰五行者行乎三才万物之间也故初一曰五行其在人为五事故次二曰敬用五事五事敬则身修矣身修然后可以出政故次三曰农用八政政必协天时故次四曰协用五纪修身出政协天时不可以不有常也常者大中而已矣故次五曰建用皇极立中以为常而未能适变则犹之执一也故次六曰乂用三徳所以适变也能适变则人治极矣极人治而不敢絶天下之疑故次七曰明用稽疑稽疑者尽之于人神也人治极而通于神明者尽然犹未敢自信也必参吾之得失于天故次八曰念用庶徴徴有休咎则得失之应于天者可知矣犹以为未尽也故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福极之在民皆吾有以致之故又以攷己之得失于民也凡此九者皆人君之道其言不可杂而其序不可乱也推其为类则有九要其始终则犹之一言此言可谓曲尽之矣盖此书明先王治天下之大法必本于尽性践形然后推之以和同天人之际而施政敎而其极至于賛天地之化育以与天地参者伦之叙始终先后各有定体而不可易逆之则凶顺之则吉故其谓序不可乱言不可杂此乃学洪范之纲领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脩道之谓敎九畴自初一曰五行盖以夫此五行之运于天地之间而明天地之性中和之实也自五事八政而下则率性之谓道脩道之谓敎也道与敎必率性而脩之故自五事而下皆曰用而五行不曰用者自五行而用之也唐孔氏曰五行不言用者五行万物之本天地万物莫不用之不嫌非用也此说不然自五事至于六极莫不言用则岂皆以为非用而言用邪以谓用者自五行推而用之所自推者自不言用其理固然也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聼思聦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言君子之治己有此九者之殊而此九者莫不各有所思视之于明聼之于聦以下皆是理之自然不可易各正其所无以复加也自五事以下各言用而随其所用各系一字亦犹九思之各有所主盖其理之所当然也五事者圣人之所由以尽性充之以践形者也视聼言貌思其用不同而蔽之以一言则曰修己以敬而已修己以敬则五事各得其正而无狂僭豫急防之失故于五事曰敬用八政者圣人以其正心诚意修身之道逹之于天下国家者也自食货至于賔师不可不致其厚故于八政曰农用五纪者圣人所以定四时成嵗以厘百工而熈庶绩者也而必曰协用者此盖与协时月正日之协同盖嵗月日星辰歴数其运行不同而治歴明时者必欲协此数者各无舛差然后正天时而治人事也故五纪曰协用皇极圣人所以允执厥中而为敎者也中立于此民之所防而归矣故曰建用三徳所以趋时适变也先后相济不可为常故于三徳曰乂用稽疑者圣人所以尽幽明之情以定天下之事业也不可不审于神明吉凶之意故以明用言之庶证者以己之得失可否验之于在天时之应者也造次颠沛宜必于此不可以须防离也故曰念用福极者盖其成效之见于民而存亡祸福治乱之所分者也故于福则向之于六极则宜威之曰向曰威者盖在人君之心有所避就以为激劝而兢兢业业以制生民之命者也汉孔氏曰言天之所以向劝人用五福所以威沮人用六极以向威为天之所为大失其防夫自敬用至念用皆指人君之用岂于此二者而独言天之所用邪故张晦之廷评深得其说以谓王者体五行以齐政谨五事以修身厚八政以分职协五纪以正时建皇极以临人乂三徳以适变明稽疑以有为騐庶徴以调气彞伦攸叙是所谓至治至治之世五福被于民彞伦攸斁是所谓至乱至乱之世六极伤于民是谓凡言乎用者皆人君之所用也此说固善而犹有未尽者既曰凡言用者皆人君之所用而继之曰向者向而归之谓威者威以畏之谓王者用五福则民向之而归其治焉王者用六极则民威之而畏其乱焉既以五福六极为王者之用又以向与威为民之归之畏之此则迂泥而失其防矣不如曽子固之说为允子固曰五福在民则宜向之六极在民则宜畏之威畏也此说可以禆张晦之失也盖向之畏之在人主心术之间尔斯民何与焉犹大禹谟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谓人主自戒自董耳夫此九畴者盖自禹之神知本夫天锡明治天下之大法推陈其先后始终之彞伦以明示天下后世也而箕子为武王谆谆而陈之自初一曰五行以上推本其所以叙九畴之由自威用六极以下则详陈九畴之名物而其大要皆不出此数言曰初曰次者九畴各有其序而不可乱也曰敬用农用以至向用威用言每畴之用各有常理而不可易也序不可乱理不可易学者诚能循其序尽其理举而措之事业之间则其能成天下之大顺致天下之大利在指掌之间尔学者不可不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