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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集释
【集注】曾子,孔子弟子,名参,字子舆。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自治诚切如此,可谓得为学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则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也。尹氏曰:“曾子守约,故动必求诸身。”谢氏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远而愈失其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观于子思、孟子可见矣。惜乎其嘉言善行,不尽传于世也。其幸存而未泯者,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余论】《四书辨疑》:只以尽己为忠,义有未备。天下之事,亦有理所当隐不当尽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此亦尽己之谓,圣人未尝以忠直许之也。况尽己以实,只是一意,忠与信不可辨也。忠信理虽相近,要之自是两事。曾子分明说在两处,解者不可相混无别也。《语录》曰:“忠信只是一事。”又曰:“做一事说也得,做两事说也得。”此说意持两端,无真正可凭之理。盖忠当以心言,信当以言论。心无私隐之谓忠,言有准实之谓信。此乃忠信之别也。黄氏《后案》:《注》谢说:“曾子专用心于内”,东发先生曰:“专用心于内,近时禅学之说耳。后有象山因谓今传于世者皆外入之学,非孔子之真,遂于《论语》之外自谓得不传之学,皆谢氏之说也。”陆稼书谓省兼内外。内不欺于心,外不谬于事,皆当省诸身。专用心于内,非经恉也。诸书言子夏之徒有田子方而流为庄周,子贡之徒有鬼谷子而流为苏秦、张仪,本无确据。卽信有之,将邢恕之过必咎程子乎?谢说过矣。
【发明】《反身录》:贤如曾子,犹日三省。若在吾人,资本中下,尤非曾子可比,千破万绽,其所当省者,岂止于此?故必每日不论有事无事,自省此中能空凈不染乎?安闲恬定乎?脱洒无滞乎?视听言动能复礼乎?喜怒哀乐能中节乎?纲常伦理能不亏乎?辞受取予能当可乎?富贵贫贱能一视乎?得失毁誉能不动乎?造次颠沛能一致乎?生死利害能不惧乎?习气俗念能消除乎?自察自审,务要无入而不自得,纔是学问实际,否则便是自欺。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考异】《释文》:“道”本或作“导”。皇本作“导”。宋高宗《石经》“敬”作“钦”,避翼祖讳。
【考证】朱子《四书或问》:此义疑马氏为可据。盖如马说,则八百家出车一乘;如包说,则八十家出车一乘。甲士步卒合七十五人,而牛马兵甲粮糗刍茭具焉,恐非八十家所能给。然与《孟子》、《王制》之说不同,疑孟子未尝尽见班爵分土之藉,特以传闻言之,故不能无少误。若《王制》则故非三代古书,其亦无足据矣。崔述《三代经界通考》:先儒惑于《司马法》之文,以为一乘之卒七十有二人,遂致《鲁颂》之言先后抵牾,乃谓车计通国之赋,徒指出军之赋以曲解之。不知《司马法》乃战国时人所撰,原不足据也。且《传》又有之:卫文公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晋城濮之战,全军皆出,仅七百乘。鞌之战,军帅半行,乃八百乘。平邱之会,有甲车千乘。卫地与民非能十倍其初,晋地虽辟,岂能数倍于文公之世?然则贫故车少,富故车多,不尽称徒以造车,亦不尽计民以赋车也。晋之伐郑也,败其徒兵于洧上,车与徒分道以御敌,而初不必相参,则车之多寡固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则亦不必尽准乎其民之数。惟是地广则国富,国富则车多,故大国曰千乘,乃大略言之耳。夫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车一乘为一成之例也?刘氏《正义》:案《注》包马异说。皇、邢《疏》如文释之,无所折衷。后人解此,乃多轇轕。从马氏则以千乘非百里所容,从包氏则以《周礼》为不可信。纷纷诘难,未定一是。近人金氏鹗《求古录》说此最明最详,故备录之。其说云:“《孟子》言‘天子千里,大国百里,次国七十里,小国五十里。’又言‘万乘之国,千乘之家。千乘之国,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是千里出车万乘,百里出车千乘,十里出车百乘也。子产言‘天子一圻,列国一同。圻方千里,同方百里。’亦如《孟子》之说。以开方之法计之,方里而井,百里之国,计有万井。万井而出车千乘,则十井出一乘矣。若马氏说百井出一乘,则百里之国止有百乘,必三百一十六里有奇乃有千乘,与《孟子》不合。包氏合于《孟子》,是包氏为可据矣。哀十二年《公羊传注》言:‘军赋,十井不过一乘。’此一证也。马氏之说,则据《司马法》。郑注《小司徒》亦引《司马法》云:‘井十为通,通三十家,为匹马、士一人、徒二人。通十为成,成百井,三百家,出革车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为终,终千井,三千家,革车十乘、士百人、徒二百人。十终为同,同方百里,万井,三万家,革车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贾《疏》:‘通九十夫之地,宫室涂巷三分去一,又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是三十家也。’案《司马法》一书,未必真《周公》之制,所言与《孟子》、子产皆不合,信《司马法》何如信《孟子》耶?《坊记》云:‘制国不过千乘,家富不过百乘。’今谓大夫百乘,地方百里,等于大国诸侯,必不然矣。或谓:‘《司马法》车乘有两法:一云兵车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一云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贾公彦以士十人、徒二十人为天子畿内采地法,以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为畿外邦国法。此言千乘之国,是畿外邦国也。一乘车士卒共七十五人,又有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一百人。马牛刍茭具备。此岂八十家所能给哉?’不知天子六军出于六乡,大国三军出于三乡,盖家出一人为兵也。又三遂亦有三军,三乡为正卒,三遂为副卒。乡遂出军而不出车,都鄙出车而不出兵。孔仲达成元年‘丘甲’《疏》云:‘古者天子用兵,先用六乡。六乡不足,取六遂。六遂不足,取都鄙及诸侯。昔诸侯出兵,先尽三乡三遂。乡遂不足,然后徧征境内。’贾公彦《小司徒疏》亦云:‘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皆出于乡遂。犹不止,徧境出之,是为千乘之赋。’然则都鄙固不出兵也。江慎修云:‘七十五人者,兵乘之本法。三十人者,调发之通制。《鲁颂》“公交车千乘,公徒三万”正与《司马法》合。’此说得之。然则都鄙卽至出兵,而调发之数惟用三十人,岂八十家所不能给哉?至于丘乘之法,八十家而具七十五人,无过家一人耳,此但备而不用,惟搜田讲武乃行,又何不给之有?农隙讲武,正当人人训练,家出一人,不为厉民也。若夫车马之费,亦自不多。古者材木取之公家。山林而无禁,则造车不难。马牛畜之民间,可给民用,不过暂出以代搜田之用耳。刍茭则尤野人所易得者也。且以八十家而出一车四马,又何患其不给乎?或又谓:‘百里之国,山川林麓城郭宫室涂巷园囿三分去一,三乡三遂又不出车,又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则三百乘且不足,安得有千乘乎?’不知百里之国以出税之田言,非以封城言也。《孟子》方颁禄禄,正是言田。其曰地方百里者,地与田通称,故井地卽井田也。百里以田言,则山川林麓以及涂巷园囿等固已除去矣。颁禄必均,若不去山川,山川天下不同,则禄不均矣。茍境内山川甚多,而封城止百里,田税所出,安足以给用乎?故知大国百里,其封疆必不止此。《周礼》所以有五百里四百里之说,盖兼山川附庸而言也。《孟子》则专言榖土耳。城郭宫室涂巷等虽有定数,然亦非榖土,则亦不在百里之内也。先儒三分去一之说,亦未必然。《孟子》言方里而井,百里七十里五十里皆以井计数。方里不必其形正方,以方田之法算之,有九百亩则曰方里。地方百里等方字皆如是也。然则百里之国不谓封疆,其里亦非广长之里矣。《孟子》言一夫百亩,而《周礼》有不易百亩,一易二百亩,再易三百亩之说,盖《孟子》言其略,《周礼》则详言之也。分田必均,《周礼》以三等均之,其说至当。《左传》:‘井衍沃,牧隰卑。’郑氏谓‘隰卑九夫为牧,二牧而当一井’是也。是则一井不必九百亩,百里之国亦不必九百万亩,以通率二井当一井,当有一千八百万亩矣。《孟子》但举不易之田,故曰‘一夫百亩,大国百里’也。乡遂之民皆受田,则亦有车乘,但其作之之财受于官府,故曰不出车,非无车也。夫如是,百里之国岂不足于千乘哉?包氏之说,可无疑矣。”物茂卿,论语征》:万乘、千乘、百乘,古言也。谓天子为万乘,诸侯为千乘,大夫为百乘,语其富也。如千金之子,孰能计其囊之藏适若干而言之乎?古来注家布算求合,可谓“不解事子云”矣。
按:《论语征》十卷,日本物茂卿撰。议论通达,多可采者,惟中土少传本。俞樾《春在堂随笔》录十余条,大旨好与宋儒抵牾。兹择其议论纯正者录而存之。
方观旭《论语偶记》:《集解》云:“融依《周礼》,包依《王制》、《孟子》,义疑,故两存焉。”近时经师从马氏。窃以《泰伯篇》曾子曰“可以寄百里之命”,谓摄国君之政令。《先进篇》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谦不敢当千乘之国。则千乘之国为百里甚明,以他经解《论语》,何如以《论语》证《论语》?
按:如方氏之说,千乘之国为百里,毫无可疑。《周礼》伪书,不足据也。
俞樾《湖楼笔谈》:千乘之国,马包异说,当以包说为长。子路曰“千乘之国”,冉求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盖子路所说者,百里之国,故冉求从而递减之,为六七十五六十也。若从马说,千乘之赋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似过大矣。大约古人言百里之国使为大国,故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六尺以极小言,百里以极大言。不极小不足见托孤之难,不极大不足见寄命之难。后人生大一统之世,提封万里,遂觉百里之地小若弹丸,此古今之势异也。郑浩《论语集注述要》:千乘有二说:《马注》一成八百家出一乘,千乘为方三百一十六里。《包注》十井八十家出一乘,千乘适为百里之地。朱子前尝是马说,及为《集注》,又不实指,仅曰“其地可出兵车千乘”,岂因十者皆难知其孰确,不欲多费力于无用之地乎?以下凡名物度数无关本文经旨,纷议莫能确定者准此。
【集解】马曰:“道,谓为之政教也。《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出革车一乘。’然则千乘之赋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惟公侯之封乃能容之,虽大国之赋亦不是过焉。”包曰:“道,治也。千乘之国者,百里之国也。古者井田,方里为井,十井为乘,百里之国,适千乘也。”融依《周礼》,包依《王制》、《孟子》,义疑,故两存焉。包曰:“为国者兴事必敬慎,与民必诚信也。节用者,不奢侈也。国以民为本,故爱养之也剩。作事使民,必以其时,不妨夺农务也。”
【唐以前古注】《诗小雅信南山正义》引郑注《司马法》云: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方十里,出革车一乘。《周礼小司徒疏》引郑注: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皇疏》:千乘,大国也。天子万乘,诸侯千乘。千乘尚式,则万乘可知也。此以下皆导千乘之国法也。为人君者,事无小大悉须敬,故云“敬事”也。《曲礼》“毋不敬”是也。又与民必信,故云“信”也。虽富有一国之财,而不可奢侈,故云“节用”也。虽贵居民上,不可骄慢,故云“爱人”也。使民,谓治城及道路也。以时,谓出不过三日,而不妨夺民农务也。然人是有识之目,爱人则兼朝廷也。民是瞑闇之称,使之则唯指黔黎也。
【集注】道,治也。千乘,诸侯之国,其地可出兵车千乘者也。敬者,主一无适之谓。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于民也。时,谓农隙之时。言治国之要,在此五者,亦务本之意也。
【余论】《四书剩言》:《王制》:“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而《周官均人》又以丰迎较公旬之政,丰年三日,中年二日,无年一日。此云“使民”,不止公旬,有卽以农事使民者。如“三日于耜,四日举趾”,则使民耕植之时。“九月筑圃,十月禾稼”,则使民刈获之时。“龙见而毕务,火见而致用”,则使民兴筑之时。“仲夏斩阳木,仲冬斩阴木”,则使民樵棌之时。“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则使民谨出入修桥道之时。故《春秋传》曰“凡启塞从时”,谓凡事之启塞皆当从其时也。《黄氏后案》:陆稼书说:“敬是遇事谨慎之意,不必言包括众善。信者不用权诈,不朝更夕改,惟此真确之诚,表里如一,始终如一。虽事势之穷,亦济以变,而守常之时多,济变之时少也。节用不必说,节非褊啬,而当节者,务欲返一国奢靡之习而同归于淳朴。爱人不必说,爱非姑息,而当爱者,务欲合一国臣民之众而共游于荡平也。”式三案后儒标示心学,说敬太过,失之。于此章尤不合。信与节爱,近解亦过求深。寻绎经恉,陆氏说是。《杨注》云“未及为政”,未可据。敬信节爱时使自有实功实效,以发所存之正。朱子《与张敬夫书》曰:“徒言正心而不足以识事物之要,是腐儒迂阔之论,不足与论当世之务。”然则论治未有专言所存者,朱子盖节取其论所存而录之欤?朱子作《集注》,意在详录宋儒之说。而说之未醇者亦存之,意在节取也。读《注》者或误衍之,或以此攻朱子矣。《东塾读书记》:《道千乘之国章》,《朱注》采程子曰:“此言至浅。然当时诸侯果能此,亦足以治其国矣。”此于圣人之言颇有不满之意,似不必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