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集释

  
  【考证】《说苑建本篇》:孔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吕氏春秋孝行篇》: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又云:务本莫贵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揅经室集论仁篇》:此四句乃孔子语。而“本立而道生”一句,又古逸《诗》也。虽汉人引《论语》往往皆以为孔子之言,但刘向明以此上二句为孔子之言,尚是汉人传《论语》之旧说。而又以为有子之言者,所以有似夫子也。又《后汉书延笃传》云:“夫仁人之有孝,犹四体之有心腹,枝叶之有根本也。圣人知之,故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观延笃以此节十九字与《孝经》十四字同引为孔子之言,愈可见汉人旧说皆以此为孔子之言矣。刘氏《正义》:“务本”是古成语,而有子引之。《说苑》及《后汉延笃传》皆作孔子语者,七十子所述皆祖圣论,又当时引述各经,未检原文,或有错误故也。
  
  【集解】本基也。基立而后可大成。包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王弼云: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也。
  
  按:《隋志》载弼撰《论语释疑》三卷,《唐志》云二卷,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仍作三卷。今佚,惟玉函山房有辑本。其说经不脱魏晋玄虚之习,故录以备一家。
  
  【集注】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为仁,犹曰行仁。与者,疑辞,谦退不敢质言也。言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如上文所谓孝弟乃是为仁之本,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也。
  
  按:《集注外注》尚有程子“性中祇有仁义礼智,曷尝有孝弟来”一段。明季讲家深诋之,谓与告子义同病。清初汉学家诋之尤力。考《朱子文集答范伯崇》云:“性中祇有仁义礼智,曷尝有孝弟来。此语亦要体会得是,若差卽不成道理。”是朱子先已疑之矣。疑之而仍采为注者,门户标榜之习中之也。是书既不标榜,亦不攻击,故不如删去以归简凈。
  
  【余论】《论语稽求篇》:《何注》:“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此以仁孝分先后所始。然此系西异学,从来无此。案《吕览》:“夫孝,三王五帝之本务。”此“本务”字实出有子“务本”之语,故唐太宗《孝经序》以孝为百行之源,源卽本也。至东汉之季,南阳延笃有仁孝先后论,则意是时已创有仁先孝弟之说,且混本末为先后。其异说所始,实本诸此。宦懋庸《论语稽》:凡注家皆视仁与孝弟为二橛,不知“仁”古与“人”通。《孟子》“仁者,人也”,《说文》人象形字,人旁着二谓之仁,如果中之仁,萌芽十瓣。盖人身生生不已之理也。仅言仁,故不可遽见。若言仁本是人,则卽于有生之初能孝能弟上见能孝弟乃成人,卽全乎其生理之仁。不孝弟则其心已麻木不仁,更何以成其为人?“本立而道生”句,逸《诗》也。凡“道”字古书并训道路,从辵,从首。《大学》之道,《中庸》“率性之谓道”,诂训并同。有了引《诗》断章,言君子必专用力于本,有本乃有路可行。若上文所谓孝弟者,乃人身生理之本也。
  
  按:懋庸贵州遵义人,所著《论语稽》二十卷,体裁与《论语后案》同。不立门户,而精警则过之。
  
  【发明】陈天祥《四书辨疑》:古之明王,教民以孝弟为先。孝弟举,则三纲五常之道通,而国家天下之风正。故其治道相承,至于累世数百年不坏,非后世能及也。此可见孝弟功用之大。有子之言,可谓得王道为治之本矣。《孟子》言“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与此章义同。盖皆示人以治国平天下之要端也。
  
  按:《大学》:“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古未有不孝于亲而能忠于国者,亦未有不敬其兄而能笃于故旧者。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又云:“圣人以孝治天下。”有子之言,洵治国之实至名宝鉴也。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考异】皇本作“鲜矣有仁”。
  
  【考证】《大戴礼曾子立事篇》:巧言令色,难于仁矣。《礼记仲尼燕居篇》“给夺慈仁”,郑注:“巧言足恭之人似慈仁。”潘氏《集笺》:孙星衍《尚书今古文疏》以“何畏乎巧言令色”为“不仁者远”,盖本此。
  
  【集解】包曰:“巧言,好其言语。令色,善其颜色。皆欲令人说之,少能有仁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张凭云:仁者,人之性也。性有厚薄,故体足者难耳。巧言令色之人于仁性为少,非为都无其分也,故曰鲜矣有仁。
  
  按:凭字长宗,吴人。官至司徒左长史。《晋书》有传。此篇载《七录》云十卷,《隋书经藉志注》:“梁有十卷,亡。”而《志》别有《论语释》一卷,云“张凭撰”,或者裒辑散佚,什存其一欤?《唐艺文志》不著录。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有之,亦称“十卷”,存旧目,实未见全书也。其说经好立异论,殊不足取,以其晋人旧帙,录之以备一家。
  
  【集注】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说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
  
  【余论】《四书辨疑》:致饰于外,言甚有理。必有阴机在内,而后致饰于外,将有陷害,使之不为堤防也。语意既已及此,其下却但说本心之德亡,而不言其内有包藏害物之心。所论迂缓,不切于事实,未能中其巧言令色之正病也。本心之德亡,固已不仁。不仁亦有轻重之分,其或穿穴踰墙,为奸为盗;大而至于弒君篡国,岂可但言心德亡而已哉!盖巧言,甘美悦人之言。令色,喜狎悦人之色。内怀深险之人,外貌往往如此。李林甫好以甘言啖人,此巧言也,而有阴中伤之之机阱在焉。李义府与人语必嬉怡微笑,此令色也,而有狡险忌克之机阱在焉。若王莽以谦恭篡汉,武后以卑屈祸唐,此又言色巧令之尤者也。古今天下之人,为此巧言令色而无阴险害物之心者盖鲜矣。鲜字乃是普言此等人中有仁者少,非谓绝无也。
  
  按:是书不着撰人名氏。《四库提要》云:“元苏天爵《安熙行状》谓‘初有传朱子《四书集注》至北方者,滹南王公雅以辨博自负,为说非之。赵郡陈氏独喜其说,增多至若干言。’盖宁晋陈天祥书也。天爵又谓‘安熙为书以辨之,其后天祥深悔而焚其书’。今此本具存,是所言未足深据也。”朱子撰《集注》尝云:“字字用秤称过,增减一字不得。”清初汉学家所摘者在考证之疏,此则摘其义理之谬,洵朱子诤友也。凡《论语》一百七十三条,采摭几过半云。
  
  《石渠意见》:人固有饰巧言令色以悦人而亡心德者,亦有生质之美,言自巧,色自令,而心德不亡者,此圣人所以言其鲜以见非绝无也。《集注》谓“专言鲜者绝无可知”,恐非圣人意。王肯堂《笔鏖》:巧言者,能言仁而年不揜焉者也。令色者,色取仁而行违者也。夫仁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故曰“鲜矣仁”。若巧佞炫饰务以悦人,则小人之尤者,何劳曰“鲜矣仁”?
  
  按:王氏于佛学中精惟识一宗,故其读《论语》时有新见解。《四库提要》虽称其医学之精,而恶其染明末心学之习,仅列存目。《续说郛》亦仅存其目,有录无书。自故宫博物院、北平图书馆先后印行,世始多知之者。
  
  【发明】《日知录》: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孙弟,以至于弒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谄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茍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则学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李二曲《四书反身录》:色庄见于应接,巧言则不止应接。凡著书立言,茍不本于躬行心得之余,纵阐尽道妙,可法可传,俱是巧言。
  
  按:二曲之学,虽稍偏于陆王,而语多心得。虽心知伊川以穷理训格之非而不加攻击,盖犹有忠厚之意存焉。方东树讥之非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考异】皇本“交”下有“言”字。钱曾《读书敏求记》:高丽《集解》本作“言而不信乎”。《天文本论语校勘记》:古本、皇本、唐本、津藩本、正平“交”下有“言”字。《释文》引郑《注》:《鲁》读“传”为“专”,今从古。臧庸《郑注辑本》释云:《鲁》读“传”为“专”者,《释文条例》引云:“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模拟方,假借为之,趣于之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乡,同言异字,同字异言,于兹遂年矣。”此“传”字从专得声,《鲁论》故省用作“专”,郑以《古论》作“传”,于义益明,故从之。
  
  【音读】《释文》:三,息暂。又如字。《朱子语类》:“三”字平去二声虽有自然、使然之别,然自然者不可去声,而使然者亦不可平声。故三仕、三已与三黜无以异,而三仕、已无音。三省、三思与三嗅、三复皆使然,而《集注》于省、嗅皆阙。凡此之类,二音皆通。陈禹谟《谭经菀》:下虽三事,只是忠信。传者传此,习者习此耳。“三”当定读去声。翟氏《考异》:《大戴立事篇》记曾子之言曰:“日旦就业,夕而自省思,以殁其身,亦可谓守业矣。”似卽三省言,而当时记者之详略殊也。参观之,则“三”当以去声为正。
  
  【考证】《揅经室集数说》: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且以数记言,使百官万民易诵易记,《洪范》、《周官》尤其最著者也。《论语》以数记文者,如一言、三省、三友、三乐、三戒、三畏、三疾、三变、四教、绝四、四恶、五美、六言、六蔽、九思之类,则亦皆口授耳受心记之古法也。《论语稽》:三字,《说文》以阳之一,合阴之二,其数三。《史记律书》:“数作于一,终于十,成于三。”盖数至于三,阴阳极参错之变,将观其成。故古人于屡与多且久之数,皆以三言,如颜子三月不违,南容三复,季文子三思,太伯三让,柳下三黜,子文三仕三已,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嗅而作,三年学,三月不知肉味,皆此意也。如一一而求之,若者一,若者二,若三,则失之矣。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传不习乎,程伯子作传之于人。以上二事例之,为人、交友俱为及人之事,则此“传”当从程子之说,乃传业与人者。传业与人而不习于己,正郑氏所谓讲时为学诵之师不心解者。不习而传,岂不误人?盖此三事乃及人之事,常情所易忽,故曾子于此三事日省吾身,恐以为不切己而有所不尽也。《论语补疏》:己所素习,用以传人,方不妄传,致误学者,所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也。包慎言《论语温故录》:专,谓所专之业也。《吕氏春秋》曰:“古之学者说义必称师,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所专之业不习,则隳弃师说,与叛同科。故曾子以此自省。《后汉书儒林传》:“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扬雄所谓譊譊之学,各习其师。”此卽《鲁论》义也。
  
  按:张之洞《书目答问》云:“包慎言《论语温故录》未见传本。”兹据刘氏《正义》引。
  
  《论语发微》: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而有《孝经》。《孝经说》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则曾子以《孝经》专门名其家,故《鲁论》读“传”为“专”。所业既专,而习之又久,师资之法无绝,先王之道不湮。曾氏之言,卽孔子传习之旨也。郭翼《雪履斋笔记》:曾子三省,皆指施于人者言。传亦我传乎人。传而不习,则是以未尝躬试之事而误后学,其害尤甚于不忠不信也。
  
  按:此“传”字当从《集解》作“传于人”解,《集注》失之。
  
  【集解】马曰:“曾子,弟子曾参。”何曰:“传不习乎,言凡所传之事,得无素不讲习而传之乎?”
  
  【唐以前古注】《释文》引郑注::思察己之所行也。《周易蹇正义》引郑注:同门曰朋,同志曰友。《皇疏》:凡有所传述,皆必先习,后乃可传,岂可不经先习而妄传乎?又引袁氏云:常恐传先师之言,不能习也。以古人言必称师也。
  
  按:《皇疏》序称江熙集《论语》十三家,有晋江夏太守陈国袁宏,字叔度。考宏《晋书》有传,字彦伯,不言注《论语》。《晋书》有袁乔,字彦叔,陈国人。博学有文才,注《论语》及《诗》。阮孝绪《七录》有袁乔《论语释》十卷,《隋志注》云:“梁有益州刺史《袁乔注》十卷。”《唐志》同。陆德明《释文序录》亦云“《袁乔注》十卷”,称云“字彦叔,陈国人。东晋益州刺史,湘西简侯”,然则《袁注》为乔所作明矣。此注亡佚已久,录之以备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