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孟子说

  曽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曽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爲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衞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曽子子思同道曽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君子不避难亦不入于难惟当夫理而已夫于其所不当避而避焉固私也而于其所不当预而预乃勇于就难是亦私而已矣故慷慨杀身者易而从容就义者难故常人爲血气所蔽是以莫能择义而处惟君子烛理之明克己之力故于事事物物之间处之而从容也此曽子子思之所以同道欤夫曽子师也父兄也师之尊与父兄之义同以师道居则固非爲臣役矣寇至而去之寇退而反无与其难盖在师之义当然也子思臣也微也爲之臣则固爲微矣委质以服君之事有难而逃之可乎与君同守而不去则爲臣之义当然也从容乎义之所当然曽子子思何殊哉故曰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以其天理时中一而已嗟乎知曽子子思之所处则知微子比干箕子之事矣易之爲书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时也于其事当其时而各有处焉盖莫非天理之素也非夫克己穷理者其孰能与于斯哉
  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齐王谓孟子而果贤则必有异于人者故使储子瞷之孟子之言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语虽至约而所包含至广矣夫人者天地之心圣人之与众人均也岂有二乎哉众人有喜怒哀乐圣人亦未尝无也众人夏葛冬裘饥食渴饮圣人亦不能违也然而圣人之所以爲圣人众人之所以爲众人者果何在乎圣人率性而尽其道众人则逆其道而失其性故耳然而众人虽失其性而道固自若也圣人虽独尽其道而立则俱立达则俱达未尝不与人同也故曰尧舜与人同耳夫自常情观圣贤之所爲疑若甚髙而不可企及曽不知圣贤之所爲无非天下之常理犹饥之当食渴之欲饮然也惟夫己私蔽之而昧夫大同之体则差殊万端视所谓常而不可易者反爲甚髙而难能者矣故不极髙明则不足以道中庸是以君子贵夫学也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徧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爲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意者孟子在齐适齐人有此事而叹息以爲与世之求富贵利达者无以异也夫其施施然骄其妻妾徒知以得爲贵而不知所以得之者爲可贱也一旦妻妾知其所爲而心贱之以爲不可望以终身而其骄犹未已妻妾知其爲可贱而在已独不知贱之爲欲所蔽故也夫富贵利达岂有求哉若有求之之意则苟可以求而遂其欲者枉道屈身将无所不至矣而彼方且以此而骄人是与墦间之乞者何以异乎其妻妾特未知其所以得之者爲可羞耳使其知之则亦将爲之耻而相泣矣虽然墦间之乞者不过辱其身而已求富贵利达而不以其道则斯人也将至于败于其家凶于其国一身之无耻而贻害之大不独妻妾之不足以仰望于终身而已也而彼方以此自骄不亦悲夫

  孟子説卷四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説卷五       宋 张栻 着万章上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爲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爲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爲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圣人尽性者也能尽其性故爲人伦之至帝舜之怨慕学者所当深思力体不可以易而论也公明髙盖或知此故孟子举其语而因以发明之谓公明髙之意以爲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盖孝子之于亲其爱敬之也深笃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矶爲不孝而愈踈亦爲不孝盖亲亲之心于是爲至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职而已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述舜之意云耳谓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职而已而父母不我爱于我岂有所未尽而致然欤不委之命而存于性反复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于号泣于旻天此舜之所以爲怨慕也所谓于我何哉是当深味帝舜之心于言意之表也方是时尧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之于畎亩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尧且将以天下让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而以夫不顺于父母之故若穷人无所归则舜之心果何如哉曰若穷人无所归则见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恱之好色富贵众人之所欲在圣人则所欲不存焉所欲不存于此而有至忧焉惟顺于父母则可以解忧也盖父母之意于我有所未顺是吾所以顺乎父母者未至也此舜之所忧也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慕人之所慕物欲之诱而舜之所慕则天性之不可解者其于斯世无一毫存于胷中终身乎父母而已曰慕则无须而不在乎此至诚无息者也此之谓大孝至于瞽瞍厎豫而天下化至诚之能动也孟子反复发明之可谓至矣夫仲弓问仁孔子对以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而易曰乐天知命故不忧舜亦有怨与忧乎噫明乎此而后知圣人之心天之所为者也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已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曰然则舜僞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舜不告而娶与常人异前篇盖论之详矣若完廪浚井则事之所无也故程子曰论其理则尧在上而百官事舜于畎亩之中岂容象得以杀兄而二嫂治其栖乎学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故孟子未暇正其事之有无独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谓舜非不知象之将杀已也然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程子曰天理人情于是爲至舜之于象周公之于管叔用心一也盖象忧喜舜亦忧喜是其心与之爲一亲之爱之未尝间也夫象之所爲忧者疾舜故谋以害之也而舜亦忧者忧乎已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时而彼以喜来则舜固不逆其诈亦从而爲之喜也其忧也纯乎忧其喜也纯乎喜亲之爱之而不知其他此仁人之于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象忧而舜漠然不以爲忧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爲喜则在我之诚先不笃矣岂圣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将叛是大舜此心也万章犹未之识意以爲忧或可也喜其僞乎孟子于是引子产之事子产虽未足以进乎圣贤之事业然其不以诈待校人之心则君子之心也故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夫可欺以其方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难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义素明也夫子产犹能以忠信待校人况于圣人人伦之至其于兄弟之间有一毫未尽者乎彼以爱兄之道来来则我诚信而喜之岂有僞也此当深味而黙识之要不可以言语尽也嗟乎舜处夫顽父嚚母傲弟之间而烝烝乂不格奸终至于化成天下惟其纯乎是心而已纯乎是心者纯乎天也夫何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盖此心也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爲事立爲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苖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爲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舜之处象可谓尽矣象虽不道而吾之弟也仁人之于弟亲爱之而已矣吾爲天子而可使弟爲匹夫乎故封之于有庳然象之不道也讵可以君国子民乎故使吏治其国纳其贡税而不得以彼民也而其亲爱之至又欲常常而见之故使不拘夫朝贡之时源源而来若天子以政事接于有庳之君然夫其所以处之曲折详备如此此仁之至义之尽亲亲之心而大公之体也虽然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不宿怨在他人则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则同也然则他人则有可踈絶之道而在弟则惟当亲爱之而已耳此其异也或曰周公之于管蔡如之何盖管蔡挟武庚以叛忧在庙社孽在生民周公爲国讨乱也象之欲杀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舜于周公易地则皆然盖其存心爲天理人情之至则一也
  咸丘防问曰语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勲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爲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爲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尧老而命舜摄天下之事是则尧犹爲君而舜则臣也尧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爲尧三年丧是犹以尧之事行于天下也至于尧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而天下狱讼讴歌归之不容舍焉而后舜始践天子位此尧舜相继之际书传所载莫详焉而独见孟子之书也嗟乎圣人奉若天命其所处皆义理之精微而后世以私意求之几何而不爲齐东野人之论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説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爲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爲父不得而子也
  于此非特可辩瞽瞍不爲臣之事盖可以得读诸之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此北山之篇曰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者之所作也以爲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濵皆王臣也何独使已劳于外而独不得养父母乎而咸丘防遽引以证天下无非臣则瞽瞍亦当爲臣何其失诗人之防也故孟子遂爲言説诗之法文者错综其语以成辞者也以文害辞谓泥于文而失其立辞之本也以辞害意谓执其辞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贵于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谓以其意之见于辞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如此则其大指可得也如云汉之诗所谓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者盖宣王忧民之切以爲旱既太甚若犹未已则周余黎民将无有孑遗矣若以辞害意则谓周果无遗民可乎孟子既辩咸丘蒙说诗之非于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亲爲至也而尊亲之至有过于天下养者乎是所谓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爲天下万世之则也然则天子固爲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又天子之所当尊此太极之所以爲一古今之通义也然则谓瞽瞍之爲臣不亦悖于理之甚乎虽然语所谓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则亦固有説矣以舜之事论之父之诏子盖常理也今以瞽瞍之顽舜尽子道至于至諴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格之端乃在于舜所以变化瞽瞍之气质者舜也斯谓之父不得而子则可矣古之人君盖有受敎于其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谓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盖在子知尽事父之道而已在臣知尽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后世观之则见其有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尔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圣人之动无非夫也其相授受之际岂有我之所得爲哉善乎孟子发明之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夫天子而以天下与人则是私意之所爲乱之道也尧之于舜选于天下而荐之天耳而舜之卒有天下者天实爲之尧岂能加毫末于此哉故谓之天与之也以行与事示之者以其所行与当时之事观之则可见天之所与矣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乃其行与事之可见者也盖祭而备顺是百神所享也至于烈风雷雨而弗迷又可见其享之之实也神人一理神之所享民之所安者也天与之即人与之矣然则尧何加毫末于此哉舜之相尧厯年如是之乆其荐于天于民者如是其着此乃天也尧崩舜率天下而服尧之丧尧丧既除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不敢以己爲天子而听天所命也朝觐讼狱讴歌者皆相率而归之不容舍焉夫然后归而践位其从容于天人之际盖如此然则舜亦岂能加毫末于此哉故曰圣人之动无非天也夫所谓天者至公无私之体也天之视听何自而见民之视听是也朝觐讼狱讴歌之所归是天命之所归也玩此章则圣人所谓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者殆可得而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