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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孟子说
孟子曰禹恶防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逺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恶防酒而好善言所欲不存而心纯乎义理也执中立贤无方心无所偏系而用贤无方所也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忧民之忧望天下有道而未之得其心惟欲纣之庶几乎悟也不泄迩不忘逺迩则不泄逺则不忘正大周徧之体也此四事皆举其最盛者言之于是四者而窥四圣人之心则可见其运而不息化而不滞者也其天地之心欤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方是时周公相成王欲以立经陈纪制礼作乐成一代之法施之万世故推本三代四圣之心而施此四事达之天下以爲无穷之事业也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所谓不合者思而未得者也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惟恐不及也凡井田封建取士建官礼乐刑政虽起于上世而莫备于周是皆周公心思之所经纬本诸三王而达之者也周公之心孟子此章发明之可谓至矣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乗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文定胡公曰案邶鄘而下多春秋时诗也而谓诗亡然后春秋作何也自黍离降爲国风天下无复有雅而王者之诗亡春秋作于隠公适当雅亡之后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也夫黍离之所以降爲国风者周平王自爲之也平王忘复仇之义弃宗国而处东洛以天王之尊而自侪于列国于是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夷狄禽兽之归孔子惧而作春秋春秋之作其事之大者不过于齐桓晋文其文则因鲁史之旧然其义则圣人有取乎此盖一句一字之间所以存天理遏人欲拨乱反正示王者之法于将来也方其未经圣笔则固鲁国之史耳及乎圣人有取焉则情见乎辞乃史外传心之典也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程子曰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微辞隠义时措从宜者爲难耳或抑或张或与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寛猛之冝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嗟乎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爲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程子曰当时门人只知辟杨墨爲孟子之功故孟子发此説以推尊孔子之道言予未得爲孔子徒也孔子流泽至此未五世其泽尚在人予则私善于人而已玩此辞义其涵浸醲郁之意可槩见也虽然小人亦有泽乎盖所谓泽者随其小大浅深之所渐被小人对君子而小人者其在上爲政亦未尝不流泽也然谓之小人之泽则固与君子有间矣论泽止于五世者大槩约度如此自今观之孔子之泽其所浸灌万世不斩也已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亷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取与死生之义有灼然易判者亦有在可否之间者在可否之间非义精者莫之能择也盖其几间不容髪一或有偏则失之矣是以君子贵乎存养存之有素则其理不昧养之有素则物莫能夺夫然固当事几之来有以处之而得其当也孟子于宋餽兼金而受其于齐疑可受而不受盖以其无处而餽之则爲伤亷故耳孔子于公西华之使冉子爲之请粟疑可与也而不与盖以周急不继富而与之则伤惠故耳至于比干谏而死箕子疑亦可死也而阳狂以避盖以父师之义死之则爲伤勇故也然在贤者则于可不可之间能择而处之在圣人则动无非义更不言择矣虽然取之爲伤亷固也然与爲伤惠死爲伤勇何哉盖所谓惠与勇者以其义之所在故耳若义所不在虽似惠似勇而反害于惠勇之实且于所不当然而然则于其所当然者废矣岂不爲有害乎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爲愈已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衞衞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衞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爲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乗矢而后反
取友之道贵乎端虽然已必端人也而后能取友羿者有夏氏之篡臣逄防学射而爲之服役一旦思天下惟羿爲愈己也则从而杀之论者徒知逄蒙之杀其师爲罪固也而不知羿之不能取友也故孟子以爲羿亦有罪其罪虽愈于逄蒙然不得爲无罪也虽然羿之不能取友以羿无以取友故也于是引子濯孺子之事以明之夫子濯孺子闻庾公之斯之名则信其必不我杀盖以尹公之他而信之也则孺子之观之他也审矣以之他之爲端人而知其取友之必端则孺子之爲人抑可知矣则羿之爲罪岂不明乎程子曰孟子取庾公之斯不背师之意然人湏就上理防事君之义当如何然则果如何哉盖亦曰审其重轻而已矣若是举也两国之存亡安危系焉则君臣之义重而其余有所不得而顾矣若因用师而相遇则已独避之可也若抽矢去金而发则于义也何居孟子方明取友之道于斯固有不暇论者矣虽然即逄蒙之事论之蒙若委质爲夏廷之臣羿篡夏氏凡爲臣子举得而诛之蒙以义讨贼则虽尝学射于羿亦何罪之有而蒙也受学于羿而独以己之私意忌羿而杀之是则爲杀其师耳以此而观轻重之权衡可得而推矣
孟乎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此戒人自弃而勉人自新也人固有质美而自恃者矣一放其心以陷于小人之归者有焉人固有平日所爲未善者矣一知悔艾以进于君子之域者有焉示之以西子蒙不洁之喻所以见质美者毋或自恃兢惧自持而不替也示之以恶人斋戒沐浴之喻所以使有过者思所自新沛然迁善之速也齐桓公一执陈辕涛涂而书之曰齐人盖夷狄之则以其不能自持故也其近于蒙不洁者欤秦穆公一有悔过询黄髪之言则着秦誓于书以其有迁善之意也其近于斋戒沐浴者欤学者玩此章其亦可以深儆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所恶于智者爲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髙也星辰之逺也苟求其故千歳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天下之言性言天下之性也故者本然之理非人之所得而爲也有是理则有是事有是物夫其有是理者性也顺其理而不违则天下之性得矣故曰故者以利爲本顺则无徃而不利也所恶于智者爲其凿也凿者以人爲爲之也无是理而强爲之故谓之凿凿则失其性失其性则不可推而行无所利矣此所以恶夫智也是盖以其私智爲智而非所谓智也若禹之行水则所谓智矣盖就下者水之性也水之性非禹之所得爲禹能知而顺之非智乎事事物物其理之素具者皆若水之就下然也智者之于事物皆若禹之于水则智不亦大矣乎所谓行其所无事者非无所事也谓由其所当然未尝致纎毫之力也天虽髙日月星辰虽逺而其故皆可得而求盖莫非循自然之理也求其故则千歳之日至可坐而致而况他乎故夫上世圣人所以建立人纪裁成万化其事业爲无穷然在圣人亦何加毫末于此皆天下之性所当然而圣人特因以利之耳天命之谓性万有根焉率性之谓道万化行焉圣人者能尽其性而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者也虽然人皆有是性则其理未尝不具也而人不能循其故者正以私意之爲乱之耳克己则人爲息而其所谓故者昭昭乎不可掩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厯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右师王驩齐之嬖卿也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盖以其嬖于君而谄之也孟子独不与之言道固然也右师不悦而以爲简已者盖孟子一时之所尊敬驩虽小人亦以孟子爲重也故欲幸假其辞色以爲己之荣是以望望于此而以其不我顾爲简也孟子独举朝廷之礼以爲言何其正大而不迫欤盖君子之动无非礼也朝廷不厯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此礼也君子行礼故常履安地而有余裕他人不由礼则自蹈于险艰而已所谓逺小人不恶而严者岂有他也亦曰礼而已矣礼之所在而何有于我哉或者劝伊川先生以加礼贵迩先生曰独不劝以尽礼而劝以加礼乎礼尽处岂容加乎此孟子之意也唐王毛仲置酒闻宋璟之名而欲致之明皇敕使璟往至则北望再拜谢恩而称疾以退璟亦可谓正矣然毛仲君之厮役也往赴其集义何居乎若璟闻命而引义以陈则爲尽善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爲郷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爲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反身端本君子之道也故务尽其在己者而已横逆之来虽不爲其所动而亦未尝忽而不加察惟其理何如尔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者言存主乎此也仁者爱人仁者必爱人也有礼者敬人有礼者必敬人也爱敬者人道之大端是心人孰无之故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是感必有是应其理然也而不幸有横逆加焉则姑自反而已自反者求之于吾身端本之道也其自反则思吾必不仁欤必无礼欤不然则横逆何以至吾前自反而仁自反而有礼是吾爱敬之本立矣而横逆由是则又从而自反焉曰我必不忠尽已之谓忠即尽夫仁与礼者也而横逆由是如是则归之理而已曰是人妄耳人而妄则何以异乎庶物哉此非疾而诋之之辞言其理然也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忧不得如舜也其曰未免爲乡人者未有以异乎乡之人也其欲如舜者非慕夫舜之事功也欲如舜之尽其道爲难也爲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言舜爲人伦之至也其忧不如舜者岂但忧之而已哉求所以则而效之者惟恐不及也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所谓一朝之患者横逆之至乎前也吾非仁无爲非礼无行而横逆一朝至前则非所患也虽非所患然自反之功则无穷也若不务勉乎仁与礼而徒以横逆爲患则纷然置悔吝于胷中耳虽然自反之功深矣所谓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自反而忠矣其工夫爲如何哉而今之学者未能进乎此一旦横逆加之则曰吾仁矣吾有礼矣吾忠矣遂断彼以爲妄人之归而不复致反身之道以予观之是则自陷于妄而已耳不可不察也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顔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顔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已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顔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鬭者救之虽被髪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鬭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禹稷顔子之事疑不相似然而孔子皆贤之孟子又断以爲同道何哉盖以禹稷顔子之心一故也心之所爲一者天理之所存而无意必固我加乎其间当其可而已此之谓时中禹稷立乎唐虞平治之朝当天下之任故以生民之未得其所爲已忧其溺也犹已溺之其饥也犹已饥之在禹稷之时居禹稷之任固当然也顔子生于乱世鲁国之匹夫耳任行道之责者有孔子在则顔子退居于陋巷可也在顔子之时处顔子之地固当然耳譬诸同室之鬬则当被髪缨冠而救之乡人之鬬则闭户可也此禹稷顔子之事所以爲不同然其爲当其可则一而已故曰禹稷顔子易地则皆然虽然在常情观之顔子未见于施爲而遽比之禹稷不亦过乎殊不知禹稷之事功果何所自乎德者本也事功者末也而本末一致也故程子曰有顔子之德则有禹稷之事功所谓事功在圣贤夫何有哉惟其时而已矣然而孟子厯聘诸国皇皇然以行道爲任有异乎顔子之爲德何哉方是时异端并作人欲横流世无孔子孟子乌得不以行道自任予则曰顔子孟子易地则皆然若夫墨氏兼爱则似乎禹稷之忧民者杨氏爲我则似乎顔子之在陋巷者惟其不知天理时中而妄意以守一偏盖墨氏终身被髪缨冠以求救天下之鬭而杨氏则坐视同室之鬭而不顾者其贼夫道岂不甚哉则是人欲而已矣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爲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鬬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爲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爲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常人之私情乐闻人之过责人惟恐不深而不复察其理君子恕以待人油然公平各以其分而是非无不得矣匡章之事亦可谓处乎其不幸者也众人皆归之以不孝之名而孟子独明其不然者察其理故耳盖谏于其父而父不受以致于怒而屏之以君子之法论之章特未知夫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之之义耳夫其所谓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者其婉愉委曲爲如何非致其深爱者不能也章之谏也无乃不能察其亲之意而或过于辞色欤是以爲责善而贼恩也夫至于责善而贼恩则非惟不能正救其事而反以伤其父子之天性其所处固不爲无过然谓之不孝则抑甚矣盖章本心亦庶几欲其父之爲善耳而处之或过反以致其怒而章又以爲既得罪于父则已亦不当安夫妻子之养则从而黜屛其妻子谓不若是则已之罪益大也其深自咎责之意可见矣夫察章之事既异乎世俗之所谓不孝而原章之心则又以得罪于父爲不遑安则章亦庶几其可进于善者而岂当弃絶于君子之门哉若章得罪于父而不知惧则是以忿戾之气行于其间而可罪矣然则君子之观人也岂苟云乎哉夫齐国之士皆以仲子爲亷通国皆称匡章爲不孝而孟子独明其不然世俗之毁誉如无本之水非君子孰能察之虽然孟子所论不孝五者盖言世俗之所谓不孝者世俗之所共知者也若夫君子之行身则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一失其所以行身之理则爲非孝矣孟子特以众人称章子爲不孝而欲弃絶之故举世俗之所谓不孝者而辩其不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