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讲四书解义

  此一章书见圣贤维世之心皆出于不得已也昔战国之时邪説横行异端蠭起孟子为世道人心虑恒以言辟之而人皆不知其故遂有疑其好辩者故公都子问曰辞以逹意原非多言但今在外之人皆称夫子好为辩论以取胜于人敢问何也孟子曰处世之道岂可以言论胜人但有关于世道人心者故不能嘿嘿而已今外人谓我为辩亦不能辞但居今之世度予之心岂好为辩论以取胜哉盖有所不得已者耳而所为不得已者非自予始也自上古以至今日天下之有生民业已久矣其间气化固有盛衰人事不无得失一治一乱相为循环故有治而不能无乱者其势然也吾人生当其时欲拨乱反正安可缄嘿而已乎从来治乱不一试以其大者言之当尧之时洪荒初辟水无常经皆倒流逆行以致汜滥于中国之内凡平陆之地皆蛇龙所居天下之民俱无定止于是地之卑下者则架木为巢髙上者则掘地为窟生民之苦至此已极虞书有曰洚水警余言余不徳故天降灾异以警之所云洚水者即此逆行泛滥之洪水也是时气化乖沴生民罹害非一乱乎于是尧独忧之举舜敷治舜承尧命遂使禹治之禹顺水之性掘地之壅塞者而注之海泛滥之水有所归矣驱蛇龙而放于菹泽之地蛇龙之物有所居矣因而水循正道由地中以行即今之江淮河汉是也夫水不为灾则险阻既逺不特无蛇龙之害而凡鸟兽之害人者咸已消除然后中国之人始得平土安居以遂其乐生之愿焉岂非天下之一治乎迨尧舜既没圣人仁民爱物之道寖以衰微歴夏及商暴虐之君相继而起彼皆奢侈无度不念民生民有宫室其所居之处也乃壊之以为已之池沼使无所安息焉民有田地其养生之资也乃弃之以为己之园囿使不得衣食焉虐政既行而乘机以为乱者无所不至于是邪僻之説暴慢之行又因之而作是人害日深矣且弃田土以为园囿弃宫室以为污池则沛泽愈以多而禽兽自至是物害愈甚矣夫自尧舜以降虽治乱不常浸淫而及纣之身愈为不道天下又复大乱若非周公武王孰能挽回气运而辑安天下乎于是武王受命而起周公辅之随奉行天讨以诛独夫之纣又以奄国为纣之外助因兴师伐之至三年之久始讨其君而诛之焉其幸臣飞亷乃纣之内助也则驱于海隅之地而戮之其他助纣为虐者五十国悉皆殄防而人害以息又驱虎豹犀象使之逺遁而物害以消当时天下之民被新王之化而蒙安养之泽莫不大恱而欢欣鼓舞以共享太平之福焉故周书君牙之篇有曰丕显哉文王创业之谟丕承哉武王致治之烈所以佑助啓廸我后人者无一事不光明正大羙善兼尽而无缺盖以周公为相能制礼作乐以光文武之道也此又非世之一治乎
  世衰道微邪説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説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説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此四节书是明圣贤维世之深心皆以衞道自任也孟子曰周自文武周公以来天下固已大治及歴世既久至平王东迁之后国运渐衰而文武经世之道遂微而不明矣于是三纲沉五伦壊邪説暴行又乘之而作其大逆无道者则以臣而弑君者有之以子而弑父者有之忍心害理伦常攸斁一至于此此又一乱也孔子生当其时观风俗之凌夷恶人心之僭乱虽不得君相之位以施拨乱之权然深以为惧遂因鲁史而作春秋焉春秋所载褒贬赏罚乃天子之事也所以孔子尝曰世有知我者谓以片言而伸一王之大法使后世知所劝惩其惟此春秋乎或有罪我者谓以匹夫而假天子之大权借空言以行彰瘅其惟此春秋乎孔子之言如此然或知或罪虽有不同而在孔子之心不过勉人为善戒人为恶以警当世而示来兹也岂得已哉孔子之作春秋是亦世之一治也由孔子而至于今贤圣之君久不作矣列国诸侯皆争战相寻放恣于法纪之外而不顾其无徳无位而名为处士者复揺唇鼓舌而横议于其间至如杨朱墨翟更异端之尤也各以邪辟之説布满天下天下之言学术者不归杨则归墨而圣人之道不明矣在彼信而从之者虽未之详察而不知杨氏之言但知为我于一身之外漠不相闗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是无君也墨氏之言惟知兼爱视天下之人更无差等不复知有亲亲之仁是无父也夫人之一身惟此君父之伦为不可泯耳今无父无君人道既已防絶其与禽兽何异耶横议之害一至于此昔公明仪有言曰庖之中有肥肉廐之中有肥马乃使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所谓率兽而食人也今彼杨墨之害实有甚于此者盖事亲以仁事君以义由尧舜以来传之孔子者也彼为我兼爱之道流而不息则孔子仁义之道蔽而不明是邪説诬惑乎民心而仁义之道遂为邪説蔽塞也仁义既已蔽塞则人皆无君父之伦而与禽兽无异是杨墨之教使人皆为禽兽即所谓率兽食人也其势一倡不能止遏则人将相残相食而乱臣贼子不可胜诛其为乱也又甚于孔子时矣吾生当斯际盖为此而惧焉岂能坐视异端之昌炽使圣道不传而嘿嘿已乎故欲防闲先圣仁义之道使之昭明而不为所塞则于杨墨之学必深加距絶于淫荡之辞必力为放斥务使无父无君之邪説不得复起而惑民焉凡此者皆以衞道也盖彼邪説之作虽属论説实本于人心既作于其心则必日用举止俱悖乎理而害及于事既害于其事则必纪纲法度尽失其常而害及于政此理之必然也虽有圣人复起岂能易吾害事害政之言耶此吾所以距之严放之切以衞先圣之道于不坠也不然横议日滋浸淫不已异端之害将何所底止乎此吾之所以不得已也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説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此四节书是孟子总论诸圣之功以见已辟邪衞正之非得已也孟子曰古今之治乱虽有气化人事之不同而主持维挽则存乎人者有不得辞也昔者洪水为灾惟禹排抑之而天下平治至周公兼并夷狄驱逐猛兽除民之害而百姓乃得安寜若孔子成春秋明大义于天下后世而乱臣贼子乃有所畏惧而不敢恣肆以行其恶是自古至今所以乱而复治皆诸圣维持之力也况今杨墨之害有甚于此者乎昔鲁颂之诗有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盖言周公于戎狄之国则膺撃之而不稍寛于荆舒之人则惩创之而不稍恕斯无弗畏服而莫敢有违拒者焉是中外之防固如是之严也今杨墨无父无君与戎狄无异正周公之所必膺也而岂得漫然视之乎故我处今日亦欲明仁义之道正人心于陷溺之后声杨墨之罪息邪説于方炽之时其偏僻之行则距絶之而无使猖狂其淫荡之辞则放斥之而不令鼓惑正以仰承三圣之功欲由乱而返于治也然则予之谆谆反覆者岂好辩哉诚以继三圣之后畏天命悯人穷忧之深遂不觉其言之切乃有所不得已耳况此杨墨之当距非独予一人之责也使人能为言论以斥其为我兼爱之非是其学虽未及三圣然已得其道法而绍其心传即禹周孔子之徒也是知辟邪卫正人人皆有其责何疑于予之好辩哉甚矣外人之不谅也盖异端之害圣道者杨墨为甚以其无父无君害人心术所关最大也使非孟子深恶而痛絶之则为祸于后世者尚可言耶自有此辩而邪正之分遂不可掩以此主持世教则致治无难而可以嫓羙于三圣矣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亷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徃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防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此一章书见矫俗不可以为亷也齐人有匡章者问于孟子曰论人之品以亷为贵然今世之人或饰其名而无其实或勉强一时而不能持久此皆不可谓之防也如我齐国之有陈仲子者岂不真为亷洁之士哉夫仲子生于富贵之家乃能以淡薄自守其所居者则于陵乡僻之地也尝至于三日不食而耳不能闻目不能见焉其穷困如此然未尝求食于人也适井上有李螬食其实者业已过半在他人视之亦惟遗弃之耳而仲子乃匍匐而徃取而食之彼当饥疲之后凡三咽而后耳复有闻目复有见此其所居所食乃人之所不能堪也而其心不为稍易非真亷其孰能之哉孟子因而晓之曰当今齐国之士大约皆富贵功利中人耳仲子处污浊之世而竟不为流俗所染如手小指之中有一大指吾必以仲子为齐国之巨擘焉虽然仲子所处固人所难然亦不必为此不近人情之事以失圣贤中正之道也我思仲子亦恶能遂其亷哉若充仲子之操其矫情絶俗亦必窒碍难行必如蚯蚓之无求于人而后可然仲子亦人耳岂能如蚯蚓耶夫蚓之上而食者非犹夫人之食也惟槁壤之土下而饮者非犹夫人之饮也惟黄泉之水今仲子居必以室而食必以粟则不能不有资于人也可知矣此其所自来亦安能计其义与否耶从来最亷者莫如伯夷最贪者莫如盗跖今仲子所居之室果亷如伯夷之所筑与抑贪如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果亷如伯夷之所种与抑贪如盗跖之所种与是义与不义总不可知也今仲子既不能无居无室而所居所食者又不能必其所自来若仲子者亦恶能自成其亷哉如欲成仲子之亷殆必如蚓而后可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已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此三节书是言人不可以小节妨大伦也匡章曰仲子之居与食虽不必尽出于伯夷然亦何伤其为亷哉今仲子之居食乃亲身织屦其妻辟纑以易之者夫岂不义而取诸人者耶孟子因晓之曰吾谓仲子之恶能亷正以仲子不必如此耳盖仲子非素贫贱乃齐国之簮缨世家也其兄名戴者食采地于盖邑其禄万钟即与其兄同居而食非不义也乃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因逺避其兄以致离失其母居于于陵彼亦谓以义自处而不知母子兄弟之大伦已失矣尝闻其他日归也偶有馈其兄生鹅者亦不过交际之常礼乃仲子则频顣而不悦曰恶用是鶃鶃不义之物为哉及他日又归其母以爱子之心杀是鹅以食之适其兄自外至因与之言曰尔之所食者即向所谓鶃鶃之肉也仲子闻兄之言竟出而哇之其矫情如此较之圣贤之道不违亲不絶俗者为何如乎且就其居与食而言之以母食为不义而不食是天下无复可食者乃于妻辟纑以易者则食之以兄之居为不义而不居是天下无复可居者乃于于陵则居之一身而清浊互叅一家而弃取靡定是尚为能充其不居不食之类乎不能充其类又焉能充其操殆必如蚓之无求自足而后能充满其不居不食之操也彼仲子亦人耳岂能遂如蚓也哉吾之所谓恶能亷者盖以此也可见君子处世自有中道惟义所在而己若欲成一己之小节而弃天下之大伦则凡防理害义欺世盗名者将无所不至此主持风教者不可不辨也





  日讲四书觧义卷十八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九
  孟子【下之一】
  离娄章句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
  此一章书见为治当实行先王之仁政也孟子曰为治必本于心而心之所运即为法欲图治者必不可以无法也犹之制器者欲为方员必以规矩即以离娄之眀公输子之巧苟舍此规矩则眀巧无所施而方员不能成矣犹之审乐者欲定五音必以六律即以师旷之聪苟舍此六律则其聪亦无所用而五音
  不能正矣况治天下乎治天下必以仁政即尧舜亦有所不能外如精一执中尧舜之道也其所以治天下者必有百工庶绩六府三事以其如天好生之仁而之为政焉苟不以仁政则纪纲不立制度未详而天下亦不能平治矣观于尧舜而求治者之不可无仁政也眀矣如今之人君求其爱民之意于中与夫爱民之声闻于外者盖亦有之然而在乎当日不见有徳泽被于民而施于后世亦不可奉之以为法岂其心未欲求治耶盖由不能以仁心而为仁政实行先王之道耳苟能行之则羙意蕴于中良法溢于外治平有何难哉是知仁心仁政诚无一之可缺者故古语曰徒有仁心而不达之于政则慈祥之意无以推广不足以为政徒有仁政而不本之于心则条教之设祗属虚文亦不能以自行其何以泽当时传后世耶诚能效法先王则可以无患矣假乐之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盖言为政者无有差忒无有遗忘皆由率行旧日之典章故也以此观之不愈知先王之法之尽善而遵之者之不可以或缓哉盖先王之法本于一心合诸庶务在当时共被其泽在后世实可遵行使遵先王之法而犹有愆过遗忘不足以泽被当时而为法后世者无是理也信乎法者政之所由传仁之所自溥而先王所以平治天下者断断必出于此不是之遵岂可漫言平治耶
  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
  此二节书言圣人立法之善要以能遵为智也孟子曰吾所谓先王者即古之圣人也圣人之聪眀智虑原为后人之所不可及故创制立法即有以利頼天下于不穷如圣人制器以利天下之用既竭其目力以为方员平直矣然无法以继之则目力或有时而穷于是又继之以规矩以为方员继之以准绳以为平直使后人皆有所据而取法焉是制器之法不可胜用也如圣人作乐以宣天地之和既竭其耳力以正五音矣然无法以继之则耳力或有时而穷于是又继之以阴阳之六律以正宫商角徴羽之五音使后人皆有所据而考验焉是作乐之法不可胜用也至圣人之不忍于民而欲使各得其所亦既竭其心思图维区画凡所以仁民者无弗至矣然使不继之以法则心思亦有时而穷于是以不忍人之政继之厚其生则为之制田里教树畜正其徳则为之设学校明人伦是其不忍之心頼政以不匮而仁覆于天下后世矣然则圣人之治以有仁政而然也后之图治者岂可舍此而他求耶故古语曰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盖言丘陵川泽之势自髙自下因而为之甚易也以仁心而行仁政即先王之道也尽善尽羙确有可遵即与为髙下者之丘陵川泽无以异苟为政者不因乎此是犹舍丘陵以为髙舍川泽以为下徒劳罔功其亦不眀之甚矣曾可谓之智乎要之为人君者不可不行先王之道也苟能行则皆被其仁而所及者广不能行则并失其智而所施者穷以尧舜为法者可以决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