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注疏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子,杨朱也。为我,为己也。拔己一毛以利天下之民,不肯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子,墨翟也。兼爱他人,摩突其顶下至於踵,以利天下,己乐为之也。)子莫执中。(子莫,鲁之贤人也。其性中和专一者也。)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执中和,近圣人之道,然不权。圣人之重权。执中而不知权,犹执一介之人,不知时变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所以恶执一者,为其不知权,以一知而废百道也。)
  [疏]“孟子”至“百也”。○正义曰:此章杨、墨放荡,子莫执一,圣人量时,不取此术,孔子行止,唯义所在。“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至“为之”,孟子谓杨朱所取以为己,虽拔己之一毛以利天下,且不为也;墨翟兼爱他人,虽摩突其顶而至於踵而利天下,且以为之。“子莫执一”,子莫,鲁贤人,言子莫执中和之性而不专一者也,以其无为己、兼爱之过而已,故曰“执中为近之”,言子莫执中为近圣人之道者也。如执中而不知权变,但若执一介之人,不知时变者也。然而所以恶疾其执一者,是为其有以贼害其道也,是若知举一道而废其百道也,故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举一而废其百也。”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饥渴害其本所以知味之性,令人强甘之。)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为利欲所害,亦犹饥渴得之。)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人能守正,不为邪利所害,虽谓富贵之事不及逮人,犹为君子。不为善人所忧患也。)
  [疏]“孟子”至“忧矣”。○正义曰:此章指言饥不妄食,忍情节欲,贱不失道,不为苟求。能无心害,夫将何忧。“孟子曰饥者甘食”至“不为忧矣”,孟子言人之饥饿,则易为食,故以甘之;渴者易为饮,故以甘之:然而不得饮食味之正者也,以其但为饥渴害其本性耳。岂独饮食於口腹为有饥渴以害之?言人心亦皆有以害之也,以其利欲害之故也。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之害,则所养不及於人,亦不足为可忧矣。盖无以饥渴为心害,则孟子以饥渴之害亦犹利欲之害,故假托而言之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介,大也。柳下惠执弘大之志,不耻污君,不以三公荣位易其大量也。)
  [疏]正义曰:此章指言柳下惠不恭,用志大也,无可无否,以贱为贵也。孟子言柳下惠不以三公之荣位而移易己之大志也,以其所守之介,在道而已,是所以不羞小官者焉。今夫三公者,乃百僚之师师也,人臣之位极者也,衣则服兖,圭则执桓圭,而世之所谓富贵崇显者,无以过也。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有为,为仁义也。轫,八尺也。虽深而不及泉,喻有为者能於中道而尽弃前行者也。)
  [疏]正义曰:此章指言为仁由己,必在究之,九轫而辍,无益成功。《论》之一篑,义与此同。孟子曰今之有为之道者,譬如掘井者也,掘井至九轫之深,而不及泉则止之,是弃其前掘井之功者也,喻为仁义之道,而不及之,则止而不为,是亦弃其仁义之道者也。孔子曰:“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与此同意。○注“轫,八尺也”。○正义曰:案释云:七尺曰轫。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性之,性好仁,自然也。身之,体之行仁,视之若身也。假之,假仁以正诸侯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五霸而能久假仁义,譬如假物久而不归,安知其不真有也。)
  [疏]“孟子”至“非有也”。○正义曰:此章指言仁在性体,其次假借,用而不已,实何以易,在其勉之也。而行仁,本性之自然者也。汤、武利而行仁,视之若身也。五霸强而行仁,则力假之而已。然而久假而行之,而不归止,安知其非真有也。杨子曰:“假儒衣书服而读之,三月不归,孰曰非儒也。”亦同其旨。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丑怪伊尹贤者而放其君,何也?)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人臣秉忠,志若伊尹,欲宁殷国,则可放恶而不即立君,宿留冀改而复之。如无伊尹之忠,见间乘利,篡心乃生,何可放也!)
  [疏]“公孙”至“篡也”。○正义曰:此章指言忧国忘家,意在出身,志在宁君,放恶摄政,伊周有焉。凡人志异,则生篡心也。公孙丑问孟子,谓伊尹有言我不迩于顺己者,故放太甲于桐宫,而民心大悦;及太甲悔改其过而归贤,则伊尹又迎而反之以复君位,商民大悦:且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有不贤者,则固可以放之与?孟子对曰:如贤者有伊尹爱君之志,则可以放君;如无伊尹秉忠心以爱君,则放君而生篡夺君位之心者也,以为不可矣。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诗·魏国·伐檀》之篇也。无功而食,则谓之素餐,世之君子有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君子能使人化其道德,移其习俗,身安国富而保其尊荣,子弟孝悌而乐忠信,不素餐之功,谁大於是?何为不可以食禄!)
  [疏]“公孙丑”至“於是”。○正义曰:此章指言君子正己,以立於世,世美其道,君臣是贵,所过者化,又何素餐之谓也。公孙丑问孟子曰:魏国《伐檀》之诗有云“不素餐兮”,言无功而食谓之素餐,然而君子有不自耕而食禄者,是如之何?孟子对之曰:君子居处此国,其君任用之,则安富尊荣,言安国保其尊荣;子弟从之,则能孝悌忠信:是则不素餐兮,谁有大於此者?言何为而不可食禄。○注“魏国《伐檀》之篇”。○正义曰:此《诗》盖剌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齐王子名垫也,问士当何事为事者耶。)孟子曰:“尚志。”(尚,贵也。士当贵上於用志也。)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言志之所尚,仁义而已矣。不杀无罪、不取非有者为仁义,欲知其所当居者仁为上,所由者义为贵,大人之事备矣。)
  [疏]“王子”至“备矣”。○正义曰:此章指言人当尚志,志於善也,善之所由,仁与义也。欲使王子无过差者也。“王子垫问曰:士何事”者,王子垫,齐王之子名垫也。问孟子曰为士者当以何事为尚也。“孟子曰尚志”,孟子答之,曰为士者当以志为尚也。“曰何谓尚志”,王子又问孟子何以谓之尚志。“曰仁义而已矣”至“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又答之。曰尚志则以仁义而已矣。言能以仁义为尚,则为尚志也。如杀一人之无罪,是为非仁也;非己之所有而取求之,是为非义也。如此非仁非义者,亦以所居有恶疾,在於仁,所行有恶疾,在於义是也。如仁以为居,义以为行,则大人之事亦备矣。此孟子所以欲使王子垫於无过之地也。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仲子,陈仲子处於陵者,人以为廉,谓以不义而与之齐国,必不受之。孟子以为仲子之义,若上章所道箪食豆羹无礼则不受,万锺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人当以礼义为正,陈仲子避兄离母,不知仁义亲戚上下之叙,何可以其小廉信以为大哉?)
  [疏]“孟子曰”至“奚可哉”。○正义曰:此章指言事有轻重,行有大小,以大包小可也,以小信大,未之闻者也。孟子言陈仲子以不义虽与之齐国之大而且不受,国人皆信之以为廉,是为舍箪食豆羹之小义也。人之所尚,当以莫大为尚焉者,是其知以亲戚君臣上下之叙者也。今陈仲子避兄离母,处於陵而不仕,是弃亲戚君臣上下之大分,尔徒取其辞受之小节而已。而信廉之大,又安可哉?以其非义之本耳,宜孟子以是闻之。○注“陈仲子”至“受之也”。○正义曰:此於前篇已说矣。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桃应,孟子弟子问皋陶为士官主执罪人,瞽瞍恶暴而杀人,则皋陶何如?)孟子曰:“执之而已矣。”(孟子曰:皋陶执之耳。)“然则舜不禁与?”(桃应以舜为天子,使有司执其父,不禁止之邪?)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夫,辞也。孟子曰:夫舜恶得禁之,夫天下乃受之於尧,当为天理民,王法不曲,岂得禁之也!)“然则舜如之何?”(应问舜为之将如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徙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孟子曰:舜视弃天下如拾弃敝徙。徙,草履可徙者也。敝喻不惜。舜必负父而远逃,终身然,忽忘天下之为至贵也。)
  [疏]“桃应”至“天下”。○正义曰:此章指言奉法承天,政不可枉,大孝荣父,遗弃天下,虞舜之道,趋将若此。孟子之言,揆圣意也。“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桃应问孟子曰:舜为天子,命皋陶为士官以执罪人,舜父瞽瞍杀人,则皋陶之士当如何也。“孟子曰:执之而已矣”,孟子答之,但当执而不纵也。“然则舜不禁与”,桃应问曰:如是则舜为天子,使有司执其父,而不禁之耶?“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孟子又答之,曰:夫舜岂得而禁止之哉!夫以其法有所受之而已。“然则舜如之何”,桃应问曰:如是,舜不敢禁止皋陶无执其父,则舜将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至“忘天下”,孟子又答之曰:舜视天下如捐弃敝徙而不惜也,必将窃负戴其父而逃循海滨而处以逃之,且终身然,乐而忘去天下。是以舜得天下不足解忧,惟顺父母可以解忧也。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范,齐邑,王庶子所封食也。孟子之范,见王子之仪,声气高凉,不与人同。还至齐,谓诸弟子,喟然叹曰:居尊则气高,居卑则气下。居之移人气志使之高凉,若供养之移人形身使充盛也。“大哉居乎”者,言当慎所居,人必居仁也。凡人与王子岂非尽是人之子也,王子居尊势,故仪声如是也。)
  [疏]正义曰:赵云:此章指言人性皆同,居使之异,君子居仁,小人处利,譬犹王子,殊於众品也。孟子尝自范邑见齐王之子,仪体声气高爽,不与人同,乃往归齐,而於弟子之间喟然叹息之曰:夫居足以移易人之气,所养足以移易人之体。以其王子之仪体声气如是者,亦以所居所养之大移之使然也。“大哉居乎”,言人当慎所居,以仁为广居。众之人,岂非尽人之子与?言齐王之子亦人之子也,凡人亦人子也。下文观宜合此章。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言王子宫室、乘服皆人之所用之耳,然而王子若彼高凉者,居势位故也,况居广居!谓行仁义,仁义在身,不言而喻也。)鲁君之宋,呼於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垤泽,宋城门名也。人君之声相似者,以其俱居尊势,故音气同也。以城门不自肯夜开,故君自发声耳。章指言舆服器用,人用不殊,尊贵居之,志气以舒。是以居仁由义,盎然内优,胸中正者,眸子不瞀也。)
  [疏]正义曰:此章宜与上章合而为一,不当分而为二也。孟子言王子所居宫室与车马之乘、衣服之饰,是皆与人同所用之也,然而王子若彼仪体声气高凉者,必其居势位,使之如是与人不同耳。言王所居势位能如此,而况居天下之广居,以仁为居者乎?且以鲁国之君往宋,乃呼於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之身也,似我君也。言大亦无他事异焉,亦以皆居尊势,故其声之如是相似也。垤泽,宋城门之名。守者,监门之官也。是言能以大人之所居者处己,而与大人相似者也。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人之交接,但食之而不爱,若养豕也。爱而不敬,若人畜禽兽,但爱而不能敬也。且恭敬者如有币帛,当以行礼,而未以命将行之也。恭敬贵实,如其无实,何可虚拘致君子之心也。)
  [疏]正义曰:此章指言取人之道,必以恭敬,恭敬贵实,虚则不应。实者谓敬爱者也。孟子言人之交接,但饮食为备,而欢意弗加者,非以爱相接者也,是为豕交之也。犬马者,人所爱而畜养者也,如爱诚虽至,而敬心弗加者,是谓爱而弗敬,以为兽畜之也。然而恭敬者,是币帛之礼未行之也。盖以恭敬为先,而币帛从之也,如恭敬而无币帛之实以将之,是又君子不可以虚拘矣。以其礼不可以徒虚而行,何必以恭敬修於内而为之本,币帛以将之而为之末,则君子交接之道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