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注疏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不学而能,性所自能。良,甚也。是人之所能甚也。知亦犹是能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孩提,二三岁之间,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少知爱亲,长知敬兄,此所谓良能良知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人仁义之心,少而皆有之,欲为善者无他,达,通也,但通此亲亲敬长之心,施之天下人也。)
  [疏]“孟子”至“天下也”。○正义曰:此章指言本性良能,仁义是也,达之天下,恕乎己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至“达之天下也”者,孟子言人之所以不学而性自能,是谓良能者也;所以不待思虑而自然知者,是谓良知者也。孩提襁褓之童子,无有不知爱其父母,及其长大,无不知钦顺其兄,是则厚爱其亲,钦顺其兄,是仁义也,仁义即良知良能者也。言人之为善者,无更於他求也,但通达此亲亲敬长之良能良知,施之於天下耳。○注“襁褓者”。○正义曰:释云:襁褓,负也。负,儿衣也。织缕为之,广八寸,长二尺,以负儿於背上者也。是亦知孩提为二三岁。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於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舜耕历山之时,居木石间。鹿豕近人,若与人游也。希,远也。当此之时,舜与野人相去岂远哉。)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舜虽外与野人同其居处,闻人一善言则从之,见人一善行则识之,沛然不疑,若江河之流,无能御止其所欲行也。)
  [疏]“孟子”至“御也”。○正义曰:此章指言圣人潜隐,辟若神龙,亦能飞天,亦能潜藏,舜之谓也。孟子言虞舜初起於历山耕时,居於木石之间,以其近木石故也,与鹿豕游,以其鹿与豕近於人也。然而舜於此,其所以有异於深山之野人不远,但能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其从之若决江河之水,沛然其势,莫之能御止之也。○注“圣人潜隐若神龙者”。○正义曰:此盖《周易·乾卦》之文也,赵注引之以解其经。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无使人为己所不欲为者,无使人欲己之所不欲者,每以身先之如此,则人道足也。)
  [疏]正义曰:此章指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仲尼之道也。孟子言人无为其所不为,以其所不为者不义也。无欲其所不欲者,以其不欲为不善也。人能无为不义,又不欲其所不善,则人道於是足矣,故曰如此也。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疾。(人所以有德行智慧道术才知者,在於有疾之人,疾之人,又力学,故能成德。)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此即人之疾也,自以孤微,惧於危殆之患而深虑之,勉为仁义,故至於达也。)
  [疏]“孟子”至“故达”。○正义曰:此章指言孤孽自危,故能显达,膏粱难正,多用沉溺,是故在上不骄,以戒诸侯也。孟子言人之所以有德慧术知者,常在於疾之人也。疾,人之有小疾,常沾在身不去者,是为疾也。如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常危,其虑患也常深,是若疾也。此孟子所以执此喻以自解也。言孤臣不得於其君者也,孽子不得於其亲者也。不得於其君与不得於其亲者,故能秉心常危,虑患常深,以勉力於为道德,故能显达也。操心常危,虑患常深,是人之疾常г在身而不去也,是孟子所以为疾之人有德慧术智也。然而非谓德慧术智必系乎有疾者,但常存乎疾之人而已。盖有得於己谓之德,述而行之谓之术,然德又以慧连,术又以智连之者,以其德以慧明,术以智释耳,是则所谓智虑生於忧患,岂非德慧术智存於疾之意有同欤?此孟子所以有是言之,而戒当时之人者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事君,求君之意,为苟容以悦君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忠臣志在安社稷而後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天民,知道者也。可行而行,可止而止。)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大人,大丈夫不为利害动移者也。正己物正,象天不言而万物化成也。)
  [疏]“孟子”至“者也”。○正义曰:此章指言为悦凡臣,社稷股肱,天民行道,大人正身。凡此四科,优劣之差。“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孟子言有人事其君以求君之意者,是为苟容以悦君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孟子又言有忠臣,为安社稷臣者也,在於安社稷而後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言天民为之先觉者,志在於行道,然而既达而在位,可以行其道於天下,然後乃行之也。以其若穷而在下,未可行其道,则亦止而不行矣。是其穷、达一归於天而已。“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言有大丈夫不为利害之所易动,是则自正治其己,而物後自取正於我也。凡此是其四科优劣差等也。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天下之乐不得与此三乐之中。兄弟无故,无他故。不愧天,又不怍人,心正无邪也。育,养也。教养英才,成之以道,皆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君子重言,是美之也。)
  [疏]“孟子曰”至“存焉”。正义曰:此章指言保亲之养,兄弟无他,诚不愧天,育养英才,贤人能之,乐过万乘,孟子重焉,一章再云也。“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至“存焉”者,孟子言君子有三乐,而为王天下者不得与於其间。父母皆在,兄弟无有他故者,以其无嫌隙之事也,此乃一乐也;存诚於己,而仰无以有羞愧於天,俯无以有惭怍於人,此乃二乐也;己之有德,又得天下英才大贤,而推己以教而养育之,此乃三乐也。三乐如此,故孟子又重言之。然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以其有天下之乐,不若此三乐矣。故重言之,而美此三乐也。是以舜得天下而无足解忧。杨子云:“纡朱怀金之乐,不如颜氏子之乐。”是亦与此同意也。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广土众民,大国诸侯也。所乐不存,欲行礼也。中天下而立,谓王者。所性不存,乃所谓性於仁义者也。)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大行,行之於天下。穷居不失性也,分定故不变。)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四者根生於心,色见於面。然,润泽之貌也。盎视其背而可知,其背盎盎然,盛流於四体。四体有匡国之纲,虽口不言,人自晓喻而知也。)
  [疏]“孟子曰”至“而喻”。○正义曰:此章指言临莅天下,君国子民,君子之乐,尚不与存。仁义内充,身体履方,四支不言,蟠辟用张,心邪意溺,进退无容,於是之际,知其所不同也。“孟子曰广土众民”至“不言而喻”,孟子言广土地之大,众民人之多,以为大国之诸侯,君子者心欲好之,然其所乐不在此也。中天下之中而立,以安四海之民,是为之王,君子者虽乐於此,然而禀天性不在此焉。盖君子欲广土众民,以其足以行道於一国故也,然其所乐又在於定四海之民,而未乐於此一国而已。虽乐在於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得以行道於天下,奈何所性不在此焉,是所性者特在仁、义、礼、智耳。故言於下文是也。是则君子所禀天之性,虽大而行道於天下,且不能加益其性;虽穷居在下,且不能损灭其性:以其所生之初,受之於天,有其分定故也。故君子所性,是仁、义、礼、智,四者根生於心,显而形诸德容,其生於色,则然润泽见於面,又有辉光乎其前,盎盎然见於背,又有充实乎其後,而旁溢流通乎左右上下四体。则一动静,一行止,固虽不言,而人以晓喻而知其所存,是其不言仁而喻其能仁,不言义而喻其能义,以至礼也智也亦若是矣。此所以故云“四体不言而喻”。《荀子》云:“君子之学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又曰:“君子至德,默然而喻。”同意。 
●卷十三下·尽心章句上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已说於上篇。)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天下有能若文王者,仁人呼复归之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五鸡、二彘,八口之家畜之,足以为畜产之本也。)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所谓无冻馁者,教导之使可以养老者,耳。非家赐而人益之也。)
  [疏]“孟子”至“此之谓也”。○正义曰:此章指言王政普大,教其常业,各养其老,使不馁乏。二老闻之,归身自托,众鸟不罗,翔凤来集,亦斯类也。“孟子曰伯夷辟纣”至“此之谓也”,已说於上篇矣。此以大同小异,更不复说焉。然其类亦孔子所云“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此亦类也。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易,治也。畴,一井也。教民治其田畴,薄其税敛,不逾什一,则民富矣。食取其征赋以时,用之以常礼,不逾礼以费财也,故畜积有馀,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水、火能生,人有不爱者,至饶足故也。菽粟饶多若是,民皆轻施於人,而何有不仁者也。)
  [疏]“孟子”至“者乎”。○正义曰:此章指言教民之道,富而节用,蓄积有馀,焉有不仁,故曰仓廪实知礼节也。“孟子曰易其田畴”至“不可胜用也”,孟子言如使在下者易治其田畴而不难耕作,则地无遗其利;又在上者又薄其赋敛而无横赋,则民皆可令其赋足也;又食之以时而其用不屈,用之以礼而其欲不穷,则财用有馀而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至“焉有不仁者乎”,孟子又言人民非得其水、火则不能生活,然而昏暮之时,有敲人之门户而求之水、火,无不与之者,以其水、火至多矣。圣人如能治其天下,使民有其菽粟亦如水、火之多,则民人孰不以有馀而补其不足,而为仁者乎?故曰:“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此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者也。○注“畴,一井也”。○正义曰:《说文》云:“为耕治之田也。”不知一井何据。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於海者难为水,游於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所览大者意大,观小者志小也。)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澜,水中大波也。)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容光,小也。言大明照幽微也。)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达。(盈,满也。科,坎也。流水满坎乃行,以喻君子之学必至成章,乃仕进者也。)
  [疏]“孟子”至“不达”。正义曰:此章指言弘大明者无不照,包圣道者成其仁。是故贤者志大,宜为君子。“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至“难为言”者,孟子言孔子登鲁国之东山,而所览者大,故小其鲁国,以鲁国莫大於东山也;登太山而能小其天下,亦所览者大,而天下亦莫大也於大山也。如此故观之於海者难为水也,以其水所同归於海者也,是以海为百谷王;游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以其道之所同出又同归於此者也。杨子云“视日月而知众星之蔑如,仰天庭而知天下之居卑”,亦与此同意。“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者,孟子又言人之观於水,以其有术也,有术者,所谓观水必观其波澜,是为能观水者也。云此者,以其人之观书亦若是也,言观书亦当观其五经而已矣,五经所以载圣人之大道者也。“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者,又言日月之有明,凡於几隙,但有容其光者,则必照之,亦若道之在天下无往而不在也。“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至“不成章不达”者,又言流水为物,所流遇於科坎,不盈满其科坎则不流进而行也。如君子之学志在於道也,不成章则不达而进仕。以其君子於道,至於成章则充实,美在其中,畅於四支,发於事业,为美之至者也。此孟子所以有水为之喻焉。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跖,盗跖也。跖,舜之分,故以此别之也。)
  [疏]正义曰:此章指言好善从舜,好利从跖,明明求之,常若不足,君子、小人,各一趣也。“孟子曰”至“间也”者,孟子言人之鸡鸣而起,孳孳劝笃於为善者,乃为舜之徒党也;如鸡鸣而起,孳孳但勤笃於为利者,乃为盗跖之徒也。傥言欲知舜与盗跖为君子、小人之分别,无他事焉,特一趋於利、一趋於善之间而已。○注“盗跖”。○正义曰:案李奇《汉书传》云:“盗跖乃是秦之大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