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衍义补


  陆贽言于其君(德宗)曰:“理道之急在于得人,而知人之难,圣哲所病。听其言则未保其行,求其行则或遗其才,校劳考则巧伪繁兴而端方之人罕进,徇声华则趋竞弥长而沈退之士莫胜,自非素与交亲备、详本末,探其志行、阅其器能,然后守道藏用者可得而知,沽名饰貌者不容其伪。是以前代有乡里举选之法、长吏辟举之制,所以明历试广、傍求证行能息驰骛也。昔周以伯冏为太仆,命之曰:‘慎简乃僚,罔以巧言令色便僻侧媚,其惟吉士。’是则古之王朝命其大官,而大官得自简僚属之明验也。后世舍佥议而重己权,废公举而行私惠,是使周行庶品,苟不出时宰之意者则莫致焉,任重之道益微,进善之途渐隘,每须任使,常苦乏人,居常则求精太过,有急则备位不充。臣待罪宰相,即以上陈,求贤审官,粗立纲制,凡是百司之长兼副贰等官及两省供奉之职,并因察举劳效须加奖任者,并宰臣叙拟以闻,其余台省属僚请委长官选择,指陈才实,以状上闻。一经荐扬,终身保任,各于除书之内具开举授之由,得贤则进考增秩,失实则夺俸赎金,亟得则褒升,亟失则黜免,非止搜扬下位,亦可阅试大官,前志所谓‘达则观其所举’,即此义也。”又曰:“宰辅常制不过数人,人之所知固有限极,必不能遍谙多士、备阅群才,若令悉命群官,理须展转询访,若访于亲朋则是悔其覆车不易前辙之失也,若访于朝列则是求其私荐必不如公举之愈也,二者利害,惟陛下详择。恐不如委任长官,谨柬僚属,所柬既少,所求亦精,得贤有鉴识之名,失实当暗缪之责。况今之宰辅则往日台省长官也,今之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臣也,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业顿殊,岂有为长官之时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臣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圣人制事必度物宜,无求备于一人,无责人于不逮,尊者领其要,卑者任其详。是以人主择辅臣,辅臣择庶长,庶长择佐僚,所任愈崇故所择愈少,所试渐下故所举渐轻,进不失伦,选不失类,以类则详知实行,有伦则杜绝侥求,将务得人,无易于此。是故选自卑远,始升于朝者,各委长吏任举之,则下无遗贤矣;置于周行,既任于事者,于是宰臣序进之,则朝无旷职矣;才德兼茂,历试不逾者,然后人主倚任之,则海内无遗士矣。”

  胡寅曰:“陆相所请简而易用、要而易守。”

  臣按:陆贽此言,盖欲长官各举其属,然后付宰臣叙进之也。夫长官得其人则诚足以得人矣,苟非其人,恐不免有偏溺请属之私,是故其要尤在于叙进者之得其人也。必其举而不必其用,寓赏罚之柄于其间,斯善矣。

  宋制,凡入试有贡举、奏荫、摄署、流外、从军五等,吏部铨惟注拟州县官幕职,文臣少卿、监以上中书主之,京朝官则审官院主之,武臣刺史、副率以上内职枢密院主之,使臣则三班院主之。其后典选之职分为四,文选曰审官东院、曰流内铨,武选曰审官西院、曰三班院。元丰定制而后铨注之法悉归选部,以审官东院为尚书左选、流内铨为侍郎左选、审官西院为尚书右选、三班院为侍郎右选。

  臣按:宋铨选之法大略如此,然散主不一,更革不常。我朝文选则主于吏部,武选则主于兵部,自立国以来至于今日未尝有所更易,可谓一代之定法也。

  太祖诏吏部南曹,以人才可付升擢者,送中书门下引验以闻。上虑铨衡止凭资历,或英才沈于下僚故也。

  臣按:宋太祖此举可谓得操纵之法,人君诚能于常选之中不时拔擢,非独人才无所淹沈,而铨司亦知所惮而不敢不尽心也。

  自真宗朝试身、言、书、判者第推恩,乃特诏曰:“国家核吏治而以四事程其能,爰命从臣精加详考以成资阙,为差拟率以为常。”后议者以身、言、书、判为无益,乃罢。神宗熙宁四年,遂定铨试之制,凡守选者岁以二月、八月试断案二,或律令大义五,或议三道,后增试经义。法官同铨曹撰式,考试第为三等,上等免选注官,优等升资,如判超格,无出身者赐之出身。自是不复试判,仍去免选恩格,若历任有举者五人,自与免试注官。

  臣按:宋初承唐制,铨试亦用身、言、书、判,至熙宁四年始定铨试之制。守选者试断案,即今试行移之比,试律义即今试招拟之比,试经义即今试论策之比,然是时既试矣而又用人保举,岁试止于二月、八月。今制则循资序以进用,岁凡六选,至临选时乃试焉。臣窃以为国家用人,教养之于先而任用之于后,苟当进用之初而无铨试之法,则何以知其中之所蕴、才之所宜而校量以任用之哉?我朝铨试之法大略似宋,往者专考文移,设为假如以试之以观其判断处置,其所或试策或试论,又以观其学问、才识之所至也。夫人才有能有不能,或优于文学或长于政事,取其所长皆可任用,臣请兼夫三者而并试之,论、策、文移三者俱通为上,通二者为中,通一者为次中,俱不通者为下。既试之矣,然所试者其人品高下、才识能否未必皆称其所缺之员,故凡遇内外官有缺,铨曹必须依次排比,申达卿佐,预为校量,总会其当铨之官,必所试之人其才与官相称然后铨注,宜于一岁之间每季之首循其资次豫集应选之人,或一百或二三百,每月一集而试之,不待临选始试,恐取其一日之长,其中有侥幸假代者也。其所试之题或论或策或文移(文移如判断词讼、处置事宜、问拟罪名、催征钱粮、禁革奸弊之类,俱依行移体式立为案卷,或申呈,或关牒,或具本,或出榜,或作招拟弹章),不拘定时,遇本部有暇隙即署僚属为监试等名目,集监生而试之,弥封、巡监一如科试,既试,将所试卷批号等第附卷,凡入选监生必须五试然后入选,临选之日又必并试三题通以前累试者较之,上等为京朝府贰、州守之职,中等为县正、府倅之职,次中善于论策者为闲散之职、善于行移者为烦剧之职,下者为流外冗杂之职。如此,则用人不枉其才而庶官皆得人矣。

  苏轼言于其君曰:“所贵乎人君者,予夺自我而不牵于众人之论也。天下之学者莫不欲仕,仕者莫不欲贵,如从其欲则举天下皆贵而后可,惟其不可从也,是故仕不可以轻得而贵不可以易致。此非有所吝也,爵禄出乎我者也,我以为可予而予之,我以为可夺而夺之。彼虽有言者不足畏也,天下可畏者赋敛不可以不均、刑罚不可以不平、守令不可以不择,此诚足以致天下之安危而可畏者也,我欲慎爵赏、爱名器而嚣嚣者以为不可,是乌足恤哉?近岁以来,吏多而阙少,率一官而二人共之,居者一人、去者一人而伺之者又一人,是一官而有二人者,无事而食也。且其莅官之日浅而闲居之日长,以其莅官之所得而为闲居仰给之资,是以贪吏常多而不可禁,此用人之大弊也。”

  臣按:吏多而阙少,在宋时犹一官而三人共之,今待一官之阙不止三人也,将因其故而不问欤,则人才日积愈多,及其资次而用之已衰老矣,衰老之人志气消沮、筋力不逮,用如是之人以理务治民,而欲事妥民安,难矣。如一切汰而择之,则彼奔走仕途多历年岁,归无生计以度余生,往往至于颠连失所,况彼之所以衰老皆限于吾之资级使然,仁人君子固有所不忍也。苏轼所谓“彼虽有言亦不足畏”,呜呼,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无告,伊尹一夫不获以为己辜,况士乃天民之秀者,吾之立法不善,使之至于衰老而又弃之,是岂盛世之事乎?为今之计,必须调停之而使其入仕者有效用之实,汰退者无失所之叹,斯善矣。本朝入仕之途其大者有二,曰岁贡、曰科举,岁贡之法,每岁学校贡生员赴礼部,试中补国子监生,府学岁贡一人、州学三年二人、县学二年一人,以食廪先后为次,则在学校者已有资格也;科举则每三年一开科,中乡试者赴礼部,中试则授以官,不中者送监肄业以俟下举,屡不第者亦以监生资次入仕。科举有定额,岁贡有常数,学校贡举与吏部选调,其人才适足以相当而无甚有余不足之数。洪武、永乐以来,选用者未闻乏人,而需选者未闻淹滞,盖以祖宗法制一定而有司奉行,不敢有所更革也。近世言者悯士子之在学校者多衰老,乃开四十五岁入监之例,其后又因国计不足,立纳粟、上马、入监等名目,是于科、贡之外别开岐径,选用之调止于此数,而入仕之路比旧加多,其人才日积月累,遂致数倍于前。旧制,各司历事监生三阅月考过勤谨,附名选簿,仍留所司办事,临选方行取用,其实历日期有多至二三年者,后以坐监者数多,减历半年或一年即送吏部附选,给假家居,今有需次十年不得选者,积累既久,员数愈多,迨将及万,是以一时人才在监肄业之数少,在部听选之日多,臣恐积愈久而愈多,不止此数也。国家养才而不得用,及其用之皆衰老昏毛不能事事之人,此非独人才之病,其为国家之累也大矣。嗟夫,訚訚啾啾,黉舍至不能容,是乃国家人才之盛,若夫充积于选调,老死而不得一官,夫岂盛时所宜有哉?此非但士子之不幸也,夫国家之于人才,亦犹人家之于子弟,子弟白首而无室家,为父兄者则必为之忧虑,国家储养人才,白首乃不得沾一命为君相者,宁能不为之忧虑乎?所以忧而虑之者,非豫有以消息调停之不可也。消息调停,必使入仕者有及时效用之实,汰退者无后时失所之叹,斯可矣。然非在上者权其轻重、知其缓急,决然以必行而不以人怨为解,则虽有可以消息调停之策,亦不可行矣。古人有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而臣亦云一人怨何如千万人怨,怨之于一时者比之怨之无穷已者,孰为多乎?盍思曰我国家所恃以为治者,人才也,今日用人必循资格,而人才需选者往往老于选调而不得及时以进用,及用之太半衰老矣,衰老之人志气消沮、筋力废弛,其不为身家、子孙计者无几,失今不为之所,犹七年之病而不求三年之艾也,则夫异日所用者皆衰老之人,衰老之人布满天下,而欲事理、民安,难矣。事不理、民不安,乱亡之兆也。且国家养士,将何为乎?为乎民而已。天下之民多乎?士多乎?说者乃独畏士之怨而不恤民之怨何哉?然则为今之计奈何?请敕吏部通算本部需选监生,自某年起至某年止总数若干人,见到部者若干,给假者若干,本部以一年为率,大约计用监生若干,通计其数至某年方才尽绝,而又通行天下布政司、府、州、县,查算听选家居监生若干,备细开具年甲、日期,造册申部。然后请旨选差卿佐有文学风力者赍敕诣各布政司,会同巡、按二司聚集听选监生于总会处,开场考试略如科试,初日于经书中出论一道试之,次日试时务策及行移各一道,三题全通者为上,通二者为中,通一者为下,全不通者为不中。其中者造册送部,依次选用,不中者为民。中者之中有不愿仕者,上等者遥授以京秩致仕,有文学者授以助教、学录之类,有政事者授以监事、序班之类,免其户丁三名差役;中等者授以在外八品职名,优免二丁;下等者赐以冠带,免其一丁,无丁者以本里内闲丁给之。其有未试之前告愿免试者,如下等之例。如此,则仕者得以效用而不仕者不致失所矣。虽然,此特一时不得已权宜救弊之策耳,是岂祖宗所以教养人才之初意哉?夫圣朝设立学校,选择师儒以教生徒,优以廪饩,免其差役,优游之以岁月,欲其成才以为国家之用,士子立志务学,底于成立,以图补报,是为不负作养之恩,顾乃苟延岁月,虚废廪给,至于衰迈尚不能措一辞,如此之徒上孤圣恩、下辱学校,虽加以成周简不肖之法,屏之远方,终身不齿亦不为过。但彼之所以衰老者,固由其不能奋发勉励之罪,然亦以我之昧于事体者妄开幸门,挤塞仕路,有以扼之故也。彼既自知其愆,不愿就试,姑为此一时不得已救弊之策,要之不可为训也。自此以后,凡科举历事一遵祖宗成法,于此二途之外不得别开入监门路,以复洪武、永乐之盛,则人才不至于淹滞贤,否不至于混淆矣。今日求贤为治之务,诚莫有急于此者。或曰如此则选途固清矣,其郡邑学校之中有生员年已近艾而未得出身者,何以处之?曰学校之中生员年已长大,不通文理者充吏为民,朝廷已有定例,惟夫学问有成,年岁长大,欲进之则资次未应,欲退之则学行可取,往往老死学校中,可惜也。窃见今吏部岁贡生员,初试中未到监者往往试选为教职,各有假手于人以图侥幸,不若就学校生员中稽考年四十五以上、食廪将及十年及曾历乡试六次入场者,命提学宪臣会同巡、按及藩、臬二司每五年一次考验,其中有通三场者试中,录其所试文字连人送部考试,仍令坐监一年,循次待阙,专用以为教职。如此,则学校之生徒亦无有老死不用者矣。

  轼又曰:“方今之便,莫若使吏六考以上皆得以名闻于吏部,吏部以其资考远近、举官之众寡而次第其名,然后使一二大臣杂治之,参之以其才器之优劣而定其等,岁终而奏之,以诏天子废置。度天下之吏每岁以物故罪免者几人而增损其数,以所奏之等补之,及数而止,使其予夺亦杂出于贤不肖之间而无有一定之制,则天下之吏不敢有必得之心,将自奋厉磨淬以求闻于时。然而议者必曰,法不一定而以才之优劣为差,则是好恶之私有以启之也。臣以为不然,夫法者存其大纲,而其出入变化固将付之于人,必如曰任法而不任人,天下之人必不可信,则夫一定之制,臣未知其果不可以为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