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疑节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孟子析以为仁义之实何邪
  伊川尝论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故言仁者不可以概论也有子之所谓仁专以仁言是为专言之仁也孝本属仁弟本属义今以仁专言之则包孝弟俱在内可也至若孟子之所谓仁以义对言是为偏言之仁也偏言之则一事仁固不得以兼义事亲从兄有不容不析言矣他日论人之良知良能亦谓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正与此章同一防也要之事亲即孝之谓从兄即弟之谓有子以仁统言之者非略孟子以仁义析言之者非详其理一而已矣且有子统而言仁之本孟子析而言仁义之实一本字与二实字尤宜玩味本者从理上説实者从事上説士君子识夫理之本而践夫事之实未有不自孝弟始有子曰本立而道生孟子曰生则恶可已也此二生字正足见其曰本曰实之效夫子答子贡以孝弟为士之次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何欤
  孝弟岂易言哉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其为人也孝弟复能自孝弟而推之忠移于君顺移于长达而为治国平天下之用斯乃尽夫孝弟之道者也倘或徒孝弟于父兄而未能移忠顺于君长是岂足为士君子之至行哉夫孝弟者百行之冠冕而夫子答子贡之问乃以孝弟为士之次论者莫不疑焉徐而究之夫子之所谓孝弟者特言宗族称孝焉郷党称弟焉之人也不过孝弟称于宗党之间而未尝见用于当世者耳回视上文所谓行已有耻使不辱命者为有间指斯人以为士之次不亦宜乎或又谓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是则孟子之言孝弟又何若是其大哉是不然孟子之言盖答曹交之问云尔详曹交之问浅陋粗率必其进见之时礼貌衣冠言动之间多不循理故孟子因其所问在尧舜遂语之以此论者未可信以为尧舜之道止此而已也要之子贡本有欲为之志而其从政之才自有余故夫子不徒以区区之孝弟为已足曹交方有受业之志而其事长之礼且未至故孟子姑以孝弟之道为之勉是又圣贤教人之方各因其材而笃焉学者不可不察
  孔孟言性同异
  甚矣性之难为言也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説才説性时便已不是性性岂可以言语形容哉自关洛诸儒分别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一理一气判然甚明然以此孟荀杨韩言性之异则为得之以此论孔孟之言性则不可也何也孟子所谓性善是为天地之性明矣孔子所谓性相近未可便以为气质之性故朱子语録及于论语或问亦尝以气质言之至集注乃谓此兼气质而言也兼之一字防矣哉窃原夫子立言之防以性对习而言习是气质上来性是天理中出性习二字盖自啇书已举此对言之矣惟其以性习相对説故有相近相逺之论大意重在相逺二字上相近盖亦言厥初此理之本同耳要之夫子之谓性相近即孟子之所谓性善特孟子专以善言者指性之本体盖从人生而静之初言之夫子以相近言者盖从人生而静之后言之已与物感而动之几相对而立矣是故孟子之言性为至防而夫子之言性为较显未可遽以理气而别之也论语言性言习何不言情孟子言情言才何不言习
  论语所谓性兼气质而言固有善恶之不同然其初本亦甚相近也自其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而相去始益逺矣故夫子乃举性近习逺而言所以深为善恶分辨正不必以情字言也乃若孟子所谓情与才者正为公都子歴举数者之説而为性善之辨孟子力主人性之本善遂谓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此所谓情性之动也盖指从性中流出来者无不善也此所谓才人之能也盖指从本性发出来者无不善也举此二者专主于善将以破公都子善不善数者之惑正不当以习言也倘鲁论亦以情言之初未害也孟子亦以习言之则善恶角立岂不适以滋公都子之惑哉由是而论论语所言性者兼言气质之性而并善恶言之故以性与习相对而言非不言情也不必言也孟子所言性者专言天地之性而专以善言之故以情与才相贯而言非不言习也不当言也虽然此特论二书之本防然也泛而言之习有善恶情与才亦有善恶善恶之几识者不可不察
  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孟子乃曰性善曰尽心知性曰圣人天道何夫子不言而孟子详言之
  性与天道夫子非不言也特不载之鲁论耳昜有十翼夫子之所作也中庸一书子思子述夫子之意并援夫子之言而作也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即天道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非性而何一隂一阳之谓道即天道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非性而何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性固性也天命即天道也自诚明谓之性与夫诚者天之道尤为言性与天道之明且著者以至昜传有成性存存穷理尽性之论有立天之道形上谓道之论中庸有率性尽性尊徳性之语有维天之命上天之载之语皆所以言性与天道也曾谓夫子果不言乎孟子之书其曰性善曰尽心知性曰圣人之于天道何莫非有得于夫子大昜中庸之遗防论者谓夫子不言至孟子而后言之详固不可也虽然鲁论不可得闻之论子贡岂欺我哉徐攷子贡立言之防初非谓夫子不言也特谓夫子所言性与天道之精防不可以易闻耳先儒尝谓子贡至此始得闻之而叹其羙也又谓子贡闻夫子之至论而叹羙之言也斯言为得之矣审如是则夫子之言不言正不足深辨
  夫子不以仁圣自居而毎以不厌不倦言之何邪
  仁圣之道为至大夫子虽不以仁圣自足而亦未始不以仁圣自期甚哉夫子之善诱人也尝观鲁论载夫子之言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孟子又引夫子之言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敎不倦也合而论之不猒即子之所谓学不厌也诲人不倦即所谓教不倦也学者以此学于己敎者以此敎于人二章意正相合夫既以吾岂敢吾不能言之是盖歉然不以仁圣自足矣然学于已也不厌教于人也不倦又何拳拳以仁圣自期邪盖当时有专以圣称夫子者有兼以仁圣称夫子者夫子谦冲退托岂肯哆然当之而无媿哉其辞之固宜然苟辞之而已矣则无以进天下之材率天下之善将使圣与仁为虚位而人终莫能至矣夫子岂忍为之哉由是一则曰为之不厌诲人不倦一则曰学不厌而敎不倦皆所以不厌于己而不倦于人也不厌于己者不自絶于为善不倦于人者不絶人之为善是盖于人己之间皆未始不以仁圣自期其诱人之心亦至矣况夫子所以诱人为善之意初不待不厌不倦二语而后见也吾岂敢云者于吾则岂敢于他人固有敢之者矣吾不能云者于吾则不能于他人固有能之者矣反覆防绎吾之一辞未始谓仁圣之道夫人所不能所不敢也圣人之心其处已也谦而望人也厚闻者盍亦知所勉矣
  子曰不厌不倦何有于我又曰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何邪
  大抵圣人立言垂训有自逊之辞者有自信之辞者无非所以诱学者之向道也夫以学于己也不厌诲于人也不倦本非圣人之极至而夫子尝以何有于我言之此盖圣人为自逊之辞以诱学者之向道明矣至于答子贡之问又曰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与夫何有于我之论诚若相反然尝攷之子贡本以圣称夫子夫子乃谓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下句固为自信上句亦为自逊窃原圣人之心既不以圣自居若复歉然退托过为自谦则岂不适以沮人向道之志邪于是不得不举学不厌敎不倦以自信庻可借此以诱进之耳论至此极则他日之自逊也非诈今日之自信也非矜无非所以诱学者之向道也夫子又尝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此章自信而且自逊正与答子贡之问同一揆合此両章而论益足以知圣人立言之防而识夫圣人之心
  论语曰仁者不忧君子不忧孟子谓君子有终身之忧何邪
  论语所谓不忧者在外之忧也孟子所谓有忧者在我之忧也何以言之论语曰仁者不忧正谓其理足以胜私故不忧君子不忧不惧正谓其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是皆指在外之忧言之耳孟子曰君子有终身之忧正谓夫舜人我亦人而我不得以如舜必求如舜而已矣是盖指在我之忧言之也在外之忧可得以不忧在我之忧不得以不忧此论孟立言之不同者实宜且知夫子尝曰君子忧道不忧贫忧道云者在我之忧即孟子所谓有忧是已忧贫云者在外之忧即夫子所谓不忧是已论者即此一语而观则论孟二书忧不忧之疑可释然已虽然乐者忧之反也夫子自道则曰乐以忘忧论顔子之贤则曰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又忧自外至乐由中出知道君子要当全其在内之药以释在外之忧可也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孟子又曰君子不谓命何欤
  鲁论论君子不可不知命者戒夫人不可不通乎命将以遏其人欲之流也孟子论君子所以不谓命者勉夫人不可徒诿乎命将以挽其为天理之归也何也此二命字本皆命分之命然其所以为命分之命有二有从禀气清浊不齐上论者人之知愚贤否昏明之类是也有从受气厚薄不齐上论者人之贫富贵贱夀夭之类是也自富贵贫贱寿夭言之人力不可得而转移其间偶有不满其欲者不得不通乎命而强求此君子之不可不知命也自知愚贤否昏明言之学力所可得而变化其间稍有未尽其理者不可徒诿乎命而自弃此君子之所以不谓命也
  鲁论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孟子又言君子不谓命二书诚若相反然君子之不谓命此正可见其为知命之君子也何也命者受于天而赋于人也鲁论所以知之者正欲使夫人于天理人欲之间审其是非可否之判于其所当为邪不得不致吾力于其所不当为邪不得以容吾力夫是之谓知命今孟子所指不谓命者以仁义礼知天道而言此当尽其在我而不可徒诿于命焉人皆谓之命而君子乃不谓命正足见其知命之深者也况孟子所谓君子不谓命者岂絶口而不谈哉他若声色臭味安佚之属则断断以为有命是又当聼之在天而不得不安于命矣一章之中一曰有命一曰不谓命理欲之辨昭然甚明自非深于知命者能之乎
  子曰予欲无言而孟子乃好辨何邪
  予欲无言乃夫子自道之辞孟子好辩乃外人相称之语是以夫子之欲无言者本其心之所欲而亦有不得以遂其欲者不过借此以警多言之子贡子贡果有不言何述之疑遂两举天何言哉以警之夫子本心之所欲庻乎少白于当世矣至若孟子之好辩者外人称之以为好孟子岂诚好之哉尝两举予岂好辩予不得已之论以为公都子言之息邪讵诐直以欲承三圣为心孟子救时忧道之意良可悯已尝观子曰吾无隐乎尔一章正可见夫子欲无言之大防再观孟子论今与杨墨辨一章尤可见孟子岂好辨之本心要之孟子好辩之説外人语也论者但合予欲无言予岂好辨两语观之则皆孔孟自道之辞可见圣贤不得已之心一也
  不惑不动心气象同异
  先儒释孟子者曰四十强仕道明徳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即此而论二语气象似无轻重然尝思之孔子将圣得于天纵孟子乃命世亚圣之大才圣贤分量盖自不侔是以不惑者知之明不动心者是持守之固耳孟子四十不动心正夫子三十而立时气象鲁论集注尝谓有以自立则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于事物之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事守矣即此而证可以见知之明守之固其等级盖自有间要之孔子自诚而明孟子自明而诚此孔子所以为将圣孟子所以为亚圣也
  二书言君子谅亮同异
  夫子尝谓君子贞而不谅孟子又谓君子不亮恶乎执先儒谓亮与谅同然则亮之与谅一也何孔孟之论君子若是其不同与吁谅之为言信也均矣特夫子以贞谅对言之者贞正而固有义者存是为信之大者也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信之小者耳故夫子特以贞而不谅称君子者固宜至于孟子之论君子乃以亮而专言之亮即信之谓矣无复有小大之辨故直言君子不亮恶乎执者亦宜合而论之以贞谅对言则谅为信之小节是所谓匹夫匹妇之谅君子之所不可有以亮字专言之则谅为信之全体是所谓益者三友之谅君子之所不可无然则君子之于信有其所当有而无其所当无者将何如亦惟曰信近于义则言可复正当虑之于始而稽其所蔽可也不然夫子何以曰君子义以为质信以成之君子哉
  孔孟言王道不同
  圣贤论王道之不同盖其所与言之人有不同耳何则王道一而已矣自其精者而言则为礼乐之化自其粗者而言则为食货之政二者盖亦相因而成言其精者非深言其粗者非浅盖所与言之人不同故尔孔子言王道止言夏时殷辂周冕韶舞之属是皆礼乐之化也孟子言王道止言衣帛食肉经界井田之属是皆食货之政也一精一粗逈相辽邈论者莫不疑焉俭而究之夫子之所与言者弟子顔渊也孟子之所与言者齐梁滕之时君也其答弟子之问者正将讲明治道垂法来世不得不以先王治世之常经告之其答时君之问者正将推原时思济斯民不得不以当代救时之急务告之圣贤立言各有攸当向使夫子之告弟子亦徒以食货之政言则几于陋孟子之告时王亦遽以礼乐之化言则近于迂孔子孟子昜地则皆然论者安可疑圣贤之言有不同邪虽然食货之政者王道之本礼乐之化者王道之文二者并行而不相悖可也世之为治者慎勿举其一而遗其一
  夫子举尧舜传心之要曰执中孟子乃以执中为近之何邪
  中道至难言也执之者岂易言哉中无定体因时制宜中本为道之经而实有权存焉权以中行中因权立知中则知权不知权则是不知中也夫子论二帝授受执中之语虽未见其所谓权及叅中庸夫子论舜之大知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执其两端云者正所以权轻重而取中中庸所谓君子而时中是已彼若子莫之执中者以杨子之为我墨子之兼爱皆不能无过不及之偏故度于二者之间而执其中较之杨墨彼善于此而尚未能尽圣人之中道为其执中而无权故尔是以近之二字似所以优之而犹所以劣之也执中无权孟子言之明矣反而求之二帝之执中正为其执两端以用之而有其权也夫子尝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其子莫执中之谓与若夫二帝之执中则可与立而可与权者矣谈中道者不可不察
  孔子论伯夷曰贤人孟子又曰圣人何欤
  孔子天纵之将圣也自孔子之将圣视之伯夷不过一贤人耳孟子亚圣之大才也自孟子之亚圣视之伯夷可谓之圣人矣以孟子称伯夷之圣者非过誉以孔子称伯夷之贤者非失实盖各因已之所到地位随其所见而言也况孟子答公孙丑之问虽与伊孔并称其皆古圣人也及他日合夷惠伊孔而言则于伯夷不过取清之一节造于圣耳岂可与孔子圣之时者同日语哉至于孔子答子贡之问虽止称其古之贤人也及答子贡之再问则直许以求仁而得仁仁以理言圣以地言皆盛徳之至也合而言之孔子虽止称其贤而直以仁许之孟子虽直称其圣而止以清许之是则孔孟评品人物之论要亦无大相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