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如人骑虎头,须是手中有刀,兼有转变始得。雪窦道:若恁么,“二俱成瞎汉。”雪窦似倚天长剑,凛凛全威。若会得雪窦意,自然千处万处一时会。便见他雪窦后面颂,只是下注脚,又道“谁瞎汉。”且道是宾家瞎,是主家瞎,莫是宾主一时瞎么?“拈来天下与人看”,此是活处,雪窦一时颂了也,为什么却道“拈来天下与人看”,且道作么生看?开眼也着,合眼也着,还有人免得么
  
  碧岩录卷第二
  ◎碧岩录第十一则
  垂示云:佛祖大机,全归掌握,人天命脉,悉受指呼。等闲一句一言,惊群动众;一机一境,打锁敲枷;接向上机,提向上事。且道什么人曾恁么来,还有知落处么?试举看。
  举黄檗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口+童酒糟汉,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如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黄檗身长七尺,额有圆珠,天性会禅。师昔游天台,路逢一僧,与之谈笑,如故相识,熟视之目光射人,颇有异相。乃偕行,属溪水暴涨,乃植杖捐笠而止。其僧率师同渡。师曰:“请渡。”彼即褰衣,蹑波如履平地,回顾云:“渡来渡来。”师咄云:“这自了汉,吾早知捏怪,当斫汝胫。”其僧叹曰:“真大乘法器。”言讫不见。
  初到百丈,丈问云:“巍巍堂堂,从什么处来?”檗云:“巍巍堂堂从岭中来。”丈云:“来为何事?”檗云:“不为别事。”百丈深器之。次日辞百丈,丈云:“什么处去?”檗云:“江西礼拜马大师去。”丈云:“马大师已迁化去也。”你道黄檗恁么问,是知来问,是不知来问?“却云:“某甲特地去礼拜,福缘浅薄,不及一见,未审平日有何言句,愿闻举示。”丈遂举再参马祖因缘:“祖见我来,便竖起拂子。我问云:“‘即此用?离此用?’祖遂挂拂子于禅床角,良久,祖却问我:“‘汝已后鼓两片皮,如何为人?’我取拂子竖起。祖云:“‘即此用?离此用?’我将拂子挂禅床角。祖振威一喝,我当时直得三日耳聋。”黄檗不觉惊然吐舌。丈云:“子已后莫承嗣马大师么?”檗云:“不然,今日因师举,得见马大师大机大用,若承嗣马师,他日已后丧我儿孙。”丈云:“如是如是。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智过于师,方堪付授。于今见处宛有超师之作。”诸人且道,黄檗恁么问,是知而故问那?是不知而问那?须是亲见他家父子行履处始得。
  黄檗一日又问百丈:“从上宗乘,如何指示?”百丈良久。檗云:“不可教后人断绝去。”百丈云:“将谓汝是个人。”遂乃起入方丈。檗与裴相国为方外友,裴镇宛陵请师至郡,以所解一编示师,师接置于座,略不披阅,良久乃云:“会么?”裴云:“不会。”檗云:“若便恁么会得,犹较些子。若也形于纸墨,何处更有吾宗?”裴乃以颂赞云:“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八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师亦无喜色,云:“心如大海无边际,口吐红莲养病身。自有一双无事手,不曾只揖等闲人。”
  檗住后,机锋峭峻。临济在会下,睦州为首座,问云:“上座在此多时,何不去问话”济云:“教某甲问什么话即得?”座云:“何不去问如何是佛法的大意”济便去问,三度被打出。济辞座曰:“蒙首座令三番去问,被打出,恐因缘不在这里,暂且下山。”座云:“子若去,须辞和尚去方可。”首座预去白檗云:“问话上座,甚不可得,和尚何不穿凿教成一株树去,与后人为阴凉。”檗云:“吾已知!济来辞。檗云:“汝不得向别处去,直向高安滩头,见大愚去。”
  济到大愚,遂举前话,不知某甲过在什么处。愚云:“檗与么老婆心切,为你彻困,更说什么有过无过”济忽然大悟云:“黄檗佛法无多子。”大愚扌+刍住云:“你适来又道有过,而今却道佛法无多子!”济于大愚胁下祝+土三拳。愚拓开云:“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一日檗示众云:“牛头融大师,横说竖说,犹未知向上关捩子在。”是时石头马祖下,禅和子浩浩地,说禅说道,他何故却与么道?所以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口+童酒糟汉,恁么行脚,取笑于人。但见八百一千人处便去,不可只图热闹也.可中总似汝如此容易,何处更有今日事也。”唐时爱骂人作口+童酒糟汉,人多唤作黄檗骂人,具眼者自见他落处大意,垂一钩钓人问。众中有个惜身命底禅和,便解恁么出众,问他道:“只如诸方匡徒领众,义作么生也?”好一拶,这老汉果然分疏不下,便却漏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且道意在什么处?
  他从上宗旨,有时擒,有时纵;有时杀,有时活;有时放,有时收。敢问诸人:“作么生是禅中师?山僧恁么道,已是和头没却了也,诸人鼻孔在什么处?良久云:“穿却了也。”
  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海定龙蛇。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
  雪窦此一颂,一似黄檗真赞相似,人却不得作真赞。会他的句下,便有出身处,分明道:“凛凛孤风不自夸。”黄檗恁么示众,且不是争人负我,自逞自夸。若会这个消息,一任七纵八横,有时孤峰顶独立,有时闹市里横身,岂可僻守一隅,愈舍愈不歇,愈寻愈不见,愈担荷愈没溺!古人道:“无翼飞天下,有名传世间。”尽情舍却佛法道理,玄妙奇特,一时放下,却较些子,自然触处现成。
  雪窦道:“端居寰海定龙蛇。”是龙是蛇,入门来便验取,谓之定龙蛇眼,擒虎兕机。雪窦又道:“定龙蛇兮眼何正,擒虎兕兮机不全。”又道:“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黄檗岂是如今恶脚手,从来如此。
  大中天子者,续咸通传中载,唐宪宗有二子:“一曰穆宗,一曰宣宗,宣宗乃大中也。年十三,少而敏黠,常爱跏趺坐。穆宗在位时,因早朝罢,大中乃戏登龙床,作揖群臣势,大臣见而谓之心风,乃奏穆宗,穆宗见而抚叹曰:“我弟乃吾宗英胄也。”穆宗于长庆四年晏驾,有三子:“曰敬宗、文宗、武宗。敬宗继父位,二年内臣谋易之。文宗继位,一十四年。武宗继位,常唤大中作痴奴,一口武宗恨大中昔日戏登父位,遂打杀致后苑中,以不洁灌,而复苏。遂潜遁在香严闲和尚会下。后剃度为沙弥,未受具戒。
   后与志闲游方到庐山,因志闲题瀑布诗云:“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闲吟此两句伫思久之,欲钓他语脉看如何。大中续云:“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闲方知不是寻常人,乃默而识之。后到盐官会中,请大中作书记,黄檗在彼作首座。檗一日礼佛次,大中见而问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众求,礼拜当何所求”檗云:“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众求,常礼如是。”大中云:“用礼何为”檗便掌。大中云:“太粗生。”檗云:“这里什么所在,说粗说细”檗又掌。大中后继国位,赐黄檗为粗行沙门。裴相国在朝,后奏赐断际禅师。雪窦知他血脉出处,便用得巧。如今还有弄爪牙底么?便打。
  
  ◎碧岩录第十二则
  垂示云:杀人刀活人剑,乃上古之风规,亦今时之枢要。若论杀也,不伤一毫;若论活也,丧身失命。所以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已道既是不传,为什么却有许多葛藤公案?具眼者,试说看!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这个公案,多少人错会,直是难咬嚼,无尔下口处。何故?淡而无味。古人有多少答佛话,或云“三十二相”,或云“杖林山下竹筋鞭”,及至洞山却道“麻三斤”,不妨截断古人舌头。
  人多作话会道,洞山是时在库下称麻,有僧问,所以如此答;有底道,洞山问东答西;有底道,尔是佛,更去问佛,所以洞山绕路答之。死汉!更有一般道,只这麻三斤便是佛。且得没交涉。尔若恁么去洞山句下寻讨,参到弥勒佛下生,也未梦见在,何故?言语只是载道之器,殊不知古人意,只管去句中求,有什么巴鼻!
  不见古人道,道本无言,因言显道,见道即忘言。若到这里,还我第一机来始得,只这麻三斤,一似长安大路一条相似,举足下足,无有不是。这个话与云门糊饼话是一般,不妨难会。五祖先师颂云:“贱卖担板汉,贴称麻三斤。千百年滞货,无处著浑身。”尔但打迭得情尘意想,计较得失是非,一时净尽自然会去。
  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跛鳖盲龟入空谷。
  花簇簇,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因思长庆陆大夫,解道合笑不合哭。
  雪窦见得透,所以劈头便道“金乌急,玉免速”,与洞山答“麻三斤”更无两般。日出日没,日日如是。人多情解,只管道,金乌是左眼,玉兔是右眼,才问著便瞠眼云在这里,有什么交涉!若恁么会,达摩一宗扫地而尽。所以道:“垂钩四海,只钓狞龙。格外玄机,为寻知己。”雪窦是出阴界的人,岂作这般见解?雪窦轻轻去敲关击节处,略露些子教尔见,便下个注脚道:“善应何曾有轻触。”洞山不轻酬这僧,如钟在扣,如谷受响,大小随应,不敢轻触。雪窦一时突出心肝五脏,呈似尔诸人了也。雪窦有《静而善应》颂云:“觐面相呈,不在多端。龙蛇易辨,衲子难瞒。金锤影动,宝剑光寒。直下来也,急着眼看。”
  洞山初参云门,门问:“近离甚处?”山云:“渣渡。”门云:“夏在甚么处?”山云:“湖南报慈。”门云:“几时离彼中。”山云:“八月二十五。”门云:“放尔三顿棒,参堂去。”师晚间入室,亲近问云:“某甲过在什么处?”门云:“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洞山于言下,豁然大悟,遂云:“某甲他日向无人烟处,卓个庵子,不蓄一粒米,不种一茎菜,常接待往来十方大善知识,尽与伊抽却钉,拔却楔,拈却腻脂帽子,脱却鹘臭布衫,各令洒洒落落地作个无事人去。”门云:“身如椰子大,开得许大口。”洞山便辞去。
  他当时悟处,直下颖脱,岂同小见,后来出世应机,“麻三斤”语,诸方只作答佛话会。如何是佛?“杖林山下竹筋鞭”,“丙丁童子来求火”,只管于佛上作道理。雪窦云:“若恁么作展事与投机会,正似跛鳖盲龟入空谷,何年日月寻得出路去。“花簇簇,锦簇簇”,此是僧问智门和尚:“洞山道麻三斤意旨如何”智门云:“花簇簇,锦簇簇。会么?”僧云:“不会。”智门云:“南地竹兮北地木。”僧回举似洞山,山云:“我不为汝说,我为大众说。”遂上堂云:“言无展事,语不投机。承言者丧,滞句者迷。”
  雪窦破人情见,故意引作一串颂出。后人却转生情见,道麻是孝服,竹是孝杖,所以道,“南地竹兮北地木”;花簇簇,锦簇簇,是棺材头边画的花草。还识羞么?殊不知,“南地竹兮北地木”,与麻三斤,只是阿爷与阿爹相似。古人答一转话,决是意不恁么,正似雪窦道金乌急,玉兔速,自是一般宽旷,只是金金+俞难辨,鱼鲁参差。
  雪窦老婆心切,要破尔疑情,更引个死汉,“因思长庆陆大夫,解道合笑不合哭。”若论他颂,只头上三句,一时颂了。我且问尔,都卢只是个麻三斤,雪窦却有许多葛藤,只是慈悲忒杀,所以如此。陆亘大夫作宣州观察使,参南泉,泉迁化。亘闻丧,入寺下祭,却呵呵大笑。院主云:“先师与大夫有师资之义,何不哭?”大夫云:“道得即哭。”院主无语,亘大哭云:“苍天苍天!先师去世远矣。”后来长庆闻云:“大夫合笑不合哭。”雪窦借此意大纲道,尔若作这般情解,正好笑莫哭。是即是,末后有一个字,不妨聱讹。更道:“咦!”雪窦还洗得脱么?
  
  ◎碧岩录第十三则
  垂示云:云凝大野,遍界不藏;雪覆芦花,难分朕迹。冷处冷如冰雪,细处细如米末,深深处佛眼难窥,密密处魔外莫测。举一明三即且止,坐断天下人舌头。作么生道,且道是什么人分上事。试举看。
  举僧问巴陵:“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这个公案,人多错会,道此是外道宗,有什么交涉。第十五祖提婆尊者,亦是外道中一数,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以针投钵,龙树深器之,传佛心宗,继为第十五祖。《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马祖云:“凡有言句,是提婆宗。”只以此个为主,诸人尽是衲僧门下客,还曾体究得提婆宗么?若体究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一时降伏;若体究不得,未免著返披袈裟去在;且道作么生?若道言句是,也没交涉;若道言句不是,也没交涉。且道马大师意在什么处?后来云门道:“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一种。”
  昔有僧辞大隋,隋云:“什么处去?”僧云:“礼拜普贤去。”大隋竖起拂子云:“文殊普贤尽在这里。”僧画一圆相以手托呈师,又抛向背后。隋云:“侍者将一贴茶来,与这僧去。”云门别云:“西天斩头截臂,这里自领出去。”又云:“赤幡在我手里。”
  西天论议,胜者手执赤幡,负堕者返披袈裟,从偏门出入。西天欲论议,须得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为之沙汰。时迦那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外道云:“天是谁?”婆云:“我。”外道云:“我是谁?”婆云:“我是尔。”外道云:“尔是谁?”婆云:“尔是狗。”外道云:“狗是谁。”婆云:“狗是尔。”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提婆于是从楼上持赤幡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贱人。”婆云:“汝是良人。”如是辗转酬问,提婆折以无碍之辩,由是归伏。时提婆尊者手持赤幡,义堕者幡下立,外道皆斩首谢过。时提婆止之,但化令削发入道,于是提婆宗大兴,雪窦后用此事而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