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卷第五
  ◎碧岩录第四十一则
  垂示云:是非交结处,圣亦不能知;逆顺纵横时,佛亦不能辨。为绝世超伦之士,显逸群大士之能,向冰凌上行,剑刃上走。直下如麒鳞头角,似火里莲花。宛见超方,始知同道。谁是好手者?试举看。
  举,赵州问投子:“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无孔笛撞著毡拍版,此谓之验主问,亦谓之心行问。投子赵州,诸方皆美之得逸群之辩,二者虽承嗣不同,看他机锋相投一般。
  投子一日为赵州置茶筵相待,自过蒸饼与赵州,州不管,投子令行者过糊饼与赵州,州礼行者三拜,且道他意是如何?看他尽是向根本上,提此本分事为人。有僧问:“如何是道?”答云:“道。”如何是佛?”答云:“佛。”又问:“金锁未开时如何?”答云:“开。”“金鸡未鸣时如何?”答云:“无这个音响。”“鸣后如何?”答云:“各自知时。”投子平生问答总如此。看赵州问:“大死的人却活时如何?”他便道:“不许夜行,投明须到。”直下如击石火,似闪电光,还他向上人始得。
  大死的人,都无佛法道理,玄妙得失是非长短,到这里只恁么休去,古人谓之平地上死人无数,过得荆棘林是好手,也须是透过那边始得。虽然如是,如今人到这般田地,早是难得。或若有依倚有解会,则没交涉。雩和尚谓之见不净洁,五祖先师,谓之命根不断。须是大死一番,却活始得。
  浙中永和尚道:“言锋若差,乡关万里,直须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非常之旨,人焉瘦哉!”赵州问意如此。投子是作家,亦不辜负他所问。只绝情绝迹,不妨难会,只露面前些子。所以古人道,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问在答处,答在问处。若非投子,被赵州一问,也大难酬对。只为他是作家汉,举著便知落处。颂云。
  活中有眼还同死,药忌何须鉴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谁解撤尘沙。
  “活中有眼还同死”,雪窦是知有的人,所以敢颂。古人道,他参活句。雪窦道,活中有眼还同于死汉相似,何曾死,死中具眼,如同活人。古人道,杀尽死人方见活人,活尽死人方见死人。赵州是活的人,故作死问,验取投子。如药性所忌之物,故将去试验相似。所以雪窦道“药忌何须鉴作家”,此颂赵州问处,后面颂投子。
  “古佛尚言曾未到”,只这“大死的人却活”处,古佛亦不曾到,天下老和尚亦不曾到,任是释迦老子,碧眼胡僧也须再参始得。所以道,只许老胡知,不许老胡会。雪窦道:“不知谁解撒尘沙。”不见僧问长庆:“如何是善知识眼?”庆云:“有愿不撤沙。”保福云:“不可更撒也。”天下老和尚据曲录木床上,行棒行喝竖拂敲床,现神通作主宰,尽是撤沙,且道如何免得。
  
  ◎碧岩录第四十二则
  垂示云:单提独弄,带水拖泥;敲唱俱行,银山铁壁。拟议则髑髅前见鬼,寻思则黑山下打坐。明明杲日丽天,飒飒清风匝地。且道古人还有淆讹处么?”试举看。
  举,庞居士辞药山,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士打一掌。全云:“居士也不得草草。”士云:“汝恁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士又打一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别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
  庞居士,参马祖石头两处有颂。初见石头,便问:“不与万法为侣,是什么人?”声未断,被石头掩却口。有个省处,作颂道:“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青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后参马祖,又问:“不与万法为侣,是什么人?”祖云:“待尔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士豁然大悟,作颂云:“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为他是作家,后列刹相望,所至竞誉。到药山盘桓既久,遂辞药山,山至重他,命十人禅客相送。是时值雪下,居士指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士便掌。全禅客既不能行令,居士令行一半,令虽行,全禅客恁么酬对。也不是他不知落处,各有机锋,卷舒不同。然有不到居士处,所以落他架下,难出他彀中。居士打了,更与说道理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别前语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雪窦恁么,要不辜他问端,只是机迟。庆藏主道:“居士机如掣电,等尔握雪团到几时,和声便应和声打,方始剿绝。”雪窦自颂他打处云: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雪窦要在居士头上行。古人以雪明一色边事,雪窦意道,当时若握雪团打时,居士纵有如何机关,亦难构得。雪窦自夸他打处,殊不知有落节处。
  “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眼里也是雪,耳里也是雪,正住在一色边,亦谓之普贤境界一色边事,亦谓之打成一片。云门道:“直得尽乾坤大地无纤毫过患,犹为转句;不见一色,始是半提;若要全提,须知有向上一路始得。”到这里须是大用现前,针扎不入,不听他人处分。所以道他参活句,不参死句。古人道:“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有什么用处?雪窦到此颂杀了,复转机道,只此潇洒绝,直饶是碧眼胡僧也难辨别。碧眼胡僧尚难辨别,更教山僧说个什么?
  
  ◎碧岩录第四十三则
  垂示云:定乾坤句,万世共遵。擒虎兕机,千圣莫辨。直下更无纤翳,全机随处齐彰。要明向上钳锤,须是作家炉鞲。且道从上来还有恁么家风也无?试举看。
  举,僧问洞山:“寒暑到来如何回避?”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云:“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梨,热时热杀梨。”
  黄龙新和尚拈云:“洞山袖头打领,腋下剜襟,争奈这僧不甘。如今有个出来问黄龙,且道如何支遣?”良久云:“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诸人且道洞山圈缋落在什么处?若明辨得,始知洞山下五位回互正偏接人,不妨奇特。到这向上境界,方能如此。不消安排,自然恰好。
  所以道:“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觐面更无真,休更迷头还认影。正中来,无中有路出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偏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还同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气。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浮山远录公,以此公案,为五位之格。若会得一则,余者自然易会。
  岩头道:“如水上葫芦子相似,捺著便转,殊不消丝毫气力。”曾有僧问洞山:“文殊普贤来参时如何?”山云:“赶向水牯牛群里去。”僧云:“和尚入地狱如箭。”山云:“全得他力。”
  洞山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此是偏中正。”僧云:“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阁梨,热时热杀阎梨。”此是正中偏。虽正却偏,虽偏却圆。曹洞录中,备载仔细。若是临济下,无许多事,这般公案直下便会。
  有者道:“大好无寒暑!”有什么巴鼻?古人道:若向剑刃上走则快,若向情识上见则迟。不见僧问翠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待无人来,向尔道。”遂入园中行。僧云:“此间无人,请和尚道。”微指竹云:“这一竿竹得恁么长,那一竿竹得恁么短。”其僧忽然大悟。又曹山问僧:“恁么热,向什么处回避?”僧云:“镬汤炉炭里回避。”山云:“镬汤炉炭里如何回避?”僧云:“众苦不能到。”看他家里人,自然会他家里人说话,雪窦用他家里事,颂出:
  垂手还同万仞崖,正偏何必在安排。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
  曹洞下有出世不出世,有垂手不垂手。若不出世目视云霄,若出世便灰头土面。目视云霄即是万仞峰头,灰头土面即是垂手边事。有时灰头上面即在万仞峰头,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其实入廛垂手,与孤峰独立一般。归源了性,与差别智无异,切忌作两橛会。所以道:“垂手还同万仞崖”,直是无尔凑泊处,“正偏何必在安排”,若到用时,自然如此,不在安排也,此颂洞山答处。后面道:“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此正颂这僧逐言语走。
  洞下有此石女、木马、无底篮、夜明珠、死蛇等十八般,大纲只明正位。如月照琉璃古殿,似有圆影,洞山答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其僧一似韩卢逐块,连忙上阶,捉其月影相似。又问:“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梨,热时热杀梨。”如韩卢逐块走到阶上,又却不见月影。韩国乃出《战国策》,云“韩氏之卢骏狗也,中山之兔狡兔也,是其卢方能寻其兔。”雪窦引以喻这僧,也只如诸人,还识洞山为人处么?良久云:“讨甚兔子!”
  
  ◎碧岩录第四十四则
  举,禾山垂语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为真过。”僧出问:“如何是真过?”山云:“解打鼓。”又问:“如何是真谛?”山云:“解打鼓。”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又问:“向上人来时如何接?”山云:“解打鼓。”
  禾山垂示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为真过。”此一则语,出《宝藏论》:“学至无学,谓之绝学。所以道,浅闻深悟,深闻不悟,谓之绝学。”一宿觉道“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习学既尽,谓之绝学无为闲道人。及至绝学,方始与道相近,直得过此二学,是谓真过。其僧也不妨明敏,便拈此语问禾山。山云:“解打鼓。”所谓言无味语无味,欲明这个公案,须是向上人方能见。
  此语不涉理性,亦无议论处,直下便会,如桶底脱相似,方是衲僧安稳处,始契得祖师西来意。所以云门道:“雪峰辊球,禾山打鼓,国师水碗,赵州吃茶,尽是向上拈提。”又问:“如何是真谛?”山云:“解打鼓。”真谛更不立一法,若是俗谛万物俱备,真俗无二,是圣谛第一义。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即心即佛即易求,若到非心非佛即难,少有人到。又问:“向上人来时如何接?”山云:“解打鼓。”向上人即是透脱洒落底人。此四句语诸方以为宗旨,谓之禾山四打鼓。
  只如僧问镜清:“新年头还有佛法也无?”清云:“有。”僧云:“如何是新年头佛法?”清云:“元正启祚,万物咸新。”僧云:“谢师答话。”清云:“老僧今日失利。”似此答活,有十八般失利。又僧问净果大师:“鹤立孤松时如何?”果云:“脚底下一场忄+么忄+罗。”又问:“雪覆千山时如何?”果云:“日出后一场忄+么忄+罗。”又问:“会昌沙汰时,护法神向什么处去?”果云:“三门外两个汉一场忄+么忄+罗。”诸方谓之三忄+么忄+罗。又保福问僧:“殿里是什么佛?”僧云:“和尚定当看。”福云:“释迦老子。”僧云:“莫瞒人好。”福云:“却是尔瞒我。”又问僧云:“尔名什么?”僧云:“咸泽。”福云:“或遇枯涸时如何?”僧云:“谁是枯涸者?”福云:“我。”僧云:“和尚莫瞒人好。”福云:“却是尔瞒我。”又问僧:“尔作什么业?吃得恁么大?”僧云:“和尚也不小。”福作蹲身势,僧云:“和尚莫瞒人好。”福云:“却是尔瞒我。”又问浴主:“浴锅阔多少?”主云:“请和尚量看。”福作量势,主云:“和尚莫瞒人好。”福云:“却是尔瞒我。”诸方谓之保福四瞒人。又如雪峰四漆桶,皆是从上宗师,各出深妙之旨接人之机。雪窦后面引一落索,依云门示众,颂出此公案。
   一拽石,二般土,发机须是千钧驽。象骨老师曾辊球,争似禾山解打鼓。
   报君知,莫莽卤,甜者甜兮苦者苦。
  归宗一日,普请拽石,宗问维那:“什么处去?”维那云:“拽石去。”宗云:“石且从汝拽,即不得动著中心树子。”木平凡有新到至,先令般三转土。木平有颂,示众云:“东山路窄西山低,新到莫辞三转泥。嗟汝在途经日久,明明不晓却成迷。”后来有僧问云:“三转内即不问,三转外事作么生?”平云:“铁轮天子寰中敕。”僧无语,平便打,所以道:“一拽石,二般土,发机须是千钧弩。”雪窦以千钧之弩喻此话,要见他为人处。三十斤为一钧,一千钧则三万斤。若是狞龙虎狼猛兽,方用此弩。若是鹪鹩小可之物,必不可轻发,所以千钩之弯,不为鼷鼠而发机。
  “象骨老师曾辊球。”即雪峰一日见玄沙来,三个木球一齐辊。玄沙便作斫牌势,雪峰深肯之。虽然总是全机大用处,俱不如禾山“解打鼓”,多少径截,只是难会。所以雪窦道“争似禾山解打鼓。”又恐人只在话头上作活计,不知来由,莽莽卤卤,所以道:“报君知,莫莽卤。”也须是实到这般田地始得。若要不莽卤,“甜者甜兮苦者苦。”雪窦虽然如是拈弄,毕竟也跳不出。
  
  ◎碧岩录第四十五则
  垂示云:要道便道,举世无双;当行即行,全机不让。如击石火,似闪电光,疾焰过风,奔流度刃。拈起向上钳锤,未免亡锋结舌。放一线道,试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