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闸

  进了厅门一转弯,走廊天井下去两层,沿石板台十二扇黄油格子,厅上一色十二张圈椅,据木的,四张据木方马杌子,中间一张据木桌子,一张道地江南据木香几,一对滴台香几上,一边摆的宣窑花瓶,一边摆的插牌子,挂了一轴黄山谷字,四张洋灯,两张建珠,有一付对子分左右,上写着:雕梁画柱;顷刻成灰。
  由火巷穿过去,进小角门,一个天井,有一厅,是一色红格子。一色金漆椅子十二张,四张黄杨马杌,挂了一样万字洋灯。一张金漆香几,香几上摆了一枝古铜瓶,一边摆的灵壁石。
  插牌两旁滴台中间方桌,挂了一幅《八骏图》。有一付对联:白虎当头坐;无灾必有祸。
  又进了二门,到了花厅,一色十二扇明油格子,十二张罗甸椅子,一张天然几,六张小杌子,几上摆了花盆,是蒲草;一张铁梨色香几,小桌上挂的一色小寿字灯,挂一轴东坡字,有一付对联:勾绞星进宫;消耗神入命。
  到了蝴蝶厅上,有顶篷,是竹蔑子盖的,一色格子,一堂竹椅子。四个白瓷的秀墩,一张竹桌子,一张竹几子,挂了一样西湖十样景灯,中间挂了一轴《西园雅集图》,有一付对联:恶狠狠将人打死;哭啼啼挽进牢门。
  到了小书房内,一色小风窗子,有人吊起,摆了四张本色的杌,一轴挑山,有一张小方四仙,下摆的秀墩两个,有四张小杌子,一付对联:清早家里坐;祸从外边来。
  到了花园内一看,有无穷景致,一直进去,有一条埏游小路,铺了一色鹅卵石子。有一洞,名叫藏春洞,内有一个圆门,进去有一桥,桥下水猛涌,瀑布声如龙吟虎啸一般,见鱼游戏的热闹。有一带树木,交加遮映,下面桃、杏、梅、柳、李、西府海棠、芍药、芙蓉、菊花,各色各样花草。过了桥,到翠芝轩下,有一带新篁掩着浓阴之处。到芰荷亭上,一色荷花香十里。到小门,过卷棚下去,有一个池,名叫绿波池,也有一对鸳鸯戏水。到了堂屋中间,有一阁,供了大士,旁边有二龛,祖先与马盖将军之位。有一付对子写道:西天佛国无人走;阴间地府哭哀哀。
  左右房门,也有一对:
  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来不来。
  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到了厨房,灶君也有一对:
  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
  到了仓房,看见米桶也有一对:
  日无呼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
  到了后门口,也有一对:
  日里风扫地;夜间鬼敲门。
  五太爷从前至后,赏鉴一番,回归上房,心满意足。下回开当铺,再听分解。
  第二十五回 皮奉山开当铺
  潘彩臣拔劣迹
  诗曰:
  运到时来甚稀奇,资易经营一不迟。
  回想当年讹典铺,忽然已做东翁时。
  话说皮五老爷在家无事,心内想开个当铺玩玩,吩咐叫人请潘彩臣二老爹前来,谈谈不妨。外面有门公报进来说:“有一位行德典汪朝奉,在外说同老爷说话。”于是吩咐开中门请进来。门公出来说一声:“有请!”汪朝奉一见,两下叙谈闲话。
  正言之时,潘二老爹来了,在大厅相见。朝奉说:“正想你,来得凑巧!”汪朝奉说:“押的两个当典,押不开了,押几十年不回去,意思与五老爷开吧。”五老爷心内说:“运来如水就下,我正要想开个当铺玩玩,不期汪朝奉就来说,正所谓: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当日汪朝奉托潘二老爹做中,说:“押当铺两座,当日房价纹银二千五百七十两,两处货物共一万二千五百两银子,”于是,潘二老爹望五爷谈过,五爷应允,连折头都不打,说:“二老爹,你这个里头,可拜他点光。”
  二老爹说:“兼五老爷光了。”回头同汪朝奉说:“遵命折头不打,小弟要拜点光。”汪朝奉说:“就是送二老爹一千两纹银。”于是择定日期,五爷将银挑至船上,把银交清。汪朝奉回去,上徽州。
  再言皮五老爷,他到典当之中,与众位伙计言明:“每年薪俸,与汪朝奉加一倍给付。”众人欢喜。次日盘货,择日开张。五爷回来,叫了厨子,办了酒席,定了戏,请众位伙计;又叫匠人将两处当铺收拾添瓦,粉饰油漆,将两边挂牌重新油漆,大门粉墙上面“当”字,又重新写了。收拾银两,交与师父,不表。
  那一天,五爷在家无事,叫了成衣,要做一顶暖轿围,又要做一顶杭绸围的,一顶纱围,一顶毡围,四季轿围。叫人打点铜锡鼎,又吩咐做摈榔木轿杠,叫媒人添上六个轿夫。不日工夫,轿夫对妥了,讲明工食每年九两六钱,春帽、冬皮袄,又草鞋银一两二钱。讲定择日上店。五老爷又吩咐瓦匠:“代我城里城外各土地庙粉饰油漆,以及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彩画,忽然一新,以了五爷心愿。”
  再讲潘二老爹在家,前后一想,我很沾五老爷光,无恩补报。想了两日,想出一件上好物事补他情分。二老爹平日惯走衙门,他代五爷上下衙门花了约有数百金,把五老爷从前劣迹,代他一一清理,将他结状,共计五百多张,总是潘二老爹代他拿出来。至今衙内,并无皮五癞子的结状。二老爹领了出来,等五爷开当铺吉期,以作贺分。
  再言五爷在家思想:有富必贵。叫人请二老爹前来商议。
  一时,二老爹已至。五爷言及意欲拔例,不知可否。二老爹说:“此刻行来,撺掇五爷捐一个员外郎之职。”即刻,他专人进京办理。何也?此刻捐得官,都在他肚内,因没有结状在衙门了。不到两月,差人已至定远县。五爷心中欢喜,候选员外郎之职,不时到定远县会谈会谈。光阴易过,不觉八月,选择了吉期开当铺,正欲叫人打轿,潘二老爷前来道喜。二人相见,恭喜已过。潘二老爹屏退众人,将大红纸包递与,五爷一看,满心大悦,收至里面,足感盛情。于是,五爷打轿到当铺,众伙计恭喜,放了旺鞭,吃了面,奔里盘货。谁知外面一众匪友,将马盖一个个拿到五爷当典内,要当纹银二两。众朝奉说:“押这臭哄哄的,要当银子?”回了五爷,五爷说:“每人当二两与他吧。”朝奉答应,出来照数当银,不提。再说这些匪友不一而足,又拿到那边,仍然一柜马桶盖。此刻朝奉急了,回了五爷,五爷叫人请了潘二老爹来说明。二老爹说:“只好请陈公一走,方能退得掉。”不一刻工夫,捕衙老爷已至,众匪友一听,唬得屁滚尿流而去。
  五爷回来,告诉五奶奶,并说:“二老爹送的礼物如此大法耶!”五爷说:“将我以上劣迹结状,一并领出,此恩可不大么?”五奶奶说:“改日补他情吧!”
  不觉直到九月初五,奶奶连日身子有些不爽快,口内作酸,五大爷说:“你凉了吧!”奶奶说:“也没有!”老太旁边插言:“姑太太,只怕早上洗脸颈项的冒了点风。”五大爷出来吩咐,叫人请医生去。一刻工夫,先生已至。请至里面,代五太太诊脉。谁知先生诊脉以后,走出厅:“恭喜!五太太脉是喜脉,并无别恙病症。”用了一剂加减保胎药。皮五爷送出去,那种欢喜。五大爷进来,望五太太说:“先生说是喜脉。”老太说:“五爷,明日叫媒人带乳妈看!”于是,次日带了乳妈来看,讲定每年工食银六两,每节一两,四季衣服在外。床帐等情,皆是五太爷置办。
  次日五太爷起来,有六个人伏伺:一个代五太爷梳辫子,一个提手中,两个捧面盆,一个绰着水洗脸,一个手取擦牙盒子,一个拿肥皂。又有管衣服的提袍袖带,取了镜子与五太爷一照。用过早点,吩咐打轿到当典内。抬到祥发典,坐了一刻,又到万兴典,叙了半天话家来。
  过了半月多日,那日无事,带了两个家人出来踱踱,踱到了南门关帝庙门口,瞧见了两位朋友,一个徐二癞子,一个叫做吴四癞子,正在块吃烧酒。看见皮五爷,一声喊:“皮五癞子!”不知五太爷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匪友聚会捕厅赴宴
  诗曰:
  无益之朋不可交,设席安排把银包。
  你讹他时他讹我,任意行凶乱咆哮。
  话言徐二癞子、吴四癞子喝烧酒,遇见皮五爷,看见他身上穿的华服衣裳,后头都有坠瓦子,他二人一声喊:“皮五癞子!小夥,你记不得当日同我们吃靠柜酒了?如今你发了财了,连人都认不得了!”皮五老爷看见二位,他就溜到巷内要走,被二位一把拉住,后头跟兄动了气,要上前开口,五爷摇摇手,两个不敢动手,站在远远的。这二位拉住五爷不放,说:“小夥,你赢了我们几千两银子,小夥,好好的把家资分一半我们,你方事才干休;若有半字不肯,叫要典田招女婿,不得好开交!”
  骂不绝口。跟兄说:“老爷被人挡住,要上前打他。”五爷说:“不可造次!”五爷说:“二位,我今日腰内没有带银子,改日奉谢,还要奉请!”吴四癞子说:“莫要说谎,就放去吧!
  ”五爷气得了不得,奔家下前来。到了大厅,叫人端人参汤来吃下。走到内里,见了五奶奶,细细说了一遍,五奶奶气得发抖,口出冷气,快些叫人端了燕窝粥来。
  五爷到外面,叫人请二老爹商议。不刻工夫已至。五爷将此话细说一遍,二老爹说:“容易!必须如此这般。”二老爹辞别。五爷回上房与张老太称银,打一钱起至一两止,一两起至十两止,称了几十两银子,用纸包好,做了记号。又写了一个邀单出来。
  再言家人内中有一位少年人,他要出尖,走上去把邀单一拿,此刻五爷贵人少语,头一摇:“明日请赴席!这一位,你看看单子,问问再走!”他把邀单一拿,昏天与黑地,再一看邀单上,又没有名讳,只有别张写道:王老二,叫叉鸡。
  徐二,叫癞子。
  吴四,叫癞子。
  宦老大,叫军犯。
  黄大爷,叫流徒。
  陈三,叫铁枪。
  胡老六,叫木狗。
  蒋五,叫虎子。
  余七,叫小枷。
  卞八,叫肍夺子。
  起九,叫草头神。
  代十,叫黑妒蜂。
  管老爹,叫青竹蛇。
  陶老大,叫口兀子。
  白四,叫疤子。
  杨二,叫歪瘤。
  高福,叫胖腿。
  沈六,叫气鼓登子。
  顾五,叫鬼不搭。
  姜七,叫瘦刀郎。
  李六,叫黑秋鱼。
  这一位把邀单一拿,认做一分的是好事。把了门公一看,内有晓事的指教他去请人,转一请就请到了。
  再讲众人说:“明日老爷请了一众天官地,把尿壶拿起来。
  ”有几位尊管早已告假回去了。五爷一色请的贼老爹、讹王大帝,他们认熟了脸,明日莫讹我们。
  不讲众管家之言,再讲皮五大爷吩咐厨子:“明日代我要办六碗头饭菜四桌,明日下午时候要现现成成,不可误事。”
  又吩咐家下人:“把大厅上一切桌椅条台代我收拾干净,代我换柳木板凳。坏桌子,破木破伙,把腰门各处门关拴顶紧要紧。
  你们今日在此多时,不告假的早早安歇,明日要伺候伏侍席哩!”
  众人答应,各自睡觉去了。
  五大爷次日起来净面嗽口,用了天王补心丹,叫人前后掸又掸灰尘,甫了鸡汁汤下面,龙井茶嗽口。不一刻工夫,摆中饭一吃,专候一众匪友前来赴席。
  将尽夕阳西下,一众匪友约齐,至皮府前来。进了大门,直奔大厅。有人传话五爷,五爷出来相见众位,叫人摆饭。五爷叫人将称下银包拿在旁边伺候。饭已摆齐,众人用饭。五爷说:“诸位贤弟都在块,你等众位在街上屡次喊我,我非不来。
  你等晓得我今日意思,请你们吃杯水酒,大小有一个银包,诸位带了去随便用用。非弟怕你等不周全我脸面,我敬诸位的,我不是怕诸位。我姓皮的当日穿棉袄头与麻布裤子,诸位没有帮扶过我姓皮的。我今日发了财,因我运好命好,有神灵保佑,发了大财的,非是诸位把我的。我同诸位干干净净的,一点拉扯没有。今日做兄弟有一个银包,诸位见谅些。大家要明白些,不可自误。”众人叫:“老五呀,罢罢,今日你请我们已罢,老实些吧。老五呀!你爽力些,只分家资分五千两,与我们大众分分。若不肯,老五呀!我们就不是这样了!老五呀,你快点开口!若不说,我们就要打了!”
  可怜此刻皮五爷气得同癞猴子一样汗流满面。管家打了一把手巾与五爷揩抹汗,喘息定了一会,皮五爷说:“容易!”
  他踱到外面,叫人飞跑把潘二老爹请来,有要紧的话说,请走后门。一刻工夫,二老爹已至。商议叫人速办四小菜,跟了二老爹,即奔陈捕衙来。原来陈公是浙绍人,同潘彩臣相好。他闻得皮五大爷发了财,他打算与他结交,奈因无门可入,正在花厅无事,忽有门公进来禀了一声:“外面有潘彩臣要面会老爷!有皮五老爷家人送小菜。”陈公吩咐:“请二老爹花厅相见!”不一时,二人见过,二老爹说:“皮府请老哥今日便酒饭。”遂将始末情由一一说了,“今有四色小菜,内有八百金,望老哥笑纳。”陈公依允,二老爹回来,仍从后门进去,吩咐办桌盒,叫人吩咐厨子办八碗二十四碟菜一桌,点灯后用。
  再讲众人在块吃酒,不见皮五爷出来。大众喧闹不可当,二老爹出来解说:“诸位!老五今日请你们,非是怕你们,你们大家见谅些,若再不依劝,就不是这样待诸位了!”众人说:“潘彩臣,你不要帮皮五癞子!我们不怕你潘家。”
  众人正在块喧闹,不防外面陈捕衙叫人打轿拜客。不一刻工夫,吆吆喝喝直奔皮府。陈公到了皮府,故意宁了一宁,响了声说:“那一块喧闹?”衙役禀上:“此地乃是皮府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