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话本





  当夜,大张灯烛于厅上。交从人皆散,独自焚香按剑而坐。樵楼禁鼓,以待三更。但见风扑灯光,冷气满厅。只见其神霸王,仗剑咬牙,怒目而来。琛大喝一声;“来者是谁?”神曰:“吾乃西楚霸王也!”琛曰:“汝是临准项籍,死已数百载,来此何干?“神曰:“吾乃在于弁山为神,前官塑吾于此。汝何人?敢毁吾像,占据其位?”琛噀其面曰:“汝非霸王,是邪鬼耶!”神曰:“汝焉知吾也?”琛曰:“项籍吴楚八千子弟,纵横天下,挫灭强秦,聚十万之师,七十二阵,未尝败北。一旦势去,九里山败绩,羞见江东父老,自刎而死于乌江。生时尚无面目渡江东,死后却为江东之何神也?以此论之,知汝非项籍霸王也。”神曰:“吾奉玉帝敕命,为弁山神。”琛曰:“令汝守弁山,自合守分,润国利民,今却来理论王事,占据诸侯公厅,其罪一也。前来辄杀太守二员,其罪二也。要求祭祀,损害良民,其罪三也。牛乃国家有用之物,汝有何功,辄取大牢之祭?其罪四也。生不能与汉高祖争天下,死后妄逞神威,大无廉耻,其罪五也。据此五罪,当处极刑。尚自提剑而来,何不奋神力于垓下乎?”神乃顿首伏罪,曰:“君至言责项籍,曲尽其理,望以祭之,以图后报!”琛曰,“吾一毫之私不敢取于人,安得曲从,以图报效?汝当退去.来日听吾发落!”其神惶恐,化阵清风,飘然不见。




  琛坐而待旦。郡吏见琛无事,惊拜阶下。琛呼郡吏上厅,大写文榜张挂。北门立一庙,可不要甚大,交百姓烧香。其榜曰:




  当职奉天子命,守镇吴兴,见治为神所据,前后二千石棺椁杀者百。询之,则曰:“西楚霸王,弁山神也。”吾思之,乃临淮项籍也。生为人时,有扛鼎之力,勇敌万夫,遂灭秦而有天下。复独专自大,不能任人;群贤皆去,诸侯皆叛,数十万之师,闻楚歌而散,乌骑不逝,虞姬自刎,单马奔逃,犹叹曰:“天亡我!”由其不明也如此。至乌江岸口,与舟师曰:“吾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遂自刎而死。则为有耻矣。今则却为江东弁山之神,何无耻也如此!自合静守弁山,润国利民。不即安分,却来据吾之公厅,此又不知耻也如此!希宰牛为祭,前后妄杀太守于公厅,何不仁也如此!生不能与汉高祖公天下,死据一州之厅,一厅之大,何比天下?生而惜爵,死而望祭;一牛之祀,何比诸侯?而其愚也甚。今毁庙绝祀。然项籍为人刚毅,亦当世之豪杰,世之罕有者也。除已迁庙于本州北门之左,此后,士民除用三牲祭享之外,毋得擅宰大牢。如犯者,当治极刑。亦不许迎神赛社,扇惑愚民,有妨生理。神当以润国泽民,永保香火。神若无灵,亦当毁。故榜!




  自此之后,不复再兴。萧琛后为梁大丞相。至今湖州有霸王门,即当时立庙之地也。




  有诗曰:




    楚汉兴亡事已陈,威灵空作弁山神!




    像如虎战三河日,碑叙鹰扬六合晨。




    兵败岂知逢韩信,毁祠犹自遇萧琛。




    至今徒有虚名在,谁是焚香酹酒人?









李元吴江救朱蛇




入话: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




    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




    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敖用砖打死而理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常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儿已杀而埋之,免之后人见,以伤后人之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日:“此乃阴骘,儿必不死!”后叔敖官拜丞相。




  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蛇,亦得后报。




  北宋神宗朝,熙宁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历任官至杞县知县,除佥杭州判宫。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学儒。李懿到家收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闲看经史。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元来杭州,早晚作伴,就买书籍。




  王安辞了木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该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意懒,止以游山玩水,以自炔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于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诗曰:




    西以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




    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渡江至润州,一只小船来杭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游湘图画,心中大喜,令梢公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不足,忽见桥东一造粉墙中,中有殿堂,不知阿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桥东粉墙.乃是何处?”渔人口:“三高士祠也。”李元问曰:“三高士何人也?”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此三高士之堂也。”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间范蠡,左张韵,右陆龟蒙。




  李元寻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老丈曰:“近千余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隐于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北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吴国。后见越王义薄,遍丹遨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雔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前人所建,不知何意。”




  李元于老丈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福是可宜。




    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老丈笔砚,相辞出门,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余。其蛇长尺余,如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耍钱。李元将朱蛇用衫袖包裹,引小童至船边,与了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元来艾叶放在书中不蛀,因此取来煎汤。少等,温贮于盅中,将小蛇洗去污血。命梢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于草中。蛇乃回头数次看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交人见!’朱蛇探于水中,穿波底而去。




  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事了毕。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就言三高士祠。父喜。李元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赴春选。”父乃收拾俸余之资,买些土物.今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山东新桥官塘大道,过长安埧,至嘉禾,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江湖景迹,意中不舍。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交暂住行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亭,凭栏伫目。遥望湖光潋滟,山色溟蒙。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向,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缉,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非误认找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




  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消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挺挺乎绝尘世之姿,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回,特命学生伺侯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至舍下,与家尊略备叙旧,可乎?”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探,幸乞恕察!”朱秀才曰;“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




  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灯亭,至长桥尽处。柳阴之中,见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高,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交开船者荡桨,舟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须叟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滩头,摆列紫衫银带约二十余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第之使也?”朱秀才曰:“此家尊之所使也。请上轿,咫尺便是。”




  李元惊感之甚,不得已上轿。左右呵喝,入松林。行不一里,见一所宫殿,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水上一桥。桥上列花石栏杆。宫殿上盖琉璃瓦。两廊下皆捣红泥墙壁。朱门三座,上有金字牌,题曰“玉华之宫”。轿至宫门,请下轿。李元不敢那步,战栗不已。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戴貂蝉冠,身披紫罗襴,腰系黄金带,手执花纹简,进前施礼,请曰:“王上有命,谨请解元。”李元半晌不能对答。朱秀才在侧,曰:“吾父有请,慎勿惊疑!”李元曰:“此何处也?”秀才曰:“先生到殿上便知也。”




  李元勉强随二臣宰行,从东南历阶而进,上月台,见数十个人,皆锦衣,簇拥一老者出殿上。其人蟾冠、大袖、朱履、长裙,手执玉圭,进前迎迓。李元慌速下拜。王者命左右扶起。王曰:“坐邀文旆,甚非所宜。幸沐来临,万乞情恕!”李元但只唯答应而已。左右迎引入殿。王升御坐,左手下设一绣墩,请解元得席。元再拜于地,曰:“布衣寒生,王上御前,安敢侍坐?”王曰:“解元吾家处有在恩,今令长男邀请至此,坐之何碍?”二臣宰请曰:“王上敬先生,勿辞!”李元再三推却.不得已,低首躬身,坐于绣墩。王乃唤:“小儿来拜恩人。”




  少顷,屏风后宫女数人,拥一郎君至。头带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蹑花靴,面如傅扮,唇似抹脂,立于王侧。王曰:“小儿外日游于水际,不幸遇顽童所获,若非解元一力救之,则身为虀粉矣!众族感戴,未尝忘报。今既至此,吾儿可拜谢之!”小郎君近前下拜。李元慌忙答礼。王曰:“君是吾儿之大恩人也,可受礼!”命左右扶定,令儿拜讫。




  李元仰视王者,满面虬髯,目有神光。左右之人,形容皆异,方悟此处是水府龙宫,所见者,龙君也。旁立年少郎君,即向日三高士祠后所救之小蛇也。元慌稽颡顿拜于阶下。王起身曰:“此非待恩人处,请入宫殿后,少进杯酌之礼。”




  李元随王转玉屏。花砖之上,皆铺绣褥。两旁皆绷锦步障。出殿后,转行廊,至—偏殿。但见金碧交辉,内列龙灯、风烛,玉炉喷沉麝之香,绣幕飘流苏之带。中设二座,皆是鲛绡拥护。李元惊怕而不敢坐。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座。两旁仙音嘹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入。前面执宝杯盘进酒献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李元不知手足所措,如醉如痴。王曰:“钦敬回答。”须叟,令二子进酒,皆再拜。抬上果桌,伫目观之,器皿皆是玻璃水晶、琥珀玛瑙为之,曲尽巧妙,非人间所有。




  王自起身,与李元劝酒,其味甚佳。肴馔极多,不知何物。王令诸宰臣轮次举杯相劝。李元不觉大醉,起身拜王,曰:“臣实不胜酒矣!”俯伏在地,而不能起。王命侍从扶出殿外,送至客馆,交歇。




  李元酒醒,红日己透窗前,惊起视之,房内床榻帐幕,皆是鲛绡围绕。从人安排洗漱已毕,见夜来朱秀才来房内相邀,并不穿世之儒服,裹球头帽,穿绛绡袍,玉带,皂靴,从者各执斧钺。李元曰:“夜来大醉,甚失礼仪。”朱伟曰:“无可相款,幸乞情恕!父王久等,请恩家到偏殿进膳。”引李元见王。曰:“解元且宽心怀,住数日去,亦不迟。”李元再拜曰:“荷王上厚意。家尊令李元归乡侍母,就赴春选,日已逼迫。更兼仆人久等,不见必忧,倘回杭报父得知,必生远虑。因此不敢久留,只此告退。”王曰:“既解元要去,不敢久留。虽有纤粟之物,不足以报大恩。但能者,当一—奉纳。”李元曰,“安敢过望!平生但得称心足矣。”王笑曰;“解元既欲吾女为妻,敢不奉命!但三载后,须当复回。”王乃传言;“唤出称心女子来。”




  须臾,众侍女簇拥一美女至前。元乃偷眼视之,雾鬓云鬟,柳眉星眼,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指此女,曰:“此是吾女称心也。君既求之,愿奉箕帚!”李元拜于地,曰:“臣所欲称心者,但得一举登科,以称此心,岂敢望天女为配偶耳!”王曰:“此女小名称心,既以许君,不可悔矣。若欲登科,只问此女,亦可辩也。”王乃唤朱伟:“送此妹与解元同去。”李元再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