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却见一物睡在那壁。

一身莹似雪,四爪利如锥,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

是一个狐狸,顶着一个骷髅鼾然而睡,芝麻布袋还在他身边。蒋日休见了便喊道:“我几乎被你迷杀了。”只见那狐惊醒了,便作人言道:“蒋日休,你曾发誓不负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还有事报你,你在此等着。”他走入紫霞洞中衔出三束草来,道:“你病不在膏肓,却也非庸医治得,你只将此一束草煎汤饮,可以脱然病愈。”又衔第二束道:“你将此束暗丢在店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脓作臭,人不可近,他家厌恶,思要弃他,你可说医得,只要他与你作妻子;若依你时,你将此第三束煎汤与他洗,包你如故,这便是我报你。只是我也与你相与二十日,不为无情,莫对新人忘却昔日。”不觉泪下,日休也不觉流涕,将行,那狐狸又衔住衣道:“这事你要与我隐瞒,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带了这三束草下山,又将剩下芝麻乱撒,以乱其迹。回时暗对梅轩道:“亏你绝了这鬼。”梅轩道:“曾去寻么?”道:“寻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寻不去。”韦梅轩道:“只要你识得破,不着他道儿罢了,定要寻他出来做甚?”当晚,日休又做东道请韦梅轩,道:“不亏你,几乎断送性命,又且把一个主人女子名来污蔑,还只求你替我隐瞒,莫使主人知道,说我轻薄。”到次日依了狐狸。将一束草来挫碎,煎汤服了。不三日精神强壮,意气清明,脸上黄气也脱去了。

意气轩轩色相妍,少年风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脱,奇遇山中云雨仙。

季东池道:“我说自病自医,我看我说过,想你会排遣,一两日便好了。”此时收米将完,正待起身,他舅子来道:“下边米得价,带去尽行卖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带去,身边还有银百余两,你再收赶来。”也是姻缘,竟把他又留在汉阳。日休见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将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试他,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觉得遍身作痒,不住的把手去骚,越骚越痒,身上皮肉都抓伤。次日,忽然骚处,都变成疮,初时累累然是些红瘰儿,到后都起了脓头儿,家中先时说是疥疮,后来道是脓窠疮,都不在意,不期那脓头一破,遍身没一点儿不流脓淌血,况且腥秽难闻,一床席上,都是脓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脓血的迹。这番熊汉江夫妻着急,蒋日休却暗暗称奇。先寻一个草头郎中,道:“这不过溜脓疮,我这里有绝妙沁药,沁上去一个个逐脓血,止三日就褪下疮魇,依然如故。”与了他几分银子去,不验;又换一个,道:“这血风疮,该用敷药去敷,遍身都是敷药,并无一些见效。这番又寻一个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疮毒皆因血脉不和先里边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面,反把毒气逼入里边,虽一时好得,还要后发,还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和血养血,一边用草药洗,洗后去敷,这才得好?却又无干。一连换了几个郎中,用了许多钱钞,那里得好?一个花枝女子,头面何等标致,身体何等香软,如今却是个没皮果子,宛转在脓血之中,莫说到他身边,只到他房门口,这阵秽污之气,已当不得了。熊汉江生意也没心做,只是叹气,他的母亲也只说他前生不知造甚业,今在这里受罪。文姬也恹恹一息的,道:“母亲这原是我前生冤业,料也不得好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你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脓血浆的一般,触着便疼,好不痛楚,母亲可对爹爹说,不如把我丢入江水中,倒也干净,也只得一时苦。”母亲道:“你且捱去,我们怎下得这手。”那蒋日休道:“这两束草直凭灵验,如今想该用第三束草了。”来问熊汉江道:“令爱贵恙好了么?”熊汉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这里淘气,医人再没个医得,只自听天罢了。”蒋日休想道:“他厌烦,要他的做老婆,料必肯了。”此时季东池、韦梅轩将行,日休来见他道:“我一向在江湖上走,学得两个海上仙方专治世间奇难疾病。如今熊汉江令爱的病,我医得只是医好了,要与我作妻室。”季东池道:“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个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会医,你晓得他是甚么疮?甚么病?”蒋日休道:“药不执方,病无定症,我只要包医一个光光鲜鲜女子,还他便了。”东池道:“难说。”韦梅轩道:“或者有之,他前日会得医自,必然如今医得他,我们且替你说说看。”两个便向店主道:“熊汉江,适才蒋日休说他医得令爱,只是医好了就要与他作阿正,这使得么?”熊汉江道:“有甚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韦梅轩道:“他说包医。”熊汉江道:“这等我就将小女交与他,好时再赔嫁送便是。”韦梅轩道:“待我们与他计议。”

那蒋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见他两个笑来,对着蒋日休道:“恭喜,一口应承,就送来,好了再赠妆奁。”蒋日休道:“这等待我租间房着人抬去,我自日逐医他罢了。”韦梅轩道:“日休,这要三思,他今日死马做活马医,医不好,料不要你偿命,但是不好,不过赔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个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个月,耽延起来,那时丢了去不是,不丢他不得仔么处?终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这里伏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个白虱子头上挠,故此我们见他说送与你包医,便说再计较,都是开的后门,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边懊悔。”日休见前边灵验,竟呆着胆道:“不妨,我这是经验良方,只须三日,可以脱体。只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着。”季东池道:“只怕我再来时,足下还在我里做郎中不了。”蒋日休道:“我就去寻房子,移他出去,好歹三日见功。”两个冷笑,覆了熊汉江。可可里对门一间小房子出了,他去租下,先去铺了床帐,放下行李,来对熊汉江道:“我一面叫轿来请令爱过去。”熊汉江道:“若,我小女若走得动,坐得轿,可也还有人医,蒋客人且到我楼上看一看。”两个走到楼上,熊汉江夫妇先掩了个鼻子,蒋日休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满房秽气,遍地痰涎。黄点点四体流脓,赤沥沥一身是血。面皮何处是,满布了蚁垒蜂窠;肢体是痴般,尽成了左瘫右瘫。却也垂头落颈势恹恹,怕扁鹊仓公难措手。

蒋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声一个医不得,却应了他们言语。文姬母亲道:“蒋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连着席儿扛去罢。”蒋日休道:“罢。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驼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与他,他将来裹了,背在肩上,下边东池与梅轩也立在那厢,看他做作,只见背着一个人下楼,熏得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开去。他只凭着这束草,径背了这人去。熊汉江夫妻似送丧般,哭送到门前。

病入豪肓未易攻,阿谁妙药起疲癃,

笑看红粉归吾手,泣送明珠离掌中。

蒋日休驼了文姬过来,只见季东池也与韦梅轩过来。东池道:“蒋日休,赔材是实了。”韦梅轩道:“日休,只是应得你两日急,买材譬如出嫖钱,如今干折。”蒋日休道:“且医起来看。”送了两个去,他把第三束草煎起来,把绢帕儿揩上他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这女子沉沉的凭他洗涤,却可煞作怪。这一洗,早已脓血都不出了。

红颜无死法,寸草著奇功。

蒋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验。”他父母来望,见脓血少了,倒暗暗称奇。到第二日略可声音,可以着得手。他又煎些汤,轻轻的扶他在浴盆里,先把汤淋了一会,然后与他细洗。只见原先因脓血完,疮靥干燥,这翻得汤一润,都起来靥。蒋日休又与他拭净了,换了洁净被褥。等他歇宿一夜,疮靥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体莹然,似脱换一个,仍旧是一花枝样女子。

云开疑月朗,雨过觉花新,

试向昭阳问,应称第一人。

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体因疮累,觉神气不足。他父母见了,都道:“蒋日休是个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女子却有气没力的说道:“这打发我出来,爹娘也无恶念,只怎生病时在他家,一好回去,既已许为夫妇,我当在此,以报他恩。”倒是蒋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暂回,待我回家与父说知行聘,然后与姐姐毕姻。”文姬因他说,回到家中。这汉阳县人,听得蒋日休医好了熊汉江女儿,都来问他乞方求药,每日盈门,有甚与他,只得推原得奇药,今已用尽;那不信的还缠个不了。他自别了熊汉江发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见父母,就说起亲事。蒋誉夫妇嫌远,蒋日休道:“是奇缘,决要娶他。”这边熊汉江因无子,不肯将女远嫁。文姬道:“我当日虽未曾与他同宿,但我既为他背,又为他抚摸洗濯,岂有更辱身他人之理?况且背约不信,不肯适人。”恰好蒋日休已央舅子柳长茂来为媒行聘,季韦两人复来,道盟不可背。熊汉江依言允诺,文姬竟归了蒋日休。自此日休后来武昌、汉阳间,成一富户。文姬亦与偕老,生二子,俱入国学。人都称他奇偶,亏大别狐之联合。我又道:“若非早觉,未免不死狐手,犹是好色之戒。”

型世言 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护身符 妖蛟竟死诛邪檄

刚直应看幽显驯,岂令驱鳄独称神?

龙潜罗刹尊君德,虎去昆阳避令仁。

表折狐妖摇媚尾,剑飞帝子泣残鳞。

凭将一点精忱念,鬼火休教弄碧磷。

吾儒斡全天地,何难役使鬼神。况妖不胜德,邪不胜正乃理之常。昔有一妇人遭一鬼,日逐缠忧,妇人拒绝他,道:“前村羊氏女极美,何不往淫之?”曰:“彼心甚正。”妇人大怒,道:“我心独不正么?”其鬼遂去不来。此匹妇一念之坚,可以役鬼,况我衿绅之士乎?则如唐郭元振为秀才时,夜宿野庙,有美女锁于小室悲泣,问之,道:“村人把他来祭赛乌将军,恐遭啖食,故此悲哭。”顷刻乌将军到来,从人道:“郭相公在里边。”元振出来相见,乘机断其臂,乃是猪蹄,天明竟搜得杀之,焚其庙。又韩文公谪潮州刺史,州有鳄鱼,尝在水边,尾有钩,能钩人去到深水处食之。有老妪子被吃。诉于文公。文公作檄文驱之。次日潭水尽干,鳄鱼竟自入海。宋孔道辅为道州知州,州有野庙,要生人祭他,不然烈风雨雹,扰害地方。他将死囚缚在庙中,见有蛇在神像后来,将食其人,道辅奋笏击之,蛇逃入柱,他竟放火焚庙烧死妖怪。我朝林俊按察云南,鹤庆府有一寺,每年要出金涂佛的脸,若不,便有风雹伤损人田地,他道妖僧惑众,竟架柴要烧佛,约有风雹就住,竟被他烧毁,那得风雹?不惟省每年糜费,还得向来金子,助国之用。这都是以正役邪,邪不能胜正,也是吾儒寻常之事。更有我朝夏忠靖公,名原吉,字维,湘阴人。他未中举时,县中有个召紫仙姑的。他在桃箕,会得作诗作赋,决人生死,指人休咎,却不似如今召仙人,投词时换去,因而写几句鹘突诗答应,故此其门如市,他有个友人易信,邀他去问,去时正是人在那边,你拜我求。桃丫上写诗写赋时节,夏维一到,桃箕寂然,一连烧了八九道符,竟没些动静,夏维一笑而去。去后桃箕复动,道:“夏公贵人,将来富至一品。”众人道:“他来时原何不写与他。”道:“他正人,我不可近。”这是他少年事。他来由举人做中书,历升户部主事,员外郎中,再转侍郎。永乐中升户部尚书,相视吴浙水利。

还有一桩奇事。话说浙江有个湖州府,府有道场、浮玉二山,列在南,卞山峙于此,又有升山、莫干环绕东西,五湖,茹四处萦带。山明水秀,绝好一个胜地。城外有座慈云寺,楼观雄杰,金碧辉煌,寺前有一座潮音桥,似白虹挂天,苍龙出水,桥下有一个深潭;

绀色静浮日,青纹微动风,

渊渊疑百尺,只此是鲛宫。

水色微绿,深不可测,中间产一件物件。

似蟹却无脚,能开复能合,

映月成盈亏,腹中有奇物。

他官名斗做“方诸”,俗名道做蚌,是个顽然无知,块然无情的物件。不知他在潭中,日城潜在水底,夜间浮出水上,采取月华,内中生有一颗真珠,其大如拳,光芒四射,不知经过几多年代,得成此宝。每当阴天微风细雨之际,他把着一片壳,浮在水面,一片壳做了风篷,趁着风势,倏忽自西至东;惟似一点渔灯,飞来飞去,映得树林都有光。人只说这渔船划得快,殊不知是一粒蚌珠。渐渐气候已成,他当月夜也就出来,却见:

隐隐光浮紫电,莹莹水漾朱霞。金蛇缭绕逐波斜,飘忽流星飞洒。疑是气冲狱底,更如灯泛渔槎。辉煌芒映野人家,堪与月明争射。右调《西江月》

各舟看见这光起自潭中,复没于潭中,来往更捷,又贴水而来,不知何物?有的道是鬼火,有的猜做水光。仔细看来,却是个蚌,蚌壳中有一粒大珠,光都是他发出来的,烁人目光,不可逼视。彼此相传,都晓得他是颗夜明珠,都有心思量他。湖州人惯的是没水,但只是一来水深得紧,没不到底;二来这蚌大得紧,一个人也拿不起。况是他口边快如刀唬沾着他就要破皮出血,那个敢去惹他?用网去打,总只奈何不得深,只好看一看罢。好事的就在那地方,造一庄亭子,叫“玩珠亭”。当有许多名人题咏。只是他出入无时,偏有等了五七日不见的,偶然就见的,做了个奇缘。但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珠中有火齐木难、九曲青泥各样,这赤蚌之珠,光不止照乘,真叫做明月珠,也是件奇宝。不特人爱他,物亦爱他。物中有蛟龙,他畏的是蜡,怕的是铁,好吃的是烧,贪的是珠。故梁武帝有个杰公,曾令人身穿蜡衣,使小蛟不敢近,带了烧,是他所好,又空青函,亦是他所喜,入太湖龙宫求珠,得夜光之珠,与蛇珠、鹤珠石余。蛟龙喜珠,故得聚珠。湖州连着太湖、风渚湖、苕溪、溪、罨画溪、箬溪、余石溪、前溪,是个水乡,真个蛟龙聚会的所在,缘何容得他?故此洪武末革除年,或时乘水来取,水自别溪浦平涌数尺;或乘风雨至潭,疾风暴雨,拔木扬沙,浓烟墨雾里边,尝隐隐见或是黄龙,或是白龙,或是黑龙。挂入潭里,半饷扰得潭里如沸,复随风雨去了。一日,也是这样乌风猛雨,冰雹把人家瓦打得都碎。又带倒了好些树木,烟云罩尽,白昼如夜。在这一方,至第二日,人见水上浮着一个青龙爪,他爪已探入蚌中,将摘取其珠。当不过蚌壳锋利,被他夹断。龙负痛飞腾,所以坏了树木,珠又不得,只得秃爪而去。却这些龙终久要夺他的。还有一日,已是初更,只听得风似战鼓一般响将来,摇得房屋都动,大胆的在窗缝中一张,只见风雨之中半云半雾,拥着一个金甲神,后边随了一阵奇形异状的勇猛将士,向东南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