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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徐英出衙门。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当日带来的竹笼,并当日僧鞋、僧帽、僧衣、经卷还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旧名无垢,穿了当日衣帽来谢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记本来,也是有灵性的了。此去当努力精进,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印造大乘诸经,又在南京各禅刹,参礼名宿。他本来根器具在,凡有点拨,无不立解。小小年纪也会请经说法:
真性皎月莹,岂受浮云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满。
一时乡绅富刻都说他是个再来人,都礼敬他,大有施舍。在南京半年,他将各部真经,装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辞各檀越名宿,复归英山。只见到寺山麓,光是宛然旧游,信步行去,只见寺宇虽是当年,却也不免零落。见一个小沙弥,道:“你寺里一个无垢和尚,你晓得么?”道:“不晓得。”一个老道人道:“有一个无垢师父,是定师太徒孙,远师太徒弟,十来年前,定师太死,把他七八个银子,他说要到南京去印经,一去不来,也不知担这些银子还俗在那边,也不知流落在那边?如今现现关锁着一所关房,是他旧日的。”无垢道:“如今远师太好么?”道:“只是吃酒,一坛也醉,两坛也醉,不去看经应付,一发不兴。”无垢听了,便到殿上,礼拜了世尊把经卷都挑在殿上,打发了这些挑经的。这各房和尚都来看他,道:“那里来这标致小和尚?”他就与这干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远师父?”一个小和尚道:“师祖在房中。”无垢道:“这等烦同一见。”众人道:“酒鬼那里来这相识?”无垢竟往前走,路径都是熟游,直到远公房中。此时下午,他正磁壶里装一上壶淡酒,一碟腌菜儿,拿只茶儿,在那边吃,无垢向前道:“师父稽首。”把一个远公的酒盅便惊将落来,道:“师父那里来?”无垢道:“徒弟就是无垢。”远公道:“出家人莫打诳语,若是我徒弟去时,还了俗,可也生得出你这样个小长老哩。”无垢道:“师父我实是你再生徒弟,你把这行李、竹笼认一认。”远公擦一擦摸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里?”无垢便将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谋害,后来托生他家,要杀他报仇,又得神托梦与祁御史,将徐文正法,把原带去银一百二十两尽行给我,我仍旧将来造经以完前愿,如今经都带在外边。连忙请远公在上参拜了,远公道:“这我与你再世师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贪了这几盅酒,不会管家,你这些师弟、师侄,都是没用的,把我一个房头。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这样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龙天保佑,使你得还家,你来我好安耽了,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来,也不曾开,不知里面怎么的了?”无垢来开时,锁已锈。定只得敲脱,开门里边,但见:
佛厨面蛛丝结定,香几上鼠矢堆完,莲经零落有风飘。琉璃无光唯月照。尘范竹床黑,苔生石凳青。点头翠竹,如喜故人来;映日碧梧,尚留当日影。
无垢一看,依然当日栖止处。在就取香烛在佛前叩了几个头,又在师祖前叩了几个头,各房遍去拜谒,叙说前事,人人尽道稀奇。相见无尘,道:“前日师弟标致,如今越标致了,年纪老少不同,可也与无垢师弟面相仿,一个模子塑的。”无垢又在寺中打斋供佛,谢佛恩护佑,并供韦驮尊者,谢他托梦,又将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来修茸殿宇,装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来经咏诵解悟。其时蔡老夫妇尚在,也来相见。说起也是再生儿子,各各问慰了。阖城知他这托生报仇,又不忘本来,都来参谒施舍。他后来日精禅理,至九十二岁趺坐而终。盖其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却终能遂其造经之愿。这事也极奇,僧人中也极少。
型世言 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 音赚金冠杜生雪屈
天理昭昭未许蒙,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第五何尝挞妇翁。
东海三年悲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来人事久还定,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常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一朝身便死,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惊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够,又添出“封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上当阳,覆盆尽烛,忠肝义胆,终久照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巧凑,也没有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仅可过得。妻正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里边公廨。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郡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尝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外郎前门,两家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闯到他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尝走的。一日,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邦他戴冠儿,插花儿;撺掇出门,冯外郎倚着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管,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赌,争奈家中便只本等,取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赔嫁,那里够他东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够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目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心心念念只是在这边,不知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儿,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绿,数筹码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夜时,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骨子出在手中,连掷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后身又裹在柿皮里,蔽在地下,那个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鬃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够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自然越输。这日输得极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着一个带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郎,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糕桃盒儿。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那里去?”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作寻他,没人时做他一当,决然够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那当得甚事?”从来人极计生,又道近赌近贼。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着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心忙手乱。早把手上布条落有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钱财入掌,
只愿一时不知,恐惶终成磨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鬼,哪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叫人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人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止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箱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着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甚么惧?”回道:“着了贼,着了贼!”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着贼了,着贼了。”冯外郎道:“不没甚么?”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双箱子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个着,上边有些血痕。两个道:“衣裳查得不缺,这物是那里来的?”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着。”随即去叫应捕来看。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去,所以无一人看见。”琴童立在那边筛酒,听得这话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说道:“箱子里寻出甚缚手布条儿,我记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鱼,伤了指头,也包着手,想真是他。”邵氏道:“这些奶子,乡下才来的还好,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哪里肯靠这三四两身钱?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脚,偷东措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户,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一发是个贼相。一个偷,一个递,神出鬼没,自然不知不觉。”冯外郎道:“这事不是作耍的,说不着,冤屈平人,反输一帖。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不料做这事。”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财不忠厚,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冯外郎道:“且慢慢着应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带了气,认了真,即便对着杜家后门骂道:“没廉耻的,银子这等好用,带累我要打,若要银子,怎不养些汉?侈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进,只在那厢骂。后门正是杜家厨房,这奶子平日手脚绝好,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听了道:“这小厮一发无礼,怎对着我家骂。”王氏道:“他家里不见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骂,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开门出去泼水,恰好迎着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越发骂得凶。道:“没廉耻,养汉精,你只偷汉罢了,怎又来偷我家物事,金冠儿好戴,怕没福,银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应,他不合骂了,来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记得你前日手上,破鱼伤了缚条白布要,我家箱里,也有这样一条白布条。”奶子听他骂了半日,声声都拦绊着他,心中正恼,听了这一句,不觉脸儿通红,一掌打去道:“你这小贼种,在此骂来骂去,与我无干,我并不理你,怎说到我身上来,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琴童捏住手道:“真赃实物现在,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你?”奶子动气,两个打做一团,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一个道:“你冤人做贼。”一个道:“你手上现现是个证见,再折不开。”杜外郎道:“我这阿姆,他手脚极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莫错冤了人。”冯外郎道:“事值凑巧,怪不得我小厮疑心。”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只是两边内里都破了脸。杜家道:“他自在衙门,不晓法度,贼怎好冤人?这官司怕吃不起。”冯家道:“没廉耻,纵人做贼,还要假强。”两边骂个不歇,杜家阿财也恼了,就赶出来相骂,渐渐成场。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连这两个男人,一个要捉贼,一个要洗清,起初还好,夜来被这些妇人一说,都翻转而来。冯外郎告诉两廊,却道再没这凑巧的,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看着卷箱,夹在人群里,道:“这指头便是‘此处无银’。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经历出来,两个各执一说,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这经历官小,压不伏,对了冯外郎道:“这原有些形迹。”对杜外郎道:“贼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开,道:“这事大,我只呈堂罢了。”不敢伤及那边,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并两家口词录呈。
早间知府升堂时,两边具状来告,一个告是窝盗,一个告是诬陷。知府先问冯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举家去拜寿,有贼抉入公廨,盗去金冠,银两等物,箱内遗有带血布一条。小厮琴童见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他指上带有伤痕,去问他,两边争闹,激恼老爷。”又问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里有奶子金氏,平日极守份,前日实在家中,并不曾到冯外郎家,遭他诬陷不甘,具告。”知府道:“我这府里告失盗,我想门上把守甚严,内外一清如水,谁敢进来作贼,一定是我衙门人役。”叫拿那布条来看,原是裹在指上,个得圆圆的。知府看了,叫皂发:“看奶子指上果有伤么?”皂隶着了道:“有伤,似划开的,将好了。”叫拿这布条与他套,皂隶走去扯过指头只一揿,果然揿上。道:“套得上的。”知府笑了一笑道:“这日用是平日往来,轻车熟路,前日乘他无人,盗他财物,慌忙把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讲得,不然天下有这等凑巧的事,拶起来。”一拶拶得杀猪般叫道:“实是不曾。”知府道;“他一个女人也没胆,他家还有人么?”冯外郎道:“他家还有个阿财。”叫:“拿来!”捉到,要他招同盗,阿财道:“前日金氏在家,并不曾出门,说他偷,真是冤枉,怎干连得小人?”知府道:“你说得他干净,说你也干净,正是同谋。”一夹棍不招,再一夹棍,夹得阿财晕去,脚都夹折。那边奶子夹棍,当不得,早已招成盗了,间是与阿财同盗,他又招了,只有赃指东话西,推阿财。阿财推奶娘,招得糊涂。知府向他两人,家住那里。一个是龙泉,一个是宜平,都是外县。知府道:“这消说赃还在。”要夹起来。杜外郎道:“他两个胡打乱招,赃实是没有。”知府道:“他两个没你做窝主,怎敢在我府中为盗?决要在你身上追赃。”给王氏搁上夹棍,一个杜外郎叹口气道:“这真是冤屈无伸,枉受刑罚。”只得认个赔赃。知府已将来打了二十,拟做窃盗,免剌发徒,前程不消说了。阿财窝盗,剌徒,金氏赎徒。把阿财监了。杜外郎、金氏召保。一府书吏都道这事是真。杜外郎不该来争,惹火烧身。有怪他的道:“府里常常着贼,杜外郎坐地分赃,应该吐些出来。”又有怜他的道:“人是老实人,或是是这两个做贼,赃必是他两个人寄回家去,没奈何只得认赔。”那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赃出来实搭搭是贼,赔赃还好解说,这是后来辨复前程巧法。”可怜一个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们都指搠道:“是个贼头。”候缺典吏道他缘事,要夺他缺,各公廨道他窝家,要他移出府去,气不愤,写一张投词,开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恶薄的,在投词后标一笔道:“窝贼为盗,本府太爷审确,无冤可伸,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