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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高张雉网待冥鸿,岂料翩翩入彀中,
任使苏张摇片舌,也应难出是非丛。
此时劳氏听得,要寻人来救应,也没个救应,早被这些人扯了送到县中。
县官是宁波谢县尊,极有声望,且是廉明。鲍雷上去禀道:“小的们是城乡住民,前日有邻人阮胜,因穷将妻子嫁这庾盈,昨夜阮胜母子具是好的,今日小的们去看时,只见庾盈在他家走来,说道我阮胜母子都死了,小的们招集排队去看时,果然两个都死在地下,小的们因事关人命,只得拿了庾盈,县呈在台前。”县尊道:“你叫甚名字?”道:“小人鲍雷。”县尊道:“那两个是他紧邻。”尤绍楼道:“小的尤贤与那史应元是他相近,委是他家死两个人。庾盈说与鲍雷,小的们知道的。”县尊道:“怎么一个近邻,不知些声息。”尤贤道:“小的与他隔两亩棉花地。”史应元道:“小的与他隔一块打稻场,实不听得一毫动静。”叫庾盈道:“你怎么说?”庾盈道:“小人有日用银八两,娶阮胜妻为妻,今日小人妻子,教小人去望。小人见前门不开,去到后门边,推进去,只见他母子已死。”县尊道:“你进去,有人见么?”道:“没人见。”县尊便委三衙去相尸。回复道:“阮胜阴囊踢肿,太阳有拳伤,死在后门内,温氏前后心具有拳伤,死在中门边,具系殴死,已着地方收尸。”县尊见了回复手本,道:“我道没个一齐暴亡之理,我想这一定是八两银子为害了,那夜莫不有甚贼盗么?”尤贤道:“并不听见有。”县尊道:“这还是你两个紧邻,见财起意,谋财害命。”尤贤与史应元道:“老爷,小的与他老邻居,极过得好的,怎为这八两银子害他两条性命,这明是庾盈先奸后娶了劳氏,如今虽讨了有夫妇人,怕有后患,故此来谋害他,要移祸把小的们邻里。老爷,不是光棍,敢讨有夫妇人,老爷只问他来做甚么?仔么前门不走走后门?这是天网恢恢,撞了鲍雷。不然他打杀了,小的们替他打没头官司。”一片话却也有理。县尊便道:“庾盈,我想妇人既嫁,尚且与他义绝,你怎么倒与他有情?”庾盈道:“实是小的妻子记念,着小的去望。县尊道:“就望,怎不由他前门,却由后门,这都可疑。这一定假探望之名,去盗他这几两银子,因他知觉,索性将他谋害,这情是实了。”庾盈道:“爷爷冤枉,实是去时已死在地下了。”鲍雷道:“看见他死也该叫我们地方,为何把他门层层带上竟走,不是我撞见问起,直到如今我们也不得知,杀了偿命,理之当然,不要害人。”庾盈道:“其实冤屈,这还是你们谋财害他的。”鲍雷道:“我还得知你来,推与你?从直认了,省这夹打。”谢知县叫把庚盈夹起来,夹了把来丢在丹墀下,半日叫敲,敲上五六十,庾盈晕了去,只得招是打杀的,教放了夹棍,又叫爷爷,实是无辜被这一干倾陷的,宁可打死不诏。”谢知县疑心,教将将庾盈收监,尤贤等讨的当保再审,这些人虽是还怀鬼胎,见光景道也不妨,却称赞尤绍楼会说话,鲍雷帮衬得好,一齐回到家中。苦只是苦了个庾盈,无辜受害。那劳氏只在家拜天求报应。这日还是皎日当天,晴空云净。只见:
灿灿烁火飞紫焰,光耀耀电闪金蛇。金蛇委转绕村飞,紫焰腾腾连地赤。似塌下半边天角,疑崩下一片山头;怒涛百丈泛江流,长风弄深林虎吼。一会子天崩地裂,一方儿雾起天昏,却是一个霹雳,过处,只见有死在田中的、有死的路上的、跪的、伏的、有的焦头黑脸、有的偏体乌黑、哄上一乡村人,踏坏了田,挤满了路,哭儿的、哭人的、哭爷的,各各来认,一个是鲍雷,一个是花芳,一个是尤绍楼,一个史继江,一个范小云,一个邵承坡,一个郎念海,却是一块儿七个。
衬人乃衬己,欺人难欺天,
报应若多爽,举世皆邪奸。
里边做一桩奇事呈报,劳氏也去替庾盈出诉状,道遭鲍雷等七个人陷害,今七人具被天谴,乞行审豁。县尊见了,事果奇特,即拘七八家属,只见尤贤的儿子,正拿了这分的一两三钱银子去买材,被差人拿住,一齐到官。县尊一吓,将鲍雷主谋,花芳助力,众人分赃,一一供出。县尊因各犯都死,也不深究。只将银子追出,将庾盈收了,房屋给与劳氏,着他埋葬温氏。庾盈虽是一时受诬,不数日便已得白。笑是鲍雷这七凶,他道暗室造谋,神奇鬼秘,又七个证一个,不怕庾盈不尝命。谁知天理昭昭,不可欺昧。故人道是问官的眼也可瞒,国家的法也可,不知天的眼极明威极严,竟不可躲。若使当日庾盈已成狱,也不奇;七人剩一个,也不奇;谁知昭昭不漏如此乎?可以三省。
型世言 第三十四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
有腹皤然,有发卷然。须萧萧而如戟,口沥沥而流涎。下溷犬豕,上友圣贤。心炯炯兮常灵,是欺颠也而犹仙。右《周仙赞》
天地以正气生圣贤豪杰,余气生仙释之流。释不在念佛看经,仙岂在烧丹弄火?但释家慈悲度人,要以身入世。仙家清净自守,要以身出世。先把一个身子知痴如狂,断绝妻子利名之想,然后把个身子处清,高卧山林也使得;把个身子处浊,栖迟玩世也得;把个身子在市井,友猪侣犬,人也不能豢我以衣食;把个身子在朝廷,依光近日,人也不能拳我以富贵。却又本性常存,色身难朽,常识帝王在将达未达之间,又超然远举,不受世染,这便是真仙。若那些炼丹养气,也只旁门,斩妖缚邪,还是术士。在宋,识宋太祖在尘埃之中,许他是做紫薇帝星,闻他陈桥兵变,即位称帝,抚掌欢庆,道:“天下自此定矣!”因而堕驴。后来三聘五召,不肯就官,赐他宫女,洁然不近,这是陈搏。我朝异人类聚,一个冷谦,怜友人之贫,画一门,一鹤守着,令他进去取钱,后来内库失钱,却见他友人遗下一张路引,便来拿友人。友人急了,供出他来,他现做协律郎,圣旨拘拿,到路上他要水吃,吃了,一脚插入水瓶中,后边和身隐在瓶里。拿的人只得拿这瓶去见圣上,问时,他在瓶里应,只不肯出来。圣上大怒,击碎此瓶,问时片片应,究竟寻不出。一个金箔张,在圣上前能使火炙金瓶,瓶内发出莲花,又剪纸,作采莲舟,在金水桥河下,许多娇女唱歌,他也跃身在舟,须臾风起船开,金箔张具不见。这也是汉左慈一流。若能识太祖在天下未定时,有个铁冠道人,有个张三丰,至能识天子,又能救天子在疾病之中,终飘然高逝。天子尊礼之,不肯官爵,这个是周颠仙。
颠仙家住江西建昌县,江西山有匡庐,水有鄱阳。昔许旌阳仙长尝于此飞升,是个仙人之薮。他少年生得骨格峥,气宇萧爽,也极清雅。六七岁在街上顽耍,曾有一头陀见了,一看道:“好具仙骨,莫教蹉坏了。”及到了十四岁,家里正要与他聘亲,忽然患起颠病来。
眼开清白复歪斜,口角涎流一似蜗。
晓乞街坊惊吠犬,晚眠泥滓伴鸣蛙。
千丝缕结衣衫损,两鬓蓬松□□发。
潦倒世间人不识,且将鸾凤混乌鸦。
风狂得紧,出言诳诞。家中初时也与他药吃,为他针灸,后来见他不好,也不睬他,任他颠进颠出。他渐渐在南昌市上乞起食来,也不归家,人与他好饮食,吃;便与他秽污的,也吃。与他好说,笑;打骂他,也是笑。在街上见狗也去弄他,晚来又捧着他睡。尝时在人家猪圈羊棚中,酣打得雷一般,人还道他是贼。后边人都认得他是周颠,也不惊异。
此时,我太祖起兵滁和,开府金陵了,他不狗与人说话乞食,先说了“告太平,”庸人那解其意。一日,忽然在街上叫道:“满城血,满城血。”好事的道他胡说,要打他,他不顾而去。一路乞食到南京。不多时,降将祝宗复反,杀个满城流血。游到金陵,适值太祖建都在那厢,他披着件千补百凑、有襟没里的件道袍,赤了脚,蓬了头,直撞到马前,一个大躬,道:“告太平。”太祖吃了一惊,问人是颠的,也不计较他。他便日日来马首缠道:“告太平。”手下扯不开,赶不退。太祖道:“这颠人,打也不知痛,拿烧酒来与他吃。”他却:
一杯复一杯,两碗又两碗。那管瓮头干,不怕钟中满。何须肴和馔,那问冷和暖?放开大肚吃,开着大口。筛的不停筛,灌的不停灌,面皮不见红,身子不见软。人道“七石缸”,我道:“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让他海量,刘伶输他沉湎。他定要吸干瀚海涛千尺,方得山人一醉眠。
他斜着眼,歪着个身,似灌老鼠窟般,只顾吃。看那斟酒的倒也斟不过了。他道:“也罢,难为你了,把那壶赏与你吃。”那人正待拿去,他跳起夺住。道:“只道我量不济,要你替,还是我吃一个长流水。”又完了,跳起身道:“不得醉,不得醉。”把张口向太祖脸上一呵道:“一些酒气也没,那一个再舍些。”太祖道:“再吃便烧死。”道:“烧不死,烧不死,内烧烧不死,你便外烧。”太祖道:“怎么外烧?”道:“把缸合着烧。”太祖道:“不难,叫取两只缸取柴炭来,他欣然便坐在缸中,兵士将缸来盖上,攒了好些炭,架上许多柴,一时烧将起来,只听烘烘般的柴声,逼剥是炭声,可也炼了一夜,便是铜铁可烊,石也做粉,这些管添的道:“停会要见,是个田鸡干了。”又个道:“还是灰。”比及太祖升帐,只听得缸一声响,爆做两开,把炭头打得满地是。缸里端然个周颠。他舒一舒手,叩一叩齿,擦一擦眼,道:“一觉好睡,天早亮了。”这些兵士看了倒好笑,道:“莫说他皮肤不焦,连衣褶儿也不曾烫坏一些,真是神仙。”先时太祖还也疑他有幻术,这时也信他是个真仙,也优待他,帐下这些将士,都来拜师,问他趋避。周颠道:“你的问趋避,活也是功臣,死也是个忠臣。”平章邵荣来见,周颠道:“莫黑心,黑心天不容。”邵荣不听,谋反被诛。
其时,太祖怕他在军中煽惑了军心,把他寄在蒋山寺,叫寺僧好待他。住持是吴印,后来太祖曾与他做山东布政,因太祖吩咐,每日齐整斋供他,他偏不去吃,偏在遍寺遍山跳转。走到后山树林里,看见微微烟起,他便闯去,见是一坛狗肉,四围芦柴、草鞋爿着道:“我前烀不熟,你今日却被这秃烀熟了。”双手拿了竟赶到讲堂,扑地一甩,众僧见了,掩口。周颠道:“背面吃他,当面怕他。”几个哈哈走了。众僧自在那厢收拾。到了夜,众僧在堂上做个晚功课,搂了个沙弥去房中睡。他到中夜把他门鼓一般擂道:“你两个干得好事,还不走下去。”去惊他,搅他。见僧人看经,就便要他讲,讲不出,大个栗暴打去,说是入定,他偏赶去,道:“你悟得甚么,悟得婆娘,那个标致,银子怎么赚?”说止静,他偏去把那云板敲,今日串这和尚的房,那日那和尚的房。藏得些私房酒儿都拿将出来,一气饮干无滴。佛殿日屙屎,方丈屡溺尿,没个饥,没个饱,拿着就吃,偏要自上灶,赶将去,把他锅里饭吃上半锅,火工道人来说,他便拿着火叉打去。其时还是元末,各寺院还着元时的风俗,妇人都来受戒,他便拍手道:“一阵和尚婆。”扯住那些男子,道:“不识羞,领妻子来打和尚。”妇人们到僧房去受戒,他也捱将去。一寺那一个不厌他,却没摆布他。一日走到灶前,见正煮着一锅饭,熬上大锅豆腐,灶上灶下忙不及,只见他两手拿了两件,道:“我来与你下些椒料儿。”两只手一顿捻,捻在这两个锅里,却是两撅干狗屎。这些和尚道人见了,你也唾唾,我也掩嘴,一阵去了。他一跳坐在灶栏上,拿一个木杓兜起来,只顾吃。众和尚见他吃了一半,狗屎末都吃完了;大家都拿了淘萝瓦钵,一齐赶来。他来:“你这些秃驴,藏着妆佛钱,贴金钱,买烛钱,烧香钱,还有衬钱,开经钱,发符钱,不拿出来买吃,来抢饭。”坐得高,先霹栗扑碌把手一掠,打得这些僧帽满地滚,后边随即两只手如雨般,把僧头上栗暴乱凿,却也吃这些僧人抢了一光,还有两碗米饭。一个沙弥半日夹不上,这番扑起灶上来盛,被他扯住耳朵,一连几个栗暴,打得沙弥大哭,道:“这疯子,你要吃,我要吃,怎蛮打我?”这些和尚也一齐上道:“真呆子,这是十方钱粮,须不是你的,怎这等占着不容人?”
餐松菇术神仙事,岂乐蝇营恋俗芳。
却笑庸僧耽腐鼠,横争议穴故纷云。
周颠笑道:“你多我吃来,我便不吃你的。”此后莫说粥饭不来吃,连水也不来吃。众僧怕太祖见怪,只得拿去与他吃。他只是不吃。厨头道:“好汉饿不得三日,莫睬他,他自来。”故意拿些饮食在他面前吃,他似不见般,似此半月,主僧只得来奏与太祖。太祖知他异人,吩咐再饿他。这些和尚怪得他紧,得了这句把他锁在一间空房里,粥饭汤水纤毫不与,他并不来要,日夜酣酣的睡。太祖常着人来问,寺僧回官道:“如今饿已将一月,神色如故。”太祖特一日自到寺中,举寺迎接。只见他伏在马前,把手在地上画一个圈儿,道:“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这明明教道陈友谅、张士诚。这两个大寇使他连兵合力,与我相杀,我力不支,若分兵攻战,也不免道尾不应,只该先攻破了一个,再攻一个。正是刘军师道:“陈友谅志大而骄,当先取之。张士诚是自守虏,当后边图他。”也是此意,太祖到寺中,见他颜色红润,肌肤悦泽,声音洪亮,绝不是一个受饿的。叫撤御馔与他吃,随行将五带有饮食与他的,可也数十人吃不了,他也不管馒头、蒸、干粮煤炒,收来吃个罄尽。这班僧人道:“怪道饿得,他一顿也吃了半个月食了,只当饿得半月。”又一个道:“只是这肚皮忒宽急了些。”太祖依然带在军中,他对这些和尚道:“造化了你们,如今拐徒弟也得个安稳觉儿,吃酒吃狗肉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