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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这是三日开丧。先生见书童不来,自假吊丧名色来催,这边陈公子因父亲吩咐,假道:“有银几百两与先生拿去,却有吊丧的人,不得闲;先生便一边陪丧,一边守银。”不期这陈副使与沈云峦带了几个家人,在书房中,巧巧这两个假差走来。管园的道:“相公去见公子便来,二位里面请坐。”一进门来,门早关上,两个撞到花厅,只见陈副使在那厢骂道:“你这两个光棍,便是行假牌逼死我夫人的么?”那小年纪的倒硬,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现奉有牌。”副使道:“拿牌来看。”那小年纪的道:“厅上当官去看。”沈云峦道:“你两个不要强,陈爷已见刑厅,道没有这事,怎么还要争。”这两个听了这一句,脸色皆青,做声不得。陈副使便问:“洪三十六在那边?”两个答应不出。沈云峦道:“这等你二人怎么起局?”陈副使叫声打,这些管家将来下老实一顿,衣帽尽行扯碎,搜了纸牌。陈副使问他:“诈过多少银子?”道:“只得六十两。”沈云峦道:“令郎说一百二十,要见先生倒得六十两。”陈副使道:“这先生串你们来的么?”两个被猜着了,也不回言。陈副使教拴了,亲送刑厅,一边教公子款住先生。到得府前,阴阳生递了帖,陈副使相见。陈副使道:“有两个光棍,手持公祖这边假牌,说甚人命,吓要小儿差使,诈去银一百二十两,西宾钱生员付证,如今又要打点衙门,与了落书房银三百两,小儿因此惊病,小妾因此自缢,要求公祖重处。”那四府唯唯。副使递过假牌,便辞起身。四尊回厅,就叫书房,拿这牌与看,道:“这是那个写的牌?”众书吏看了,道:“厅中原没这事,都不曾写这牌,便是花押也不是老爷的,甲首中也没吴江名字。”四府听了,便叫陈乡宦家人,与送来两个光棍,带进,道:“这牌是那里来的。”两人只叫:“该死!”四府叫夹起来,这些衙门人原不曾得班里钱,又听得他假差诈钱,一人奉承一副短夹棍,夹得死去。那年纪小的,招道:“牌是小的,朱笔是舅子钱生员动的。”四府问:“那洪三十六在那边?”道:“并不曾认的,干证也是诡名。”四尊道:“这等你怎生起这诈局?”道:“也是钱生员主张。”四尊道:“诈过多少银子。”道:“银子一百二十两。钱生员分去一半。”四尊道:“有这衣冠禽兽,那一名是吴江?”道:“小人也不是吴江,小的是钱生员妹夫杨成,他是钱生员表兄商德。”四尊道:“钱生员是个主谋了,如今在那里?”道:“在陈副使家。”四尊叫:“把这两人收益。”差人拿钱生员。
陈管家领了差人,迳到家中,先把问的口词对家主说了,然后去见钱公布。道:“钱相公,外边两个刑厅差人要见相公。”钱公布道:“仔么来到这里?”起身来别陈公子,道:“事势甚紧,差人直到这里。”公子也无言,陪客送得出门。却不是那两人,钱公布道:“二位素不相只。”两个道:“适才陈副使送两个行假牌的来,扳有相公,特来奉请。”钱公布谎了道:“我是生员,须有学道明文才拿得我。”差人道:“拿是不敢拿,相公只请去见一见儿。”钱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脱,只得去见四尊。四尊道:“有你这样禽兽,人家费百余金请你在家,你驾妇人去骇他,已是人心共恶,如今更假官牌去,又是官法不容,还可留你在衣冠中?”钱公布道:“洪三十六事,生员为他解纷,何曾骗他。”四道:“假牌事怎么解。”公布道:“假牌也不是生员行使。”四尊道:“朱笔是谁动的?且发学收管,待我申请学道再问。”钱流再三恳求,四尊不理,自做文书申道。次日陈副使来谢,四尊道:“钱流薄有文名,不意无行,一至于此,可见如今延师,不当名,只当访其行谊。如夫人之死,实由此三人,但不便检验,不若止坐以假牌,令郎虽云被局,亦以不检招衅,这学生还要委曲。”陈副使道:“公祖明断,只小犬还求清目。”四尊道:“知道,知道。”过了数日,学道批道:“钱流设局阱人,假牌串诈,大于行止,先行革去衣巾,确审解道:“四尊即拘了钱流,取出这两个假差,先问他要洪三十六,杨成、商德并说不曾见面。问钱流,钱流道:“搬去,不知去向。”四尊要卫护陈公子,不行追究。单就假牌上定罪,不消夹得,商德认了写牌,钱流也赖不去佥押。杨成、商德共分银一半,各有三十两贼,钱流一半,都一一招成。四尊便写审单道:
钱流,宫墙跖也。朱符出之掌内,弄弟子如婴孩,白镪敛之囊中,蔑国法如弁髦。无知稚子,床头之骨欲支;薄命佳人,梁上之魂几绕。即赃之多寡,乃罪之重轻,宜从伪印之条,以惩奸顽之咎。商德躬为写牌,杨成朋为行使,罪虽末减,一徒何辞。陈镳以狂淫而召衅,亦匍匐之可矜,宜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结断。张昌、岑岩,俱系诡名,无从深究。
四尊写了,尊三人各打三十。钱流道:“老爷,看斯文份上。”四尊道:“还讲斯文。读书人做这样事。”画了供,取供房便成了招。钱流准行使假牌吓诈取财律,为首,充军;杨成、商德为从,拟徒。申解,三个罪倒轻了。当不得陈副使各处去讲,提学、守、巡三道,按察司、代巡各处讨解,少也是三十。连解五处,只商德挣得命出,可怜钱公布用尽心机,要局人诈人,钱又入官,落得身死杖下。正是:
阱人还自阱,愚人只自愚。
青蚨竟何往,白骨委荒衢。
后来,陈副使课公子时,仍旧一字不通,又知先生作弊误人,将来关在家中,从新请一个老成先生另教起。且喜陈公子也自努力,得进了学,科考到杭。
一日,书童叫一个皮匠来上鞋子,却是面善。陈公子见了道:“你是洪三十六。”那皮匠一抬头,也认得是陈公子,便捣蒜似叩头,道:“前日都是钱相公教的,相公这些衣服、香炉、花瓶各项,第三日钱相公来说,老爷告了状,小人一央钱相公送还,并不曾留一件。”陈公子道:“我有九十两银子与你。”皮匠又叩头道:“九厘也不曾见,眼睛出血。”书童道:“你阿妈也吊死了么?”皮匠道:“还好好在家,相公要就送相公,只求饶命。”陈公子笑了又笑道:“去,不难为你。”皮匠鞋也一缝,挑了担儿飞走。书童赶上,一把扯住皮匠道:“管家,相公说饶我了,管家你若方便,我请你呷一壶。”书童道:“谁要你酒吃,只替我缝完鞋去。”似牵牛上纸桥般,扯得转来。书童又把钱公布假牌事一一说与,那皮匠道:“这贼娘戏他到得了银子,惊得我东躲西躲,两三年。只方才一惊,可也小死,打杀得娘戏好。”陈公子又叫他不要吃惊,叫书童与了他工钱去了。方知前日捉奸也是钱公布设局,可见从今人果实心为儿女,须要寻好人,学好样。若只把耳朵当眼睛,只打听他考案,或凭着亲友称扬,寻了个居傲的人,不把教书为事,日日奔走衙门,饮酒清谈,固是不好。寻了一个放荡的人,终日把顽耍为事,游山玩水,宿娼赌钱,这便关系儿子人品;若来一个奸险的,平日把假文章与学生哄骗父兄,逢考教他倩人怀挟,干预家事,挑拨人父兄不和,都是有的。这便是一个榜样,人不可不知。
型世言 第二十八回 痴郎被困名缰 恶髡竟投利网
壮夫志匡济,蠹简为津梁。
朝耕研田云,暮撷艺圃芳。
志不落安饱,息岂在榆枋。
材借折弥老,骨以磷逾强。
宁逐轻薄儿,肯踵铜臭郎。
七幅豁肓者,三策惊明王。
杏园舒壮游,兰省含清香。
居令愆缪格,出俾凋瘵康。
斯不愧读书,良无惭垂黄。
穷达应有数,富贵真所忘。
毋为贪心炽,竟入奸人缰。右五言排律
男儿生堕地,自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顶纱帽?但只三考道是奴才官,例监道是铜臭。这些人供了一块九折五分钱重债出门,又堂尊处三日送礼,五日送礼,一念要捉本钱,思量银子,便没作为。贡举又道日暮途穷,岁贡捱出学门原也老迈。恩选孝廉岂无异才?却荐剡十之一,弹章十处八,削尽英雄之气。独是发甲,可以直行其志,尽展其才,便是招人忌嫉,也还经得几遭跌磕,进士断要做的。虽是这样说,也要尽其在己,把自己学问到识老才雄,悟深学富,气又足,笔又锐,是个百发百中人物。却又随流平进,听天之命,自有机缘。如张文忠,五十四中进士,遭际世庙,六年拜相,做许多事业,何妨晚达?就是嘉兴有个张巽解元,文字纰缪,房官正袋在袖中,要与众人发一番笑话,不期代巡见了讨去,看做个奇卷,竟作榜首,是得力在误中。后来有一起大盗,拿银三千,央他说分上,在宾馆中遇一吏部,是本府亲家。吏部谭文,将解元文字极其指摘唾骂,骂了请教姓名,他正是解元,自觉惭惶,竟一肩为他说了这分上。是又得力在误中,人都道可以幸胜。又见这些膏粱子弟,铜臭大老得中,道可以财势求,只看崔铎等到手成空。还有几个买了关节,自己没科举,有科举又病,进不得场,转卖与人,买得关节,被人盗去,干赔钱;买关节被中间作事人换去,自己中不着,还有事露。至于破家丧身,被哄银子被抢,都是一点躁心,落了陷阱。又有一个也不是买关节,只为一念名心未净,被人赚掇,不唯钱财被诓,抑且身家几覆。
话说湖州有个秀才姓张,弱冠进了学,家里田连阡陌,广有金银,呼奴使婢,极其富足。娶妻沈氏,也极有姿色,最妙是个不妒,房里也安得两个有四五分姿色丫头,一个叫做兰馨,一个叫做竹翠;还有两个小厮,一个叫做绿绮,一个叫做龙纹,服侍他。有时读书,却是:
柔绿侵穿散晓阴,牙签满案独披寻,
飞花落研参朱色,竹响萧萧和短吟。
倦时花径闲步:
苔色半侵屐,花稍欲□人,
阿谁破幽寂,娇鸟正鸣春。
客来时一室笑谭:
对酒恰花开,诗联巧韵来,
玄诠随尘落,济济集英才。
也是个平地神仙,岂是寒酸措大?
一日,只见其妻对着他道:“清庵王师父说,南乡有个道睿和尚,晓得人功名迟早,官职大小,附近乡官,举监都去拜在门下,你也去问一问。”张秀才道:“怎么这师姑与这和尚熟?我停日去看他。”恰好一个朋友也来相拉,他便去见他。不知这和尚是个大光棍,原是南京人,假称李卓吾第三个徒弟,人极生得齐整,心极玲珑,口极快利,常把些玄言、悟语打动乡绅;书、画、诗、词打动文士,把些大言、利嘴,诳惑男妇。还有个秘法,是奉承结识尼姑。尼姑是寻老鼠的猫儿,没一处不钻到,无论贫家、富户、宦门,借抄化为名,引了个头,便时常去闯。口似蜜,骨如绵,先奉承得人喜欢,却又说些因果,打动人家,替和尚游扬赞诵。这些妇女最听哄,那个不背地里拿出钱,还又撺掇丈夫护法施舍。但他得了这诀,极其兴了;还又因这些妖娆来拜师的,念佛的,引动了色火,便得两个行童徒孙,终不济事,只得重贿尼姑,叫他做脚勾搭有那一干。或是寡妇,独守空房,难熬清冷,或是妾媵,丈夫宠多,或是商贾之妇,或是孝夫之妻,平日不曾餍足他的欲心,形之怨叹,便为奸尼乘机得入。还有喜淫的借此解淫,苦贫的望他济贫,都道不常近妇人面,毕竟有本领,毕竟肯奉承,毕竟不敢向人说,有这几件好,都肯偷他。只这贼秃见援引来得多,不免拣精拣肥。欲心炽,不免不存形迹,那同寺的徒弟、徒孙,不免思量踹浑水,捉头儿,每每败露,每每移窠,全无定名。这翻来湖州,叫做道睿,号颖如,投了个乡绅作护法,在那村里谈经说法。
这王师姑拜在他门下,因常在张家打月米,顺口替他荐扬,又有这朋友叫做钟暗然,来寻他同去。好一个精舍:
径满松杉日影微,数声清梵越林飞。
花烹梭水禅情隽,菜煮□蓠道味肥。
天女散花来艳质,山童面壁发新机。
一堂寂寂闲钟磬,境地清幽似者稀。
先见了知客,留了茶,后见颖如,看他外貌极是老成镇重:
满月素涵色相,悬河小试机锋,
凛凛泰山乔岳,允为一世禅宗。
叙了些闲文。张秀才道:“闻得老师知人休咎、功名早晚,特来请教。”颖如道:“二位高明,这休咎功名只在自身,小们不过略为点拨耳。这也是贵乡袁了凡老先生己事。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道他命中无子,且止一岁贡,历官知县。后边遇哲禅师指点。叫他力行善事,他为忏悔,后此老连举子,发甲,官至主政。故此小僧道在二位,小僧不过劝行忏悔而已。就是这善行,贫者行心,富者行事,都可行得。就如袁了凡先生宝坻减粮一事,作了万善,可以准得,故此和尚也尝尝劝行,尝尝有验。初不要养供小僧,作善行也。”钟暗然道:“张兄,你尚无子,不若央颖老师起一愿,力行千善,祈得一子,这只在一年之间就见晓报的,况且你们富家,容易行善。”张秀才道:“待回家计议。”钟暗然道:“这原是你两个做的事,该两个计议。”两个别了,一路说:“这和尚是有光景的,我自积我的阴德,他不骗我一毫,使得使得。”钟暗然道:“也要你们应手。”果然张秀才回去计议。那尊正先听了王师姑言语,只有撺掇,如何有拦阻?着人送了二两银子,两石米,自过去求他起愿,颖如道:“这只须先生与尊正在家斋戒七日,写一疏头,上边道愿力行善事多少,求一聪明智慧、寿命延长之子,就是了,何必老僧。”张秀才道:“学生不晓这科仪,一定要老师亲临。”颖如见他已着魔了,就应承他,到他家中,只见三间楼上,中悬一幅赐子白衣观音像,极其清雅。他尊正也过来相见。颖如就为他焚符起缘,烧了两个疏头,立了一个疏头,只是这和尚在楼上,看了张秀才尊正,与这两个丫头,甚是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