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人人虎面,个个狼形。火焰焰红布缠头,花斑斑锦衣罩体。诸葛驽满张毒矢,线杆枪乱点新锋。铛铛鸣动小铜锣,狠狠思量大厮杀。

那韦好、黄笋正舞动滚牌滚来,沈参将便挺着长枪杀去,滚得忙,搠得快,一枪往他臀上点去,韦好已倒在地下,众军赶上砍了。黄笋见了,倒滚转逃去了。这厢田副使又驱兵杀进。苗军也是英勇,奈没了头目只得走回。各路土目闻得工尧隘失,兵至城下,逃的逃了;有胆量的还来协理守城,各路官兵俱乘虚而入,都到田州。绕城子安下营垒。岑猛登城一看,好不心惊。道:“似此怎了,要降未必容我,要战料不能胜,守也料守不来,如何得好?”坐在府中,寻思计策。钱道士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若且逃夭夭,不要坐在这里,等他拿去。”只见归德两个头目进来相见,道:“天兵势大,不能抵挡,小人们主意,且率领本部杀开重围,护送老爷与家眷到我归顺,再图后举。”钱道士道:“正是。大人且去留公子守城,到归顺借他全州人马,再招集些各洞苗蛮来救,岂可坐守孤城?”岑猛便叫韦好与卢苏、王受辅佐邦佐守城,自向归顺讨救。将兵都留下,只带得四五十个家丁,收拾了些细软,打发妻妾都上了马,悄悄开了北门。马京当先,秦钺拥后,岑猛居中一齐杀出。三更天气,巡更知觉,报得赶来,他已去远了。只有沈参将,已与归顺预定谋划怕他从容生变,逃向别处。一路差人放炮,又于别路虚插旌旗,使他死心逃往归德。将到隘口,只见一支兵来,岑猛怕是官兵邀截,却是岑璋。下马相见,道:“前日闻得工尧隘破,怕天后临城,特来策应,喜得相遇。”两个并马进城,在公馆安下。岑璋就请去吃酒。道:“贤婿,敝州虽小,可以歇马,你不若一边出本辩冤,道原系泗城州仇揭,初非反叛朝廷;又一边招集旧时部回,还可复振;再不地连安南,可以逃至彼安身,官挟也无如何矣。”就为他觅人做本稿揭贴,次日复请他吃酒,准备发本。岑猛就带了印去。正写时,有人来报道。“田州已被官挟打破,罗河拒战被杀,三公子与卢苏一起,不知去向。现在发兵四处搜捕老爷与公子。”岑猛面如土色,只见岑璋斟上一杯酒,差人送来,道:“官兵搜君甚急,不能相庇,请饮此杯,遂与君诀”。岑猛看了,却是杯鸩酒。看了大怒道:“老贼敢如此无礼。”又叹道:“一时不深思,反落老贼计中。”四顾堂下,见带刀剑的约有四五十人,自己身边并无一个,都是岑璋使计,在外边犒赏,都已灌醉擒下。他料然脱身不得,便满饮这杯,把杯劈脸望岑璋甩去,须臾七窍中鲜血迸流,死于座上。

杯酒伏于戈,弦歌有网罗,

英雄竟何在,热血洒青莎。

岑璋叫把他首级取了,盛在匣中,着人悄悄的送与沈参将。这边各路正在猜疑,道他走在安南,走在武靖,四处打探。田副使已草就露布道:

玉斧画大渡之河,宋德未沦百粤;铜柱标点苍之麓,汉恩久被夜郎。易鳞介而衣裳,化刀剑为牛犊。白狼木,宜歌向化于不忘;金马碧鸡,共颂天威于不朽。素受羁,谁外生成。今逆酋岑猛,九隆余绪,六诏游魂。锡之带,久作在鞴之鹰,宠以轩-,宜为掉尾之犬。乃敢触轮以纤臂,肆虿如毒蜂。巧营燕垒,浪比丸泥;计藉蚁封,竟云磐石。包茅不入,来享不闻。阴崖朽木,甘自外于雨濡;大野槁枝,首召端于霜陨。罪与昆仑而俱积,恶同昆明而俱深,乃勒明旨,于赫天威,五道出师,一战尽敌。幕府老谋方召,留一剑以答恩。奇略范韩,散万金而酬士。白羽飞而纤月落,黄铖秉而毒霭消。前茅效命,后劲扬威。战酣转日,纠纠貔虎之师;阵结屯云,济济鹳鹅之列。或槎山而通道,或浮罂以渡军,或借筹而樽俎折冲,或枕戈而鼓鼙起士。杀戒五伐六伐,谋深七纵七擒,尸积山平,血流水赤。首恶岂逋诛,已县稿街之首,胁从敢逃戮,终为京观之魂。再鼓而妖魅清,三驾而氛滔-M灵丕振,疥癞不存。从此帝曰康哉,雨露风霆莫非教,民日安矣,生杀予夺皆知恩。挂弓卧鼓,四郊无烽燧之惊;鼓腹合哺,百郡统歌之化。地埒禹服,德并尧天;烈与汤武而齐驱,仁并唐虞而首出。

岑猛首级解至军门,军门具题,把田副使与沈参将做首。圣旨重行升赏。议改田州为流官知府。

后边岑猛部下土目卢苏、王受作乱,朝廷差王阳明总督。阳明先平江西宁王,威名大著。这两土目情愿投降,只求为岑猛立后。阳明把他旧管四十八甲,割八甲做田州,立岑猛三子邦相,改府为田宁府,府用流官作知府,卢苏等九人作土巡检;又因苗夷叛服不常,议要恩威素著大将镇守,题请把沈参将以副总兵管参将事,驻扎田宁府。一应生苗熟苗都服他。卢苏还率兵随他征讨,尽平藤峡八寨乱苗,立功后升总兵,镇广西。他出兵神出鬼没,凡有大伙苗夷,据住高箐深洞,阻兵劫掠的,他定发兵往剿,来的奸细,都被他擒获。平日预备兵粮,择日讨贼时,今日传至某处驻扎,明日传至某处屯兵,莫说苗人不知道他来捣巢,连兵也不知。一日托病,众将官问安。他道:“连日抑郁,欲思出猎,请君能从乎?”各将官点选精锐从行,依他将令前去,却又是捣红华洞作乱生苗。其余小小为寇,不安生理的,他当时黑夜差人在山崖上放上一个炮,惊得这些苗夷逃的逃,躲的躲,跌死的跌死。家中妻子都怨怅道:“怎不学好,惹老沈。”都来投降,愿一体纳税,再不敢为非。一省安戢。即岑猛,若非他有奇计,使他翁婿连兵,彼此援应,毕竟不能克。那时赦他们,威令不行,若定要剿他,他固守山险,一时不克。行军一日,日费万金,岂特广西一省受害?故善用兵的,一纸书贤于十万师。那些土官,莫看今日奢崇明,作乱被诛。石柱宣抚司秦夫人被奖,也该知警。只看此一节,岑猛得死,岑璋得生,也可明乎顺逆,思想趋避了。

型世言 第二十五回 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

纷纷祸福浑难定,摇摇烛弄风前影。

桑田沧海只些时,人生且是安天命。

斥卤茫茫地最腴,熬沙出素众所趋。

渔盐共拟擅奇利,宁知一夕成沟渠。

狂风激水高万丈,百万生灵攸然丧。

庐舍飘飘鱼鳖浮,觅母呼爷那相傍。

逐浪随波大可怜,萍游梗泛洪涛间。

天赋强梁气如鳄,临危下石心何奸。

金珠已看归我橐,朱颜冉冉波中跃。

一旦贫儿作富翁,猗顿陶朱岂相若。

谁知飘泊波中女,却是强梁鸳凤侣。

姻缘复向他人结,讼狱空教成雀鼠。

嗟嗟人散财复空,赢得人称薄幸侬。

始信穷达自有数,莫使机锋恼化工。

天地间祸福甚是无常,只有一个存心听命,不可强求,利之所在,原是害之所伏。即如浙江一省,杭、嘉、宁、绍、台、温都边着海,这海里出的是珊瑚、玛瑙、夜明珠,砗碟、玳瑁、鲛□,这还是不容易得的物件。有两件极大利,人常得的,乃是渔盐。每日大小鱼船出海,管甚大鲸小鲵,一罟打来货卖。还又有石首、鲳鱼、鳓鱼、呼鱼、鳗鲡各样,可以做鲞;乌贼、海菜、海僧、可以做干;其余虾子、虾干、紫菜、石花、燕窝、鱼翅、蛤蜊、龟甲、吐蚨、风馔、□涂、江□、鱼螵,那件不出海中,供人食用。货贩至于沿海一带,沙上各定了场分,拨灶户刮沙沥卤,熬卤成盐,卖与商人。这两项,鱼有渔课,盐有盐课,不惟足国,还养活滨海人户与客商,岂不是个大利之薮。

不期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三日,各处狂风猛雨,省城与各府县山林被风害,坍墙坏屋,拔木扬沙,木石牌坊俱被风摆,这一两摆,便是山崩也跌倒,压死人畜数多。那近海更苦,申酉时分,近海的人望去海面,黑风白雨中间,一片红光闪烁,渐渐自远而近,也不知风声、水声,但听一派似雷轰虎吼般近来。只见:

急浪连天起,惊涛卷地来。白茫茫雪平移,乱滚滚银山下压。一泊、两泊、三四泊,那怕你铁壁铜垣;五尺、六尺、七八尺,早已是越墙过屋。叫的叫,嚷的嚷,无非觅子寻妻;氽的氽,流的流,辨甚富家贫户。纤枝蔽水,是千年老树带根流;片叶随波,是万丈横塘随水滚。满耳是哭声悲惨,满眼是水势汪洋。正是:陆地皆成海,荒村那得人。横尸迷远浦,新鬼泣青。

莫说临着海,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也都平长丈余,竟自穿房入户,飘凳流箱,那里遮拦得住?走出去,水淹死,在家中,屋压杀,那个沈躲得过?还有遇着夜间时水来,睡梦之中都随着水,赤身露体氽去。凡是一个野港、荒湾,少也有千百个尸首,弄得通海处,水皆腥赤,受害的凡杭、嘉、严、宁、绍、温、台七府,飘流去房屋数百万间,人民数千万口,是一个东南大害,海又做了害薮了。但是其间贫的富,富的贫,翻覆了多少人家,争钱的,夺货的,也惹出多少事务。内中却有个生意谋财的,却至于失财失妻;主意救人的,却至于得人得财,这也是尽堪把人戏戒。

话说海宁县北乡有个姓朱的,叫做朱安国,家事也有两分,年纪二十多岁,做人极是暴戾奸狡。两年前曾定一个本处袁花镇郑寡妇女儿,费这等两个尺头,十六两银子,摆在本年十月做亲。他族分中却也有数十房分,有一个族叔,叫做朱玉,比他年纪小两岁。家事虽穷,喜做人忠厚。朱安国倚着他年小家贫,时时欺侮他。到了七月二十三日,海水先自上边一路滚将下来,东门海塘打坏,塔顶吹堕于地,四回聚涌灌流。北乡低的房屋、人民、牛羊、鸡犬、桑麻、田稻、什物氽个罄尽。高的水也到楼板上,朱安国乖猾得紧,忙寻了一只船,将家私尽搬在船中,傍着一株绝大树缆了,叫家中小厮阿狗稍了船,他自蓑衣、箬帽,立在船上捞氽来东西。此时天色已晚,只见水面上氽过两个箱子,都用绳索联着,上面骑着一个十七八岁女子,一个老妇人也把身子扑在箱上氽来。见了朱安国,远远叫道:“救人,救人,救得情愿将东西谢你。”安国想道:“这两个女人拼命顾这箱子,必定有物。四顾无人,他便起个恶念,将船拨开去,迎着他,手起一篙,将妇人一搠,妇人一滑忙扯得一个索头。那女子早被箱子一荡,也滚落水,狠扯箱子。朱安国又是一篙,向妇人手上下老实一凿,妇人手疼一松,一连两个翻身,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忙把箱儿带住,只见这女子还半浮半沉,扑着箱子道:“大哥,没奈何,只留我性命,我将箱子都与你,便做你丫头,我情愿。”安国看看,果然好个女子,又想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我若留了他,不惟问我讨箱子,还要问我讨人命,也须狠心这一次。”道:“我已定亲,用你不着了。”一篙把箱子一掀,女人身子一浮,他篙子快,复一推,这女子也汨汨渌渌去了。

泊天波浪势汤汤,母子萍飘实可伤,

惊是鱼龙满江水,谁知人类有豺狼。

他慢慢将箱子带住了。苦是箱子已装满了一箱水,只得用尽平生之力,扯到船上,沥去些水,叫阿狗相帮扛入船,忙了半夜,极是快活。只是那女子一连儿滚吃了五六口水,料是没命了,不期撞着一张梳桌,她命不该死,急扯住它,一只脚把身扑上,漾来漾去,漾到一家门首撞住。这家正是朱玉家里,朱玉先见水来,就赤了脚。赤得脚时,水已到腿边了,急跳上桌,水随到桌边,要走走不出门,只得往楼上躲,只得这壁泥坍,那厢瓦落,房子也咯咯响,朱玉好不心焦,又听得什么撞屋子响,道:“晦气,现今屋子也难支撑,在这里还禁得甚木植嗑哩。”黑影子内开窗看,是一张桌子,扑着个人在上面。那人见开窗,也嘤嘤的叫救人。朱玉道:“我这屋子也像在水里一般了,再摆两摆少不得也似你要落水,怎救得你?罢,且看你我时运挨得过,大家也都逃了性命出,逃不出再处。”便两双手狠命在窗子里扯了这妇子起来,沥了一楼子水。那张桌子,撞住不走,也捞了起来。这夜是性命不知如何的时节,一个浸得不要蹲在壁边吐水,一个靠着窗口看水心焦,只见捱到天明,雨也渐止,水也渐退。朱玉就在楼上煨了些糨请他吃,问他住居。他道:“姓郑,在袁花镇住,爷早死,上得一个娘。昨日水来,我娘儿两个收拾得几匹织下的布,银子铜钱丝绵二十来件绸绢衣服首饰,又一家定我的十六两财礼,再匹花绸,装了两个小黑箱,缚做一块,我母子扶着随水氽来,到前边那大树下,船里一个强盗,把我母亲推下水去,又把我推落水中,箱子都抢去,是这样一个麻脸有二十多岁后生,如今我还要认着他,问他要;只是我亏你救了性命,我家里房屋已氽光,母亲已死,我没人倚靠,没甚报你,好歹做丫头服侍你罢。”朱玉道:“那人抢你箱子,须无证见,你既已定人,我怎好要你,再捱两日等你娘家、夫家来寻去吧。”朱玉在家中做饭与他吃,帮他晒晾衣服,因他有夫的,绝没一毫苟且之心。水退,街上人簇簇的道:某人氽去了多少什物,某人几乎压死,某人得采,捞得两个箱子,某人收得多少家伙,某人幸不淹杀。朱玉的紧邻张千头道:“我们隔壁朱小官也造化,收得个开口货。”众人道:“这合不来,倒要养他。”一个李都管道:“不妨,有人来寻,毕竟也还些饭钱,出些谢礼,没人来,卖他娘,料不折本。”张千头道:“生得好个儿,朱小官正好应急。”适值朱玉出来,众人道:“朱小官,你鼻头塌了,这是天付来姻缘。”朱玉道:“什么话,这女人并不曾脱衣裳困,我也并不敢惹他。”只见李都管道:“呆小官,这又不是你去拐带,又不是他逃来,这是天灾偶凑,待我们寻他爷和娘来,说一说明,表一表正。”朱玉道:“他袁花郑家,只得娘儿两个,前日扶着两个箱子氽来,人要抢他箱子,把娘推落水淹死,只剩得他了。他又道先前已曾许把一个朱家,如何行得这等事?”李都管道:“什么朱家,这潮水不知氽到那里去了?我看后日是个好日,接些房族亲眷拢来,做了亲罢,不要狗咬骨头干咽唾。”正说只见朱玉娘舅陈小桥,在城里出来望他,听得说起道:“处甥,你一向不曾寻得亲事,这便是天赐姻缘,送来佳配,我做主,我做主。”前日朱玉捞得张抽头桌,倒也有五、七两银子,陈小桥便相帮下帖,买了个猪,一个羊,弄了许多酒,打点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