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羞向豪门曳绮罗,一番愁绝蹙双蛾。

恨随流水流难尽,拼把朱颜逐绿波。

森甫道:“娘子,你所见差了,你今日不死,豪家有你作抵,还不难为你丈夫;如你死,那债仍在你丈夫身上还,毕竟受累了。你道你死,你丈夫与母家可以告他威逼,不知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哪个官肯难为他,也是枉然。喜得我囊中有银八两,如今赠你,你可将还人,不可作此短见。”便箧中去检此银,只见主家仆揿住道:“林相公,你辛苦一年,才得这几两银子,怎听他花言?空手回去,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不可与他。”森甫道:“我已许他,你道他是假,幸遇我来,若不遇我,他已投河了,还哄得谁?”竟取出来,双手递与这娘子,千恩万谢接了,又问:“相公高姓?后日若有一日,可以图报。”森甫笑而不对,倒是仆人道:“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若日后有得报他,今日也不消寻死了。”两边各自分手。森甫分了手,回到家中,却去问妻子觅得几分生活钱,犒劳仆人。仆人再三推了不要,自回家去。到晚,森甫对其妻趑趄的道:“适才路上遇着一个妇人,只为丈夫欠了宦家银八两,无还,要将他准折,妇人不欲,竟至要投水,甚是可怜。”那黄氏见他回时不拿银子用,反向黄氏取,还道或是成锭的,不舍得用及半饷不见拿出来,也待问他,听得此语已心会了。道:“何不把束芳盟,免他一死。”森甫道:“卑人业已赠之,也晓得娘子有同志,只是年事已逼,恐用度不敷。”黄氏道:“官人既慨然救人,何故又作此想?田中所入足备朝夕,薪水之费。我女工所得足以当之,切勿介意。”森甫听了也觉欣然。挨到除夜,一物不买。宗族一个林深,送酒一壶与他,他夫妻收了他的,冲上些水又把与小厮不收的银子,买了半斤虾,把糟汁煮了,两个分岁。森甫口占两句道:

江虾糟汁煮,清酒水来淘。

两个大笑了一场,且穷快活。外边这些邻人亲族,见他一件不买,道:“好两个苦做人家的,忙了一年,鱼肉不舍得买。”后边有传他济人这节事。有的道:“亏他这等慷慨,还亏他妻子,倒也不絮聒他。”有的道:“没有计穷儒,八两银子,生放一年,也得两数利钱,怎轻易与人?可不一年白弄卵,便分些儿与他也罢,竟把一主银子与人。这妇人倒不落水,他银子倒落水了。”他也任人议论,毫无追悔。除夜睡时,却梦到一个所在。但见:

宇开白玉,屋铸黄金。琉璃瓦沉沉耀碧,翡翠舒翎;玳瑁楼的飞光,虬龙脱海。碧阑干外,列的是几多瑶草琪花;白石街中,种的是几树怪松古柏。触目是朱门瑶户,入耳总仙乐奇音。却如八翼扣天门,好似一灵来海藏。

信步行去,只见柱上有联锈着金字道:

门关金锁锁,帘卷玉钩钩。须臾过了黄金阶,渐上白玉台,只见廊下转出一个道者,金冠翠裳,贝带朱履。道:“林生何以至此?”森甫就躬身作礼。那道者将出袖中一纸,乃诗二句。道:

鹧鸪之地不堪求,麋鹿眠处是真穴。

道:“足下识之。”言讫相揖而别。醒来,正是三更。森甫道:“梦毕竟有些奇怪。”次日即把门关二句写了做春联。粘在柱上。只见来的亲友见了都笑:“有这等文理不能秀才,替你家有甚相干,写在这边。”又有一个轻薄的道:“待我与他换两句。”是:

蓬户遮芦席,苇帘挂竹钩。

有这样狂人,那森甫自信是奇兆。

到了正月尽,主家来请,他自收拾书籍前往。当日主人重他真诚,后来小厮回去说他舍钱救人,就也敬他个尚义,着实礼待他。一日,东翁因人道他祖坟风水庸常,不能发秀,特去寻一个杨堪舆来。他自称杨救贫之后,他的派头与人不同。他知道,人说风水先生常态是父做子破,又道撺哄人买大地,打偏手。他便改了这腔,看见这家虽富,却是臭吝不肯舍钱,风水将就去得。他便极其赞扬道:“不消迁改。”只有撒漫,方才叫他买地造坟。却又叫他两边自行交易,自不沾手。不知那主怕他打退船鼓,也听与他。又见穷秀才阔宦,便也与他白出力一番,使他扬名,故此人人都道他好。颜家便用着他。他初见卖弄道:“某老先生是我与他定穴,如今乃郎又发;某老先生无子,是我为他修改,如今连生二子;某宅是我与他迁葬,如今家事大发;某宅是我定向,如今乃郎进学。如今颜老先生见爱,须为寻一大地,可以发财发福。”说得颜老好生欢喜,就留在书房中歇宿。森甫也因他是个方外,也礼貌他。

一日间与颜老各处看地,晚间来宿歇。颜老与杨堪舆、林森甫三个儿一桌儿吃饭,颜老谈起森甫至诚有余,又慈祥慷慨,旧岁在舍下解馆回去,遇见一妇人将赴水,问他是为债逼,丈夫要卖她,故此自尽。先生就把束肪⌒性他,这是极难得事。杨堪舆道:“这妇人可曾相识么?”森甫道:“至今尚不知他是何等人家住在何处,叫甚名字?”杨堪舆道:“若不曾深知,怕是设局?”森甫道:“吾尽吾心,也不逆作诈。”堪舆道:“有理有理,如此立心,必发无疑。但科第虽凭阴骘,也靠阴地,佳城何处?可容一观么?”森甫不觉颜色惨然道:“学生家徒四壁,亡亲尚未得归浅土。”杨堪舆道:“何不觅地葬之,学生当为效劳,包你寻一催官地,一葬就发。”森甫道:“只恐家贫不能得大地。”杨堪舆道:“这不在大钱才有,人用了大钱,买了大片山地,却不成穴。就是看来,左右前后,环拱关锁尽好,穴不在这里。人偶然一二两,得一块地,却可发人富贵,这只在有造化巧遇着。”颜老道:“先生若果寻得,有价钱相应的,学生便买了送先生。”杨堪舆道:“这也不可急遽,待我留心寻访便了。”那杨堪舆为颜家寻了地,为他定向点穴,事已将完,因闲暇在山中闲步,见一块地,大有光景。归来道:“今日看见一地,可以腰金,但未知是何人地,明早同往一看,与主家计议。”次日,森甫与杨堪舆与去,将到地上,忽见一个鹿劈头跳来,两人吃了一惊。到地上看时,草都压倒,是鹿眠在此,见人惊去。杨堪舆道:“这是金锁玉钩形,那鹿眠处正是穴。若得来为先生一做,包你不三年发高魁,官至金紫。得半亩之地也便够了,但不知是谁家山地。”林森甫心中暗想:“地形与梦中诗暗合,穴又与道者所赠诗相券。”便也欢喜。

佳气郁菁葱,山回亥向龙,

牛眠开胜域,折臂有三公。

正在那边徘徊观看,欲待问,只见这隔数亩之远,有个人在那边锄地,因家中送饭来,便坐地上吃饭。森甫便往问他,将次走到面前,那妇似有些认得,便道:“相公不是三山林相公么?”堪舆道:“怎这妇人认得?”妇人便向男子前说了几句,那男子正是支佩德,丢了碗,与妇人向森甫倒身下拜,道:“旧年岁底,因欠宦债,要卖妻抵偿,他不愿,赴水,得恩人与银八两,不致身死。今日山妻得生,小人还得山妻在这厢送饭,都是相公恩德。”森甫扶起道:“小事何足挂齿。”因问:“相公因何事到此?”森甫道:“因寻坟地到。”此佩德道:“已有了么?”堪舆道:“看中此处一地,但不知是谁家的?”支佩德道:“此山数亩皆我产业,若还可用,即当奉送。”堪舆便领着他,指着:“适才鹿眠处是这块地略可。”支佩德道:“自此起,正我的地。”便着妻先归,烹了家中一只鸡,遂苦苦邀了森甫与杨堪舆到家,买了两坛水酒。道:“聊为恩人点饥。”吃完,即当面纸一张,写了山的四至都图,道出买与林处,杨堪舆作中,送与森甫,森甫决不肯收。杨堪舆把森甫捏一把,道:“这地是难得的,且将机就机。”森甫再三坚持道:“当日债逼,使你无妻,今日白花你产,使你必致失所,这断不可。”支佩德道:“这边山地极贱,都与相公不过值得七八两,怎还要价?”森甫道:“我当日与你,原无心求偿,你肯卖与我,必须奉价收契。”杨堪舆道:“林先生不必过执。”森甫不肯。次日,支佩德自将契送到颜家。恰遇颜老。问:“两个有些面善。”道:“我是有些认得你,那里会来?”支佩德道:“是旧年少了邹副使债,他来追逼,曾央间壁钟达泉来,要卖产与老爹,连见二次,老爹回复。后来年底催逼得紧,房下要投河,得这边林相公救了,赠银八两。昨日林相公同一位杨先生看地,正是小人的,特写契送来的。”颜老道:“旧岁林相公赠银的,正是你令正?”又叹息道:“我遍处寻地,旧年送地来不要,他无心求地,却送将来。可见凡事有数,不可强求。”领进来见了森甫。颜老道:“即是他愿将与先生,先生不妨受他的。况前已赠他银子,不为白要他产。”森甫只是不肯,两边推了半日。颜老道:“老夫原言助价。”到里边拿出银三两付他,遂收了契,杨堪舆便与定向点穴。支佩德却又一力来管造。择了日,森甫去把两口棺木移来,掘下去果然热气如蒸,人人都道是好坟,杨堪舆有眼力。不知若没有森甫赠银一节,要图他地也烦难哩。

森甫此时学力已达,本年取了科举,次年弘治戊午,中了福建榜经魁。已未连捷,自知县升主事,转员外。又迁郎中,直至湖广按察司副使。历任都存宽厚仁慈,腰了金。这虽是森甫学问足以取科第,又命中带得来。也因积这阴功,就获这阴地,可为好施之劝。

型世言 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

《易》著如兰,《诗》咏鸟鸣。涤瑕成,厥唯友生。贫贱相恤,富贵勿失。势移心贞,迹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伦之一。《朋友箴》

当初刘孝标曾做《广绝交论》,着实说友道的薄,财尽交疏,势移交断。见利相争,见危相弃;忽然相与,可叫刎颈,一到要紧处,便只顾了自己。就如我朝阉宦李广得宠,交结的便传奉与官。有两个好朋友,平日以道学自励的,谈及李广得宠之事,一个道:“岂有向阉奴屈膝之理?”到次日,这个朋友背了他去见时,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时了。此是趋利。就是上年逆嫌檬率保攻击杨、左的,内中偏有杨、左知交;弹射崔、魏的,内中偏有崔、魏知已。此岂故意要害人?不过要避一时之害。不知这些人,原也不堪为友,友他的也就是没眼珠,不识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毕竟要信得他过,似古时范、张,千里不忘鸡黍之约,似今时王凤洲与杨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为人友,也要似古时庞德公与司马徽,彼此通家,不知谁客谁主;似今时马士权待徐有贞,受刑濒死,不肯妄招。到后来徐有贞在狱时,许他结亲,出狱悔了,他全不介意,这才不愧朋友。若说一个因友及友,不肯负托,彼此相报,这也是不多见的人。

如今却说一个人,我朝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湖广嘉鱼人氏。早年丧母,随父在京做个上林苑监付,便做京官子弟,纳了监在北京。后边丁忧回家,定了个梅氏,尚未做亲,及至服满,又值乡试,他道待乡试回来毕姻。带了一个家人,叫做秦淮,一个小厮,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讨了一只船,自长江而下。只见:

水连天去白,山夹岸来青,

苇浦喧风叶,渔□聚晚星。

一路来,不一日已到扬州。秦凤仪想起,有一个朋友,姓石,名可砺,字不磷,便要去访他,不知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做人高华倜傥,有胆气,多至诚,与人然诺不侵。少年也弄八股头,做文字,累举不第。道:“大丈夫怎么随这几个铜臭小儿,今日拜门生,明日讨荐书,博这虚名?”就撇了书,做些古文诗歌,弹琴击剑,写字画画,虽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颜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若弟。只因他有了才,又有侠气,缙绅都与他相交,尝往来两京。此时侨寓在扬州城砖街上。秦凤仪到钞关边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带了秦京,拿了些湖广土仪,莲肉、湘簟、鲟鳇、鱼≈类,一路来访石不磷。却也有人晓得他。偶然得个人说了住处,寻来,凑巧石不磷在家。数间厅事,几株花木,虽无车马盈门,却也有求诗的,乞画的,拜访的,高朋满座。一见凤仪,两个是至交,好生欢喜,忙送了这些人,延入书斋留饭,问些故乡风景,平日知交,并凤仪向来起居。随即置了酒,拉了两个妓,同游梅花岭,盘桓半晌。秦凤仪别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秦凤仪道:“怕舟子不能担待。”只见石不磷停了一会,似想些什么,道:“这等明日兄且为我暂住半晌,小弟还有事相托。”凤仪道:“恭候。”次日船家催开船,凤仪道:“有事且慢。”将次早饭时,石不磷却自坐了一乘轿,又随着一乘轿。家人挑了些箱笼行李之类,来到船边。恰是石不磷和一个二八女子,这女子生得:

花疑娇艳柳疑柔,一段轻盈压莫愁,

试倚蓬窗漫流盼,却如范蠡五湖游。

下了船,叫女子见了秦凤仪,就在侧边坐了。石不磷道:“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敝友窦主事所娶之妾。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不论大家小户都养几个女儿,教他吹弹歌舞,索人高价。故此娶的都在这里,寻了两个媒妈子,带了五七百开元钱,封做茶钱,各家看转。出来相见,已自见了,他举动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妈子又掀他唇,等人看他牙齿,卷他袖,等人看他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脚,临了又问他年轻,女子答应一声,听他声音,费了五七十个钱浑身相到。客冬在北京,过临清,有个在京相与的内乡窦主事,见管临清钞关,托我此处娶妾,小弟为他娶了此女,但无人带去,担延许久,只道小弟负托。如今贤弟去,正从临清过,可为小弟带一带去。”秦凤仪听了,半日做不得声,心里想道:“他是寡女,我是孤男,点点船中,仔么容得?况此去路程二千里,日月颇久,恐生嫌疑。”正在应不得推不得时节,只见石不磷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怎么迟疑?”取出一封与窦主事书,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