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话本
- 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茹茹梗编连作壁,尽未塘泥;芦苇片搭盖成篷,权时作瓦。绳枢欲断,当不得刮地狂风;柴户偏疏,更逢着透空密雪。内停一口柳木材,香烟久冷,更安一个破沙罐,粒米全无。草衣木食,那里似昔日娇娥?鹄面鸠形,恰见个今日小厮。可是:逢人便落他乡泪,若个曾推故旧心。
王孟端一问,正是卢大来棺木、家眷,便抚棺大哭道:“仕兄,可惜你南方豪士,倒做了北士游魂。”那小姐与小厮也赶来嘤嘤的哭了一场,终是旧家规模,过来拜谢了。王孟端见她垢面篷头,有衫无裤甚是伤感。问他姐姐消息,道:“姐姐为没有棺木,自卖在忽雷万户家。前日小厮乞食到他家,只见姐姐在那厢,把了他两碗小米饭,说府中字拿得多了,要打,不知仔么?”王孟端便就近寻了一所房儿住下,自到忽雷府中来。这忽雷是个蒙古人,祖荫金牌万户,镇守滦州。他是个胜老虎的将军,家中还有个赛狮子的奶奶。大凡北方人生得身体长大,女人才到十三岁便可破身。当日大小姐自家在街上号泣卖身,忽雷博见他好个身分儿,又怜他是孝女,讨了他,不曾请教得奶奶。付银殡葬后,领去参见奶奶,只得叩了个头。问道:“哪里人?”小姐道:“钱塘人。”他也不懂。倒是侧边丫鬟道:“是南方人。”问道:“几岁了?”答应:“十三岁。”只见那奶奶颜色一变。只为他虽然哭泣得憔悴了些,本来原是修眉媚脸,标致的。又道是在时年纪,怎不妒忌?巧巧儿忽雷博回家来,问奶奶道:“新讨的丫鬟来了么?他也是个仕臣之女。”奶奶道:“可是门当户对的哩。”忽雷道:“咱没甚狗意,只怜他是个孝心女儿。”奶奶道:“咱正怪你怜他哩。”吩咐新娶丫鬟叫做定奴,只教他灶前使用。苦是南边一个媚柔小姐,却做了北虏粗使丫鬟。南边烧的是柴,北边烧的煤,先是去弄不着。南边食物精致,北边食物粗粝,整治又不对绺,要去求这些丫鬟教导。这边说去,那边不晓,那边说来,这边不明。整治的再不得中意。南边妆扮是三柳梳头,那奶奶道:“咱见不得这怪样。”定要把来分做十来路,打细细辫儿,披在头上,鞑扮都是赤脚,见了他一双小小金莲,他把自己脚伸出来,对小姐道:“咱这里都这般走得路,你那缠得尖尖的,甚么样,快解去了。”小姐只得披了头,赤了脚,在厨下做些粗用。晚间着两个丫头伴着他宿,行坐处有两个奶奶心腹丫头贵哥、福儿跟定。又常常时搬嘴弄舌,去得半年,不知打过了几次,若是忽略雷遇着,来讨了个饶,更不好了,越要脱剥了衣裳,打个半死。亏得一个老丫都卢,凡事遮盖他。也只是遮盖的人少,搠舌头的多,几番要寻自尽,常常有伴着,又没个空隙,只是自怨罢了。
一日在灶前,听得外面一做小花子,叫唤声音厮熟,便开后门一看,却是小厮琴儿,看了两泪交流,可是:
相见无言惨且伤,青衣作使泪成行,
谁知更有堪怜者,洒泣长街怀故乡。
忙把自己不曾吃的两碗小米饭与他,凑巧福儿见了,道:“怪小浪淫妇,你是孤老来,怎大碗饭与他?”小姐道:“是我不吃的。”福儿道:“你不吃,家里人吃不得?”又亏得都卢道:“罢,姐姐,他把与人,须饿了他,不饿我,与他遮盖咱。”那琴儿见了光景便飞跑,也不曾说得甚的,小姐也不曾问得。常想道:“我爷亲临殁,曾有话道:‘我将你二人托王孟端来搬取回杭,定不流落。’不知王伯伯果肯来么?就来还恐路上兵戈阻隔,只恐回南的话也是空,但是妹儿在外,毕竟也求乞,这事如何结果。”不料王孟端一到,第二日便拿一个名贴,来拜忽雷万户。相见,孟端道:“学生有一甥女,是学正卢大来女,闻得他卖身在府中,学生特备原价取赎,望乞将军慨从,这便生死感激的事!”忽雷道:“待问房下。”就留王孟端在书房吃茶,着人问奶奶,只见贵哥道:“怕是爷使的见识,见奶奶难为了他,待赎了出去,外边快活。”奶奶道:“怕不敢么?”福儿道:“爷料没这胆气,奶奶既不喜他,不若等他赎去,也省得咱们照管,只是多要他些罢了。”奶奶听了,道:“要八两原价,八两饭钱,许他赎去。”忽雷笑道:“那要得许多?”王孟端道:“不难。”先在袖中取出银子八两,交与忽雷,道:“停会学生再送四两取人便了。”随即去时。那奶奶不容忽雷相见,着这两个丫鬟传话,直勒到十六两,才发人出来。王孟端叫乘轿子,抬了到城下。小姐向材前大哭,又姊妹两个哭了一场,然后拜谢王孟端道:“若非恩伯,姊妹二人都向他乡流落。”王孟端道:“这是朋友当为之事,何必致谢。”就为他姊妹、小厮做些孝服,雇了人夫、车辆。车至张家湾雇船,由会通河回。此时脱脱丞相被谗谮列,龚伯弃职旧隐。前山东、江淮一带,贼盗仍旧起,山东是田丰,高邮张士诚,共余草窃,往往而是。也不知担了多少干系,吃了多少惊恐,用了多少银两,得到杭州,把他材送到南高峰祖坟安葬了。先时,卢大来长女已许把一个许彩帛子,后边闻他死在滦州,女儿料不得回来,正要改娶人家,得王孟端带他二女来,也复寻初约。次女,孟端也为他择一士人。自己就在杭州,替卢大来照管二女。
不觉五年,二女俱已出嫁。金华、严州俱已归我太祖。江南参加政事胡大海,访有刘伯温、宋景濂、章溢,差人资送至建康。伯温曾对大海道:“吾友王孟端,年虽老,王佐才也,不在吾下,公可辟置帐下。”留书一封,胡参政悄悄着人来杭州请他。这日王孟端自湖上醉归,恰遇一人送书,拆开看时,乃是刘伯温书,道:
弟以急于吐奇,误投肓者,微兄几不脱虎口。虽然躁进招尤,怀宝亦罪。以兄王佐之才,与草木同腐,岂所乐欤?幕府好贤下士,倘能出其底蕴,以佐荡平,管乐之勋,当再见今日。时不可失,唯知者亟乘之耳。
王孟端得书,道:“我当日与刘伯温痛饮西湖,见西北天子气,已知金陵有王者兴。今金陵兵马所向成功,伯温居内,我当居外,共典王业。”就弃家来兰,闻得金华府中变,苗将蒋英、刘震作乱,刺死胡参政。他便创议守城,自又到严州李文忠左丞处,借兵报仇,直抵城下。蒋英、刘震连夜奔降张士诚,李左丞便辟他在幕下,凡一应军机进止,都与商议。此时张士诚闻得金、外两府都杀了镇守,大乱。他急差大将吕珍,领兵十万攻打诸、全。孟端与李左丞计议,先大张榜文,虚张声势,惊恐他军心,又差人进城,关合守将谢再兴,内外夹攻,杀得吕珍大败而走。次年四月,诸、全守将谢再兴把城子畔降张士诚,攻打东阳。他又与李左丞来救东阳,创议要在五指岩立新城,可与谢再兴相拒。李左丞就着他管理。他数日之间早已筑成高城深池,是一个雄镇。张士诚差李伯升领兵攻城,那边百计攻打,他多方备御。李左丞亲来救应,李伯升又是大败。后来李左丞奉命取杭州,张士诚平章潘原明,遣人乞降,孟端劝左丞推心纳之。因与左丞轻骑入城受降,左丞就着孟端,协同原明镇守杭州,时已六十余。未几,以劳卒于杭州。卢氏为持三年丧,如父丧一般。识者犹以孟端有才未尽用,不得如刘伯温共成大业,是所深恨。然于朋友分谊,则已无少遗恨,岂不是今人之所当观法。
型世言 第十五回 灵台山老仆守义 合溪县败子回头
天生豪杰无分地,屠沽每见英雄起,马前曾说卫车骑。难胜纪,淮南黔面开王邸。偶然沦落君休鄙,满腔义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声堕。真堪数,个人绝胜章缝士。右调《渔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骂道:“奴才。”不知忘恩负义,贪利无耻,冠盖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说他是奴,不过道他不知书,不晓道理,那道理何定在书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夺的光景。古来如英布、卫青,都是大豪雄,这当别论。只就平常人爱说,如汉时李善,家主已亡,止存得一个儿子,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独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直待抚养长大,方归告理,把众家奴问罪,家财复归小主。元时又有个刘信甫,家主顺风曹家,也止存一孤,族叔来占产,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爷亲药死诬他,那郡守听了分上,要强把人命坐过来。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救了小主,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这事辨明,用去万金,家主要还他。他道:“我积下的原是家主财物,仔么要还。”这都是稀有的义仆。
我如今再说一个。话说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姓沈名阆,是个监生。他父也曾做个举人同知,家里积有钱财。因艰于得子,娶有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黎氏、一个杨氏。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日日放在锦绣丛中,肥甘队里。到六岁时,也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一个先生开蒙,只是日午才方二个丫头随了出来。那先生便是个奶公,他肯读,便教他读几句;若不肯,不敢去强他。肯写,与他写几个;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来,没一个时辰,又要停几刻与他吃果子,缘何曾读得书。到了十三岁,务起名来,请一个经学先生,又寻上两个伴读,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一个是邻家子甘毳。有了一个老陪堂,又加上两个小帮闲,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什么样的是经,什么样的是时文。轮着讲书,这便是他打盹时候,酣酣的睡去了。轮着作文,这便是他嚼作时节。午后要甚鱼面、肉面,晚间要甚金酒、酒,梦也不肯拈起书。才拈起,花纹道:“哥,有了三百两,怕不是个秀才,讨这等苦。”才捉着笔,甘毳道:“哥,待学典吏么?场中不看字的。”这沈刚略也有些资质,都不叫他把在书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铺得好牌,掷得好色子。先时抛砖引玉,与他赌东道,先输几分与他,后边渐渐教他赌起钱来;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庭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那沈刚后生家,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这花纹、甘毳,两个本是穷鬼,却偏会说大话。说:“钱财臭腐,怎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没主意的小伙子被两个人一扛,扛做挥金如土。先时娘身边要,要得不如意,渐渐去偷;到后边没得偷,两个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戤,一时没利还,都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还足。
此时他家有个家人,叫做沈实。他也是本县宋江口人,父亲沈俭也是沈家家人。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沈阆见他小心忠厚,却又能干,自己当家后,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还有隔县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这人心直口快,便沈阆有些不好,他也要说他两句。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再不责备他,越好待他。只是沈阆年纪已有了,只在家中享福,那知儿子所为,倒是沈实耳朵兜着,眼睛抹着,十分过意不去。尝在沈阆面前,劝他教沈刚读书。沈阆道:“我独养儿子,读出病来怎处?好歹与他纳个监罢。”后边又劝他择个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读书不成的,等他胡乱教教吧。”沈实见老家主这等将就,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在先一周时,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平日常来借贷,会试一次,送一次礼,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这番去要做亲,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也不知故意诶铡5溃骸坝屑父隽襟都是在学,且进学做亲。”再三去说,只是不肯。沈刚见未得做亲,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馆,也不来管他。这两个伴读的,只图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东道、歇钱之外,还又撺掇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债负岂止千金。只瞒得个沈阆。似此半年,喜得学道按临,去央樊举人开公折。樊举人道:“我有了亲子,又是七八个女婿,那时开得许多?只好托同袍转封。”开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阆怕这时不进,樊举人还要作难,去寻分上,寻得一个,说是宗师母舅,三面议成,只等进见,应承了封物。按临这日,亲见他头巾、圆领进去,便就信了。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宗师原不细查,正是一起脱空神棍。见了宗师出来,便说:“已应承了,先封起来银子,待考后我与送破题进去查取。”沈阆听了,一发欢喜得紧,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又带了些使费,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时,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尽行抢去。沈阆吃打了一顿,只饶得不送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出案也料得没名了。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了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却在里边,流水央了个份上,免解,又罚了三十两修学。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沈阆道:“我当日只为晚年得此一子,过于爱惜,不听你劝,不行教训,不择先生,悔无及矣。但他年幼,宗族无人,那樊举人料只来剥削,不来照管,你可尽心帮扶。田产租息,当中利银,只取足家中供给,不可多与浪费。”沈实哭泣受命,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已是含恨了。
沈阆一殁,棺殓是沈实打点,极其丰厚。又恐沈刚有丧,后边不便成亲,着人到樊家说,那樊家趁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过来。数日之间,婚丧之事都是沈实料理,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钱反与家奴作主?”又外边向借债负,原约“待父天年。”如今来逼讨,沈实俱不肯付。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有银两,一一抵还。只是父丧未举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却又听信花、甘两个撺哄,道:“祖坟风水不好,另去寻坟。”串了一个风水厉器,道:“尊府富而不贵,只为祖坟官星不显,禄陷马空,虽然砂水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进取艰难。若欲富贵称心,必须另寻吉地。”沈刚听了,也有几分动心,又加上花、甘两个撺掇,便一意寻风水,丢了自家山备不用,偏去寻别处山。寻了一块荒山,说得龙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用价三百多两,方才买得,倒是他三个回手得了百两。又叫他发石造坟,不下百金,两个又加三扣头除。及至临下葬,打金井时,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这日掘将起来,连众人都道是个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但殡葬大事,不好拦阻,也付之无可奈何。就是他母亲黎氏,平日被沈阆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却不知家伙艰难,乱使乱用,只顾将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那沈实如何管得。葬了沈阆,不上百日,因沈刚嫌樊氏没赔嫁,夫妻不和。花、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见他身边拿得出,又哄他放课钱,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还么?又勾引几个破落户财主,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个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顽耍的,姓游名逸;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连沈刚、花、甘共十人。饮酒赌钱,他这小官家只晓得好阔快乐,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叫花纹去掷,花纹已是要拆拽他的了,况且赢得时,这些妓者你来抢,我来讨,何曾有一分到家。这正是赢假输真,沈实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进见黎氏。道:“没的相公留这家当,也非容易,如今终日浪费嫖赌,与光棍骗去,甚是可惜。”黎氏道:“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没有个义男管家主。他爷挣下了,他便多费几个钱,须不费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沈实吃了这番抢白,待不言语,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桶家私,等闲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