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矢志寻乔木,含悲别老萱,

白云飞绕处,瞻望欲消魂。

想道他父亲身畔无钱,不能远去。故此先在本府,益都、临淄、博兴、高苑、乐安、寿光、昌乐、临朐、诸城、蒙阴,莒州、沂水、日照各县,先到城市,后到乡村。人烟凑集的处在,无不寻到,又想道:父亲若是有个机缘,或富或贵,一定回来,如今久无音信,毕竟是沦落了,故此僧道星卜,下乃佣工乞丐里边都去寻访。访了几月,不见踪迹,又向本省济南、衮州、东昌、莱州,各府找寻,也不知被人哄了几次,听他说来有些相似,及至千辛万苦寻去,却又不是。他并没个怨悔的心,见这几府寻不见,便转到登州,搭着海船行走。只见这日忽然龙风大作,海浪滔天,曾有一道《黄莺儿》咏它:

砂石走长空,响喧阗,战鼓轰,银墙一片波涛涌。看摧樯落蓬,苦舟椅楫楫横。似落红一点随流送。叫天公,任教舴艋,顷刻饱鱼龙。

那船似蝴蝶般东飘西侧,可可里触了礁,把船撞得粉碎。王原只抱得一块板,凭他涌来涌去。上边雨又倾盆似倒下来,那头发根里都是水,胸前都被板磨破了,亏得一软浪,打到田横岛沙上搁住了,他便望岸不远,带水拖泥,抓上岸来。只见磨破的胸前,经了海里咸水,疼一个小死,只得强打精神走起,随着路儿走去。只一个小小庙儿:

荒径蓬蒿满,颓门薜荔缠。

神堂唯有板,砌地半无砖。

鬼使趾欲断,判官身不全。

苔遮妃子脸,尘结大王髯。

几折余支石,炉空断篆烟。

想应空谷里,冷落不知年。

王原只得走进里边暂息,向神前拜了两拜。道:“愿父子早得相逢。”水中淹了半日一夜,人也困倦,便扯过拜板少睡。恍惚梦见门前红日衔山,止离山一尺有余,自己似吃晚饭一般,拿着一碗莎米饭在那里吃,又拿一碗肉汁去淘。醒来却是一梦。正是:

故乡何处暮云遮,漂泊如同逐水花。

一枕松风清客梦,门前红日又西斜。

正身子睡着想这梦,只听得祠门薮薮,似有人行走,定睛看处,走进一个老者来。头带东坡巾,身穿褐色袍,足着云履,手携筇杖。背曲如弓。须白如雪。一步步挪来,向神前唱了一个喏。王原见了,也走来作上一个揖。老者问少年何来,王原把寻亲被溺之事说了。老者点头道:“孝子,孝子。”王原又将适才做的梦请教,那老者一想道:“恭喜相逢在目下了。莎米根为附子,义取父子相见。淘以肉汁,骨肉相逢,日为君父之象,衔山必在近山。离山尺余。我想一尺为十寸,尺余十一寸,是一“寺”字。足下可即山寺寻之。”王原谢了老者,又喜得身上衣衫已燥,行李虽无,腰边还有几两盘缠,还可行走,使辞了老者,出了庙门,望大路前进。因店中不肯留没行李的单身客人,只往祠庙中歇宿,一路问人,知是文登县界,他就在文登县寻访。过了文登山,召石山望海台,不夜城,转到成山。成山之下,临着秦皇饮马池,却有一座古寺,便是王喜在此出家的慧日寺。王原走到此处,抬头一看,虽不见壮丽宏伟,却也清幽壮雅,争奈天色将晚,不敢惊动方丈,就在山门内金刚脚下将欲安身。只见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小沙弥,两个一路笑嘻嘻走将出来,把小沙弥亲了一个嘴,小沙弥道:“且关了门着。”正去关门,忽回头见一个人坐在金刚脚下,也吃了一惊,小沙弥道:“你甚么人,可出去,等我们关门。”王原道:“我也是个安丘书生,因寻亲渡海,在海中遭风失了行李,店中不容,暂借山门下安宿一宵,明日便行。”这两个怪他阻了高兴,狠狠赶他。又得里面跑出一个小和尚来,道:“你两个来关门,这多时,干得好事,我要捉个头儿。”看他两个正在金刚脚边催王原出门,后来的便把沙弥肩上搭一搭,道:“你若是极肯做方便的,便容他一宵,那里不是积德处。”沙弥道:“这须要禀老师太得知。”沙弥向方丈里跑来,说山门下有个人,年纪不上二十岁,说是寻亲的,路上失了水,没了行李,要在山门借宿,催逼不去,特来禀知师太。”大慈道:“善哉,是个孝子了,那里不是积善处,怕还不曾吃夜饭,叫知客留他茶寮待饭,与他在客房宿。”只见知客陪吃了饭,见他年纪小,要留他在房中。那关门的和尚道:“是我引来的,还是我陪。”王原道:“小生随处可宿,不敢劳陪。”独自进一客房。这小和尚对着知客道:“羞,我领得来你便来寻。”知客道:“你要思量他,只怕他翻转来,要做倒骑驴哩。”次早,王原梳洗了,也就在众僧前访问。众僧没有个晓得,将欲起身来方太谒谢大慈。大慈看他举止温雅,道:“先生尊姓,贵处?”王原道:“弟子姓王名原。青州府安丘县人。有父名为王喜,十五年前避难出外,至今未回。弟子特出寻访。”大慈道:“先生可记得他面庞么?”王原道:“老父离家时弟子止得三岁,不能记忆。家母曾说是棋子脸,三柳须,面目老少不同,与弟子有些相似。”大慈道:“既不相识,以何为证?”王原道:“有老父平日所穿布袍,与家母布裙为验。”大慈听了半饷,已知他是王喜儿子了。便道:“先生且留在这边,与老僧一观。”正看时,外边走进一个老道人,手里拿着些水,为大慈汲水养花供佛。大慈道:“大觉道者,适才有一个寻亲的孝子,因路上缺欠盘缠,将两件衣来当,你可当了他的。”那道人看了一看,不觉泪下。大慈道:“道者缘故何泪下?”那道人道:“这道袍恰似贫道家中穿的,这裙恰是山妻的,故此泪下。”大慈道:“你怎么这等认得定?”那道者道:“记得在家时,这件道袍胸前破坏了,贫道去买尺青布来补,今日胸前亲旧宛然,又因没青线,把白线缝了,贫道觉得不好,上面把墨涂了,如今黑白相间。又还有一二寸,老妻把来接了裙腰,现在裙上,不由人不见物凄然。”大慈道:“这少年可相认么?”道者说:“不曾认得。”大慈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原。”因指那道者对王原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喜。”王原听了道:“这是我父亲了。”便一把抱住,放声大哭,诉说家中已自好过,母亲尚在,自己已娶妻,要他回去。

莫向天涯怨别离,人生谁道会难期。

落红无复归根想,萍散终须有聚时。

王道人起初悲惨,到此反板了脸道:“少年莫误认了人,我并没有这个儿子。”王原道:“还是孩儿不误认,天下岂有姓名家乡相对,事迹相同如此的?一定要同孩儿回去。”王道人道:“我自离家一十五年,寄居僧寺,更有何颜复见乡里?况你已成立,我心更安,正可修行,岂可又生俗念?”王原道:“天下没有无父之人,若不回家,孩儿也断不回去。”又向大慈并各僧前拜谢道:“老父多承列位师父看顾,还求劝谕,使我一家团圆,万代瞻仰。”只见大慈道:“王道者,我想修行固应出家,也有个在家出家的,你若果有心向善,何妨复返故土,如其执迷,使令嗣系念,每年奔走道途,枉费钱财,于心何安?依我去的是。”众僧又苦苦相劝,王喜只得应允了。王原欢喜不胜,就要即日起身,大慈作偈相送:

草舍有净土,何须恋兰若,

但存作佛心,顿起西方钥。

又送王原道:

方寸有阿弥,尔惟忠与孝,

常能存此心,龙天自相保。

父子两个别了众僧一路来到安丘。亲邻大半凋残,不大有认得的了。到家夫妻相见,犹如梦里。媳妇拜见了公公,一家甚是欢喜。

此时崔科已故,别里递说他以三岁失父,面庞不识,竟能精忱感格,使父复回,是个孝子,呈报县中。王原去辞,都道已开报上司了。其年正值永乐初年,诏求独行之士,本省备开王原寻亲始末,将他起送至京。圣上嘉其孝行,擢拜河南彰德府通判。王原谢恩出京,就迎了老两口赴任禄养。后因父母不伏水土,又告养亲回籍。不料数年间,父母年纪高大,相继而殁。王原依礼殡葬,自不必说,终日悲泣,几至丧生,服闭,荐补常德通判,再转重庆同知,所至皆能爱民报国,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有由然矣。

型世言 第十回 烈妇忍死殉夫 贤媪割爱成女

廉耻日颓丧,举世修妖淫。

朱粉以自好,靡丽兢相寻。

香分韩氏帏,情动相如琴。

自非奇烈女,孰砺如石心。

蜉蝣视生死,所依在藁砧。

同衾固所乐,同穴亦足歆。

岂耽千古名,岂为一时箴。

一死行吾是,芳规良可钦。

妇人称贤哲的有数种,若在处变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节妇或是夫亡子幼,或是无子,或是家贫,他始终一心,历青年皓首不变,如金石之坚。一种是烈妇,当夫之亡,便不欲独生,慷慨捐躯,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如今人都道慷慨易从容难,不知有节妇的肝肠,有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我太祖高皇帝首重风教,故即位未几,旌表辽东高希凤家。为五节妇之门,裴铁家为贞节之门,总是要激励人。但妇人中有可守而不守的,上有公姑,下有儿女。家事又尽可过,这时代亡夫养公姑,代亡夫教子嗣,岂不是好?他却生生好动不好静,饱暖了却思淫欲,天长地久,枕冷衾寒,便也不顾儿女,出身嫁人。或是公姑伯叔自己弟兄,为体面强要留他,到后来毕竟私奔苟合,贻笑亲党。又有欲守而不能的,是立心贞静。又夫妇过得甚恩爱,不忍忘他,但上旁公姑年老,桑榆景逼,妯娌骄悍,孤苦无依,更家中无父兄,眼前没儿女。有一食,没有一食,置夏衣,典卖冬衣。这等穷苦,如何过得日子?这便不得已,只得寻出身。但自我想来,时穷见节,偏要在难守处见守,即筹算后日。

却有一个以烈成节的榜样,这便无如苏州昆山县归烈妇,烈妇姓陈。他父亲叫作陈鼎彝,生有二女,他是第二。母亲周氏,生他时梦野雉飞入床围,因此叫他做雉儿。自小聪明,他父亲教他识些字,看些古今《烈女传》,他也颇甚领意。万历十八年,他已七岁,周氏忽然对陈鼎彝道:“我当日因怀雉儿时,曾许下杭州上天竺香愿,经今七年,不是没工夫,便是没钱。今年私已攒下得两疋布,五七百铜钱,不若去走一代,也完了心愿。”陈鼎彝道:“这两个女儿怎么?”周氏道:“在家中没人照管,不若带了他去,也等他出一出景。”夫妇计议已定,预先约定一支香船,离了家,望杭州进发。来至平望,日已落山,大家香船都联做一帮歇了。船中内眷都捉队儿上岸,上茅厕中方便。周氏与这两个女儿也上涯来,遇着一个白发老婆,却是有些面善,细看正是周氏房分姑娘,他嫁在太仓农家。十九岁丧了丈夫也却苦守,又能孝养公姑,至今已六十五岁。有司正在表扬题请,也与两个侄、儿媳妇来杭烧香。大家都相见了,周氏也叫这两个女儿厮叫。姑娘道:“好好几年不见,生得这两个好女儿,都吃了茶未?”道:“大的已吃了,小的尚未曾。”正说,只见农家船上跳起一个小哥儿来,穿着纱绿绵绸海青,瓜子红袜子,毛青布鞋,且自眉目清秀。他姑娘见了,道:“这是我侄孙儿,才上学,叫做归善世,倒也肯读书识得字,与你小女儿年纪相当。我作主,做了亲上亲吧。”周氏道:“只怕仰攀不起。”那姑娘道:“莫说这话,都是旧亲。”下了船,便把船镶做一块,归家便送些团子、果子过来。这边也送些乌菱、塔饼过去。一路说说笑笑打鼓筛锣,宣卷念佛。早已过了北新关,直到松木场,寻一个香荡歇下。那姑娘又谈起亲事,周氏与陈鼎彝计议道:“但凭神佛吧,明日上天竺祈签,若好便当得。”次日就上了岸,洗了澡,卖了些香烛纸马,寻了两乘兜轿。夫妻两个坐了,把两个女儿背坐在轿后,先自昭庆过葛岭,到岳王坟。然后往玉泉、雷院、灵隐、天竺。两岸这些门店妇人,都身上着得红红绿绿,脸上擦得黑黑白白,头上插得花花朵朵,口里道:“客官,请香烛啊”、“去里面洗澡”、“去吃饭”,再不绝声,好不闹热。一到上天竺,下了轿走进山门,转到佛殿。那些和尚又在那边道:“祥签这边来”,“写疏这边来。”陈鼎彝去点蜡烛,正点第二支,第一支已被吹灭拔去了,只得随众把些牙降香,往诸天罗汉身上一顿撒,四口儿就地上拜几拜。陈鼎彝叫周氏看了两女儿,自去求灭问婚姻之事,摸了个钱,去讨签票时,那里六七个和尚且是熟落,一头扯,一头念道:

春日暖融融,鸳鸯浴水中。

由他风浪起,生死自相同。

又道:“这是大吉签,求什么的?”鼎彝道:“是婚姻。”和尚道:“正是婚姻签。有人破,不可听他。”又骗三五个祥签的铜钱。鼎彝正拿着签票来与周氏说时,只见几个和尚,也有拿缘薄的,拿椽木的拦这些妙龄妇女道:“亲娘,舍舍。”内中有一个被他缠不过,舍了一根椽子。和尚就在椽木上写道:“某县信某氏,喜舍椽木一根,祈保早生贵子,吉禅如意。”写的和尚又要了几个钱。又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还要众人舍。”内中一个老世事亲娘道:“舍到要舍,只是你们舍了,又要跑去哄人。”那和尚便道个:“亲娘那话,抱了你几次,哄了你几次?”那妇人红了脸便走,一齐出了寺门,到饭店吃了饭,苦是在寺里又被和尚缠,在阶上又被花子卧,满街叫的,喊的,扯的、拽的,轿夫便放箭,一溜风便往法相摸一摸长耳相真身,净寺数一数罗汉,看一看大锅,也不曾看得甚景致。回到船时,轿钱酒钱也去了,一钱伍分一乘,抬的、走的,大约傍晚都到船中。那归老亲娘便问:“求得签何如?”周氏便把签递去。老亲娘道:“大吉,是好签了。我这里也求得一签,上上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