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难同皎日中天丽,却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长沙,有干无藉的人倡为白莲教,拥一个妖僧为主。有一妖镜,妖僧照时,就见他头带平天冠,身穿衮龙袍,其余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将吏也有照出驴马畜生,都求妖僧忏悔,信从了他。那妖僧道:“天数我当为中原天子,汝等是辅弼大臣,汝等当同心合意,共享富贵。”当日山野愚民为他诳惑,施舍山积,聚作粮饷,结有党与数万,意将欲和乱。建文君要往相从,道者道:“这干人断不能济事,况他已拥立妖僧作主,必不为师父下,若去住从,徒取其辱。”建文君道:“与其泯泯,死在道路,还是猛烈做他一番。”道者道:“不若待他作红巾之类,先扰乱了天下,离乱了人心,师父乘势而起。”建文君不听,到那地方,只见妖僧据一个大寺中,先有一来礼拜女人,生得标致。曾在镜中照得他带着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还有好些妇女,做了嫔妃。两个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两个村夫张铁、周逞做将军,也只取他身体魁伟,形状凶猛。入火的,先备礼见了宰相,后见妖僧要称臣舞蹈。程道者对建文君说“师父,你甘心么?”两个就不入伙。不多几时,他兵不是训练的,又没个队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还行州县捉拿余党。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执,多亏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着盘诘,或是用钱,或是用术,脱身入川。闻得重庆府大善庆里有一个僧人,极奇怪,好饮酒,狂哭不念经典,只是读《易经-乾卦》、《离骚》里人为他建有丛林,必竟是靖难遗臣,不若投他,暂时息肩。不期到得白龙山,此僧又已圆寂,有几个和尚,恰似祖传下的寺宇,那肯容留人?两人只得又离了,往来蜀中。一日在成都市上,遇着一个箍桶的,一见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倒在地,迎他回家,一市惊怪。及到家,却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惊疑,势难驻足,只得又往别县。在江油时,供宿正觉禅寺,薄晚只见一个补锅的挑了个担儿,走入来,一见便掩了房门,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见陛下,便欲相认,恐召人物色,故特晚间来见,愿随陛下云游。”建文君垂泪道:“此来足征卿忠尽,但我二人衣食尝苦不给,尝累程道者餐粗忍冻,多卿又恐为累。且三人同行,踪迹难隐,卿可在此,朕已铭卿之忠矣。”补锅匠再三要随行,建文君再三谢却,补锅匠只得将身边所有工银,约五七钱,却有百十余块,递上道者说:“权备中途一饭之费。”垂泪叩辞去讫。此时微微听得朝廷差胡尚书访求张三丰,自湖广入川。程道者道:“此行专为师父。”两人又舍了蜀中,往来云贵二省。十余年,或时寄居萧寺,遭人厌薄;或时乞食村夫,遭他呵骂;或时阴风宿雨,备历颠危;或时受冻忍饥,备尝凄楚。尝过金竺长官司,建文君作一诗题在石壁上道:

其一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其二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欠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程道者也作一诗相和道:

其一

吴霜点点发毛侵,不改唯余匪石心。

作客岁华应自知,避人岩壑未曾深。

龙蛇远逐知心少,鱼鹏依稀远信沉。

强欲解愁无可解,短筇高岫一登临。

其二

灶冷残烟择石敲,奔驰无复旧丰标。

迢迢行脚随云远,炯炯丹心伴日遥。

倦倚山崖成石枕,闲寻木叶补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烟雨萧萧似六朝。

建文君忽对程道者说:“我年已老,恢复之事,竟不必言。但身死他乡,谁人知得,不若寻一机会回朝归骨皇陵,免至泯没草野。”两个就也尝在闹市往来,却无人识认。一朝在云南省城游行,见有头踏过来,两人便站在侧边,偷眼一看,那轿上坐的却是旧臣严震直,奉使交趾过此。建文君即忙突出道:“严卿,何处我?”那时严尚书听见愕然,忙跳下轿道:“臣不知陛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处。”等建文君去了,上轿回到驿中,暗想道:今日我遇了建文君,不礼请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行害了,恰是我杀害他了,如何是好。又叹息道:“金川失守,我当为他死节,就如今为他死,已多活几十年了。”便于半夜自缢身死。次早,这边建文君又往见他,要他带回京。只见驿前人沸沸腾腾,道:“不知甚原故,严爷自缢身死了。”县官在驿里取材、取布,忙做一团。建文君听了,吃了一惊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条命。”只得与程道者隐入深山。

又是年余,是正统庚申,决计要回。走至云南省城大灵禅寺中,对住持道:“我是建文皇帝。”这些和尚尽皆惊怪,报与抚按三司,迎接到布政司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随,对各官道:“我朱允,前胡给事名访张邋遢,实是为我。今我年老,欲归京师,你们可送我至京。”三司只得将他供给在寺中,写本奏上,着驰进京。在路作诗曰: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官中云气散,朝元阁下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泣未休。

迤逦而来,数月抵京,奉旨暂住大兴隆寺,朝廷未辨真伪,差一个曾经伏事的太监吴亮来识认,只见建文君一见便道:“吴亮,你来了么?”那吴太监假辨道:“谁是吴亮,我是太监张真。”建文君道:“你哄谁来、当日我在便殿,正吃子鹅,撇一片在地上赐汝。那时你两手都拿着物件,伏在地下,把舌来吃了,你记得么?”吴亮听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视,自行复命去了。

十年辞风辇,今日拜龙颜。

只见当晚,程道者走到禅堂,忽见一个胡僧,眉发如雪,有些面善,仔细去看他。只见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毕,老僧待你也久了。”程道者便也醒悟,是维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见了。道:“劳师少待,我当随行。”时已初更,程道者来对着建文君道:“吴亮此去,必来迎圣上了。臣相从四十年,不忍分手,但圣上若往禁中,必不能从,故此先来告辞。”建文君道:“我这得归骨京师,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对宫里道你忠勤,与你还乡,或与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飘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心俱断,还图甚还乡,住持?只数十年相随,今日一旦拜别,不觉怅然。”两个执手痛哭。道者拜了几拜,相辞。这边建文君入宫,那边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时朝中已念他忠,来召他;各官也慕他忠,来拜他。不知他已与胡僧两个飘然长往,竟不知所终。这便是我朝一个不以兴废动心,委曲全君,艰难不避的知士么?这人真可与介子推并传不朽。

型世言 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残日照山坞,长松覆如宇。

啾啾宿鸟喧,欣然得所主。

嗟我独非人,入室痛无父。

跋涉宁辞远,栉沐甘劳苦。

朝寻鲁国山,暮宿齐郊雨。

肯令白发亲,飘泊远乡土。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若使父母飘泊他乡,我却安佚故土,心上安否?故此宋时有个朱寿昌,弃官寻亲。我朝金华王待制,出使云南,被元镇守梁王杀害。其子间关万里,觅骸骨而还。又还有个安吉严孝子,其父问军辽阳。他是父去后生的,到十六岁孤身往辽阳寻问,但他父子从不曾见面,如何寻得?适有一个乞丐问他求乞,衣衫都无,把席遮体。有那轻薄的道:“这莫不是你父亲?”孝子一看,形容与他有些相似,问他籍贯姓名,正是他父亲。他便跪拜号哭,为他沐浴更衣,替父充役,把身畔银子故意将来供与同伴,像个不思量回乡意思,使人不疑。忽然他驼了爷回家,夫妇子母重聚。这虽不认得父亲,还也晓得父亲在何处。如今说一个更奇特的,从不曾认得父亲面庞,又不知他在何处,坚心寻访,终久感格神明,父子团圆的。

这事出在山东青州府。本府有个安丘县,县里有个弃金坡,乃汉末名士管宁与华歆在此锄地得金,华歆将来掷去,故此得名。坡下有个住民,姓王名喜,是个村农,做人极守本分,有荒地十余亩,破屋两三椽。恰是:

几行梨枣独成村,禾黍阴阴缘映门。

墙垒黄沙随雨落,椽疏白荻逐风翻。

歌余荷耒时将晚,声断停梭日已昏。

征缮不烦人不扰,瓦盆沽酒乐儿孙。

他有一妻霍氏。有一个儿子,叫做王原。夫耕妇,尽可安居乐业。但百姓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胡乱过得日子,为何又有逃亡流徙的?却不知有几件弊病:第一是遇不好时年,该雨不雨,该晴不晴;或者风雹又坏了禾稼,蝗虫吃苗麦,今年田地不好,明年又没收成,百姓不得不避荒就熟。第二是遇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只晓得罚谷罚纸,火耗兑头,县中水旱也不晓得踏勘申报,就申报时,也只凭书吏,胡乱应个故事。到上司议赈济,也只当赈济官吏,何曾得到平人。百姓不得不避贪就廉。第三是不好的里递,当十年造册时,花分诡寄。本是富户,怕产多役重,一户分作两三户,把产业派向乡官举监名下,那小户反没处挪移,他的徭役反重,小民怕见官府,毕竟要托他完纳,银加三,米加四,还要津贴使费。官迟他不迟,官饶他不饶,似此咀啮小民,百姓也不能存立。

这王喜却遇着一个里蠹,姓崔名科。他是个破落户,做了个里胥,他把一家子都要靠着众人养活。王喜此时是个甲首,该有丁银有田亩,该有税粮,他却官府不曾征比,便去催他完纳。就纳完了,他又说今年加派河工钱粮哩,上司加派兵响哩,还要添多少。穷民无钱在家,不免延捱他两个日子,一发好不时时去搔扰。一到,要他酒饭吃,肉也得买一斤,烧刀子也要打两瓶请他。若在别家吃了来时,鸡也拿他,只去准折,略一违拗,便频差拨将来。其时正是国初典作之时,筑城凿池,累累兴师北伐,开河运米,正是差役极多极难时节。王喜只因少留了他一遭酒,被他拨得一个不停脚,并不曾有工夫轮到耕种上,麦子竟不曾收得。到夏,恰值洪武十八年,是抗旱时节,连菇菇都焦枯了,不结得米,便有几株梨枣,也生得极少,家中甚难过活。村中有一个张老三,对王喜道:“王老大,如今官府差官赈济,也好骗他三五钱银子,你可请一请崔科,叫他开去。”王喜为差拨上,心上原也不曾喜欢他,只是思量要得赈济,没奈何去伺候他。他道:“今日某人请我吃饭,某人请我吃酒,明日也是有人下定的,没工夫。”王喜回来对妻子道:“请他他又道没工夫,怎处?”霍氏道:“这明白是要你拿钱去。”王喜道:“要酒吃还好,去赊两壶,家里宰只鸡,弄块豆腐,要钱那里去讨?”霍氏道:“咱身上还有件青绵布衫,胡乱拿去当百来文钱与他罢。”王喜拿了去半日。荒时荒年,自不典罢了,还有钱当人家的,走了几处,当得五十钱。那王原只得两岁儿,看了又哭,要买馍馍吃。王喜也顾他不得,连忙拿了去见崔科,他家里道:“南村抄排门册去了。”到晚又去,道:“五里铺赵家请去吃酒去了。”一连走了七八个空,往回,才得见崔科,递出钱去。道:“要请你老人家家去吃杯酒,你老人家没工夫,如今折五十个钱,你老人家买斤肉吃罢。”那崔科笑了笑道:“王大,我若与你造入赈济册,就是次贫也该领三钱银子,加三也该九分,这几个钱叫老子买了肉没酒,买了酒没肉,当得甚来,好列再拿五十钱来,我与你开做次贫吧。”王喜回去闷闷不快,霍氏问时,他道:“攮刀的嫌少哩。道次贫的有三钱,加三算还要我五十文。”霍氏道:“适才拿钱来,原儿要个买波波不与他,还嫌少,哥罢,再拿我这条裙去,押五十个与他,若得三钱银子赎了当,也还有一二钱多,也有几日过。”王喜只得又去典钱,典了送崔科。却好崔科不在,嫂子道:“他在曹大户家造册,你有甚话,回时我替你讲。”王喜便拿出五十个钱道:“要他开次贫。”嫂子道:“知道了,我教他开。”王喜道:“妈妈不要忘了。”他嫂子道:“我不忘记,吩咐他,料不敢不开。”王喜欢天喜地自回。那嫂子果然钱虽不曾与崔科,这话是对他说的。曾奈崔科了一包子酒应了,却不曾记得。到赈济时,一个典史抬到乡间,出了个晓谕,道:“极贫银五钱,谷一石,次贫银二钱,谷五斗,照册序次给散。”只见乡村中扶老携幼,也有驼条布袋的,也有拿着栲栳的,王喜也把腰苎裙连做丫口赶来,等了半日。典史坐在一个古庙里,唱名给散。银子每钱可有九分书帕,谷一斗也有一升凹谷,一升沙泥,无给极贫。王喜道:“这咱不在里边的。”后边点到次贫,便探头伸脑去伺候,那里叫着?看看点完,王喜还道:“钱送得迟想填在后边。”不知究竟没有,王喜急了便跪过去,崔科怕他讲甚么道:“你有田有地的,也来告贫。”那典史便叫赶出去。王喜气得个不要,赶到崔科家里。他家里倒堆有几石谷,都是鬼名领来的,还有人上谢他的。他见了不由得不心头火发,道:“崔科忘八羔子,怎诓了人钱财,不与人造册。”崔科道:“咄,好大钱财哩,我学骗了你一个狗抓的来。”王喜道:“我有田有地,不该告贫,你该诓这许多谷在家里么?我倒县里首你这狗攮的。”崔科道:“你首,不首的是咱儿子。”便一掌打去,王喜气不过,便一头撞过来,两个结扭做一处。只见众人都走过来,道王喜不是。道:“他歹不中也是一个里尊,你还要他遮盖,怎生撞他?”那崔科越跳得八丈高,道:“我叫你不死在咱手里不是人,明日就把好差使奉承你。”那王喜是本分的人,一时间尚气,便伤了崔科。一想起后边事,他若寻些疑难差使来害我,怎生区处?把一天愤气都冰冷了,便折身回家。霍氏正领了王原,立在门前,见王喜没有谷拿回,便道:“你关得多钱?好买馍馍与儿子吃。”王喜道:“有甚钱,崔科囚攮的,得了咱钱,又不给咱造册,咱与他角了口,他要寻甚差使摆布咱哩。”崔氏道:“前日你不请得他吃酒,被他差拨了半年。如今与他角了口,料也被他腾倒个小死哩。”两个愁了一夜。清早起来,王喜道:“嫂子,如今时世不好,边上鞑子常来侵犯,朝廷不时起兵征剿,就要山东各府运粮接济。常见大户人家点了这差使,也要破家丧身的。如今恶了崔科,他若把这件报了我,性命就断送在他手里,连你母子也还要受累。嫂子,咱想咱一时间触突了崔科,毕竟要淘他气,不若咱暂往他乡逃避,过一二年回来,省得目前受害。”指着王原道:“只要你好看这孩子。”霍氏道:“哥,你去了叫咱娘儿两上靠着谁来?你还在家再处。”王喜道:“不是这般说,我若被他算计了,你两个也靠我不得。这才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且喜家徒四壁,没甚行囊收拾得了,与妻子大哭一场,便出门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