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君雄才伟略,当取侯封如寄,奈何拥众异域,使人名之曰贼乎?良可痛也。倘能自拔来归,必有重委,日在上,断无负心,君其裁之。

两人看罢,明山遂对王夫人道:“我日前资给,全靠掳掠,如今一归降,使不得如此,把甚养活;又或者与我一官,把我调远离了曲部,就便为他所制了。”王夫人道:“这何难,我们问他讨了舟山屯,部下已自不离;又要他开互市,将日本货物与南人交易,也可获利;况在海中,进退终自由我。”明山道:“这等夫人便作一书答他。”翠翘便援笔写:

海以华人,乃为倭用。屡逆颜行,死罪,死罪。倘恩台曲赐湔除,许以洗涤,假以空御,屯牧舟山,便当率其部伍,藩辅东海,永为不侵不畔之臣,以伸衔环吐珠之报。

又细对华旗牌说了,叫他来回报,方才投降。这边正如此往来,那厢陈东便也心疑,怕他与南人合图谋害,也着人来请降,胡总制都应了。自轻骑到桐乡受降,约定了日期。只见陈东过营来见徐明山计议,道:“若进城投降,恐有不测,莫若在城下一见,且先期去,出他不意。”计议已定。王翠翘对徐明山道:“督府方以诚招来,断不杀害,况闻他又着人招抚王五峰,若杀了降人,是阴绝五峰来路了,正当轻裘缓带,以示不疑。”至日陈东来约,同到桐乡城,俱着介胄,明山也便依他,在于城下。报至城中,胡总制便与阮副便并一班文武,坐在城楼上。徐海、陈东都在城下叩头。胡总制道:“既归降当贷汝死,还与汝一官,率部曲在海上,为国家戮力,勿有二心。两个又叩了头,带领部曲,各归寨中。胡总制各官道:“看这二酋桀骜,部下尚多,若不提备他,他或有异志,反为腹心之患;若提备他,不惟兵力不足,反又起他畔端,弃小信成大功,势须剪除方可。”回至公署,定下一策,诈做陈东一封降书,说:“前日不解甲,不入城,不从日期,都是徐海主意。如今他虽降,犹怀反侧,乞发兵攻之,我为内应。”叫华旗牌拿这封书与明山看,道:“督府不肯信他谗言,只是各官动疑,可速辨明,且严为防御,恐他袭你。”明山见了大骂道:“这事都是你主张,缘何要卖我立功。”便要提兵与他厮杀,王翠翘道:“且莫轻举。俗言:‘先下手为强’。如今可说胡爷有人在营,请他议事,因而拿下,不惟免祸,还是大功。”明山听了,便着人去请陈东。预先埋伏人等他,果是陈东不知就里,带了麻叶等一百多人来,进得营,明山一个暗号,尽皆拿下,解入城中。陈东部下,比及得知来救,已不及了。从此日来报仇厮杀,互有胜负。王翠翘道:“君屠毒中国罪恶极多,但今日归降,又为国擒了陈东,功罪可以相准,不若再恳督府,离此去数十里有沈家庄,四围俱是水港,可以自守。乞移兵此处,仍再与督府合兵,尽杀陈东余党。如此则功愈高,尽可自赎,然后并散部曲,与你为临淄一布衣,何苦拥兵,日受惊恐。”去求督府,慨然应允,移往沈家庄。又约日共击陈东余党,也杀个几尽。只是督府恐明山不死,祸终不息,先差人赍酒米犒赏他部下,内中暗置慢药,又赏他许多布帛饮食。道:“陈东余党尚有。”叫他用心防守。这边暗传令箭,乘他疏虞,竟差兵船放火攻杀。这夜,明山正在熟寝,听得四下炮响。火光烛天,只说陈东余党,便披了衣,携了翠翘,欲走南营。无奈四围兵已杀至,左膊中了一枪,明山情急,便向河中一跳。翠翘见了,也待同溺,只听得道:“不许杀害王夫人。”又道:“收得王夫人有重赏。”早为兵士扶住,不得投水。次日,进见督府叩头请死。督府笑道:“亡吴伯越,皆卿之功。方将与卿为五湖之游,以偿子幸勿怖也。”因索其衣装还之,令华旗牌驿送武林。王翠翘尝怏怏,以不得同明山死为恨。华旗牌请见。曰:“予向日蒙君惠,业有以报。今督府行且赏君功,亦惟妾故。”拒不纳,因常自曰:“予尝劝明山降,且劝之执陈东,谓可免东南之兵祸。予与明山亦可藉手保全首领,悠游太平。今至此,督府负予,予负明山哉。”尽弃弦管,不复为艳妆。

不半月,胡总制到杭,大宴将士,差人召翠翘。翠翘辞病,再召才到,憔悴之容可掬。这时三司官外,文人有徐文长、沈嘉则;武人彭宣慰九宵。总制看各官,对翠翘道:“此则种蠡卿真西施也。”坐毕,大张鼓乐。翠翘悒郁不解。半酣,总制叫翠翘到面前道:“满堂宴笑,卿何向隅?全两浙生灵,卿功大矣。”因命文士作诗称其功,徐文长即席赋诗曰:

仗钺为孙武,安怀役女戎。

管弦消介胄,杯酒殪袅雄。

歌奏平夷凯,钗悬却敌弓。

当今青史上,勇不数当熊。

沈嘉则诗:

灰飞烟灭冷荒湾,伯越平湖一笑间,

为问和戎汉公主,阿谁生入玉门关?

胡梅林令翠翘诵之。曰:“卿素以文名,何不和之?”翠翘亦援笔曰:

数载飘摇瀚海萍,不堪回盼泪痕零。

舞沉玉鉴腰无力,笑倚银灯酒半醒。

凯奏已看欢士庶,胡巢何处问郊□。

无心为觅平吴赏,愿洗尘情理贝经。

督府酣甚。因数令行酒。曰:“卿才如此,故宜明山醉心。然失一明山矣,老奴不堪赎乎?”因遽拥之坐,逼之歌三诗。三司起避,席上哄乱。彭宣慰亦少年豪隽,瞩目翠翘,魂不自禁,亦起进诗曰:

转战城阴灭狡枭,解鞍孤馆气犹骄。

功成何必铭钟鼎,愿向元戎借翠翘。

督府已酩酊,翠翘与诸官亦相继谢出。次早,督府酒醒,殊悔昨之轻率。因阅彭宣慰诗,曰:“奴亦热中乎?吾何惜一姬,不收其死力。”因九霄入谢酒,且辞归。令取之。翠翘闻之不悦。九霄则舣舟钱塘江岸,以舆来迎。翠翘曰:“姑少待。”因市酒肴,召徐文长、沈嘉则诸君。曰:“翠翘幸脱鲵巨波,将作蛮夷之鬼,故与诸君子诀。”因相与轰饮,席半,自起行酒,曰:“此会不可复得矣,妾当歌以为诸君侑觞。”自弄琵琶,抗声歌曰:

妾本临淄良家子,娇痴少长深闺里。

红颜直将芙蕖欺,的的星眸傲秋水。

十三短咏弄柔翰,珠玑落纸何珊珊。

洞箫夜响纤月冷,朱弦晓奏秋风寒。

自矜应贮黄金屋,不羡石家珠十斛。

命轻逐父宦江南,一身飘泊如转轴。

倚门惭负妖冶姿,泪落青衫声□□。

雕笼幸得逃鹦鹉,轻轲远指青齐土。

干戈一夕满江关,执缚竟自羁囚伍。

龙潭倏成鸳鸯巢,海滨寄迹同浮泡。

从胡蔡琰岂所乐,靡风且作孤生茅。

生灵涂炭良可测,殁弓拟使烽烟熄。

封侯不比金日蝉,诛降竟折双飞翼。

北望乡关那得归,征帆又向越江飞。

瘴雨蛮烟香骨碎,不堪愁绝减腰围。

依依旧恨萦难扫,五湖羞逐鸱夷老。

他时相忆不相亲,今日相逢且倾倒。

夜阑星影落清波,游魂应绕蓬莱岛。

歌竟欷郏众皆不怿,罢酒。翠翘起更丽服,登舆,呼一樽自随,抵舟漏已下。彭宣慰见其朱裳翠袖,珠络金缨,修眉淡拂,江上远山,凤眼斜流,波心澄碧;玉颜与皎月相映,真天上人;神狂欲死,遽起迎之,欲进合卺之觞。翠翘曰:“待我奠明山,次与君饮。”因取所随酒洒于江,悲歌曰:

星陨前营折羽旄,歌些江山一投醪。

英魂岂逐狂澜逝,应作长风万里涛。

又:

红树苍山江上秋,孤蓬片月不胜愁。

铩翎未许同遐举,且向长江此目游。

歌竟。大呼曰:“明山,明山,我负尔!我负尔!失尔得此,何以生为。”因奋身投于江。

红颜冉冉信波流,义气蓬然薄斗牛。

清夜寒江湛明月,冰心一片恰相俦。

彭宣慰急呼捞救,人已不知流在何处,大为惊悼,呈文督府,解维而去。正是:

孤蓬只有鸳鸯梦,短渚谁寻鸾凤群。

督府阅申文,不觉泪下。道:“吾杀之,吾杀之。”命中军沿江打捞其尸。尸随潮而上,得于曹娥渡,面色如生。申报督府。曰:“娥死孝,翘死义,气固相应也。”命葬于曹娥祠右。为文以祭之。曰:

嗟乎!翠翘,尔固天壤一奇女子也。冰玉为姿,则奇于色;云霞为藻,则奇于文;而调弦弄管,则奇于技。虽然,犹未奇也,奇莫奇于柔豺虎于衽席。苏东南半壁之生灵,竖九重安攘之大烈,息郡国之转输,免羽檄之征扰。奇功未酬,竟逐逝波不返耶。以寸舌屈敌,不必如夷光之盅惑,以一死殉恩,不必如夷光之再逐鸱夷。尔更奇于忠,奇于义,尔之声誉,即决海不能写其芳也。顾予之功,维尔之功,尔之死,实予之死。予能无怃然欤?聊荐尔觞,以将予忱,尔其享之。

时徐文长有诗吊之曰:

弹铗江皋一放歌,哭君清泪惹衣罗。

功成走狗自宜死,谊重攀髯定不磨。

香韵远留江渚芷,冰心时映晚来波。

西风落日曹娥渡,应听珊珊动玉珂。

沈嘉则诗曰:

羞把明□汉渚邀,却随片月落寒潮。

波沉红袖翻祧浪,魂返蓬山泣柳腰。

马鬣常新青草色,凤台难觅旧丰标。

穹碑未许曹瞒识,聊把新词续大招。

又过月余,华旗牌以功升把总。渡曹娥江,梦中恍有召,疑为督府,及至楼玉宇,瑶阶金殿,环以甲士。至门二黄衣立于外,更二女官导之。金钿翠裳,容色绝世。引之登阶,见一殿入云,玳瑁作梁,珊瑚为栋,八窗玲珑,嵌以异宝,一帘半垂,缀双明珠。外列女官,皆介胄执戈戟,殿内列女史,皆袍带,抱文牍。卷帘中坐一人,如妃主,侧绕以霓裳羽衣女流数十人;或捧剑印,或执如意,或秉拂尘,皆艳绝,真牡丹傲然,名花四环,俱可倾国。俄殿上传旨,曰:“旗牌识予耶?予以不负明山,自湛罗刹巨涛,上帝悯予烈,且嘉予有生全两浙功德,特授予忠烈仙媛,佐天妃主东海诸洋。胡公诛降,复致予死,上帝已夺其禄,命毙于狱,尔其识之。”语讫,命送回。梦觉身在蓬窗,寒江正潮,纤月方坠,正夜漏五鼓。因忆所梦,盖王翠翘仅以上帝封翠翘事泄于人。后胡卒以糜费军资被劾下狱死,言卒验云。

型世言 第八回 矢智终成智 盟忠自得忠

风雨绵山陌上田,凄凄犹带旧时烟。

羞将辛苦邀君宠,甘丧遗骸野水边。

这首诗单道战国时一个贤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晋献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职。他见献公宠了妃子,叫做骊姬,却把几个儿子,一个叫申生,一个叫做重耳,一个叫做夷吾,都打发在外边镇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来骊姬用下计策,差人对申生说,梦见他母亲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极孝,果然依他,备了祭祀,祭献母亲。就来献胙,骊姬暗将毒药放在里边。献公打帐要吃,骊姬道:“食自外边来,还该他人尝之。”献公便将来与个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献公见了大惊大恼。骊姬即便赞说:“这是申生要毒死你亲,希图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毕竟同谋。”献公其时就差军马捉拿三个。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缢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国。当日介子推弃了官,随着重耳奔窜,周流日久,缺了盘费,到在五鹿山中,粮食俱绝。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惯膏粱,怎禁得这苦楚,便也饿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没有计策。独有子推在背地将自己股肉割来,烹与重耳吃,稍得存济。落后经历十八年,重耳亏秦国相助,得了晋国,做了诸侯。重赏那从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语。只是同事的却不安。道:“当先在五鹿时,主上绝食,亏得子推,舍着性命割股供他,这是首功,如今怎不赏他?”要与他理论,只见子推想道:“我当日割股,也只要救全主上,全我为臣的事,并没个希望封赏意思;若依着他们,毕竟要报我,恰是放债要还模样,岂是个君臣道理。”便逃入绵山去了。这边晋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来,与他官爵,却寻不见。四面差人体访,道在绵山去,找寻时又没踪影。这些愚夫跑了几日,没做理会。里边有一个人道:“我想这山深旷,甚是难寻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烧了山,他怕死,必竟出来,却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众人道声:“有理。”便四下去寻了些枯枝折树,败叶干柴,放起火来。烟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与藏的野兽,那一个不赶出来。子推见了道:“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缘故了,我当日不走是贪利,今日出去是贪生,世上安可着我这贫夫,不如死了罢。”便走入茅屋之中,任他烟焰逼迫身死。只见这些人守了一两日,不见有个介子推出来,只得又寻。直到穷谷之中,只见一个人一堆儿,烧死在那壁,看来不是别人,正是介子推。这些人见了互相怨畅,互相叹息,只得报与晋公。晋公听了也不胜悲伤,着有司以礼殡葬,乃立庙在绵山。死时得三月三日,仍禁民间,每年这三日不许举火,叫做禁烟。这便是当先一个不避艰难,不贪利禄,一味为君的豪杰。不料我朝靖难时,也有这样一个好男子。

此人姓程名济,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与儿子却躬耕为业,不愿为官,生下此子,自小聪明,过目成诵。弱冠时与一个朋友姓高名翔,字仲举,同在里中维摩寺读书。高翔为人慷慨脏脏,程济为人谦和委婉。两个生性不同,却喜意气甚合。忽有个西僧游方到这寺安下。那高仲举道:“他是异端。”略不礼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远方僧家。”却与他交接,与他谈论。高仲举见了道:“程兄,这些游方和尚,一些经典不识。有时住在寺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盗常住的花息,换酒换食。有时坐在人家门前,看他路径,诱他妇女,非盗即奸。若只抄化诓人钱财的,也还是上品,兄理他做恁。”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