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话本
- 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 ’一赌了气,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瓴我说: ‘功名一路,算没着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这里闲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字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知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却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收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大家又给我挂了一块匾,写的是什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我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有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戏子,把那些远
来的客人和本地城里关外的缙绅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统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那日人来的更多,厅上棚里,都坐得满满的,再搭上那卖热食的,卖糖儿豆儿、赶小买卖的,两边站得千佛头一般。台上唱的是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采报说:‘生了黄天霸了。’大家都说:‘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
“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苹吩咐那庄客说:‘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欢乐亭帽儿,脚穿一双攀熟皮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里面,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请了!’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过脸去,拢着拳头站着。我心里说:‘这个贺喜的来得古怪呀!’因问他:‘足下何来?’他道:‘姓邓的,你非不认得我,我非不认得你,休推睡里梦里。今日听得你摘鞍下马,贺喜庆功,特来会你。’我仔细一看,那人却也有些面熟,只是猛然里想不出是谁,因对他说:‘足下,恕我眼拙,一时想不起那里会过。’他道:‘我叫海马周三,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这句话令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后,我从京里保镖,往下路去。我的同行有个金振声,他从南省保镖往上路采,对头走到芒牛山,他的镖货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见不平,赶上那厮打了一鞭,夺回原物。他因此怀恨,前来报仇;趁着我家有事,
要在众人面前,珂碜我一场。我说:朋友,你错怪了我了。这同行彼此相救,是我们一个行规。况这事云过天空,今日既承下顾,掀过这鞭子去,现成儿的酒席,咱们喝酒,你我就借着这杯酒解开这个扣儿,作过相与,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众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让了他了罢。谁知他倒不中抬举起来,说道:‘不必让茶让酒。自你我芒牛山一别,我埋头等你,终要和你狭路相遇,见过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马,我海马周三着暗地里等你,也算不得好汉。今日到此,当着在座众粒,请他们作个证明,要和你借个一万八千的盘缠,补还那芒牛山的那桩买卖。你理会的,破个笑脸儿,双手捧来便罢。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过于为难。
我这盒儿里,装着一碗儿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两朵时样的通草花儿,你打扮好了,就在这台上扭过周遭儿我瞧瞧,我尘土不沾,拍腿就走。’说罢,把个盒儿揭开,放在当中桌上。
老弟你说,就让是个泥佛儿罢,我能听了不动气? ”
安老爷道:“这人岂不是个惫赖小人的行径了?”邓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这样一个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长。”说着,又干了一杯。
说话的这个当儿,主客二位已都是数十几大杯过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看老爷于,今日的酒,又有点儿过去了。人家二叔问你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作甚么?”邓九公道:“我姑奶奶,你当我说的是醉话吗?要不从这根子上说起,怎见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来;见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这回事可还有个甚么大听头儿呢?再说人家听故事的,又知道我邓九公到底是个谁呢? ”
安老爷便接着问道:“后来吾兄便怎么样呢?”邓九公道:
“那时我一把无名孽火,从脚跟下直透顶门,只是碍着众亲友,不好动粗,我便变作一番哑然大笑。我说:‘我只道你用个一百万八十万的,那就为难了我了,一万银还备得起。’回头我就叫人盘银子去。在座的众人,还苦苦的相劝道:‘二位不可过于认真,有我们在此,大家缓商。’我便对大家说道:‘众位休得惊慌,我邓某虽不才,还分得出个皂白清浊。这事无论闹到怎的场中,绝不相累。’霎时把那银子盘齐,放在当院一张八仙桌儿上。我说:‘朋友,纹银一万两.在此。只是我邓老九的银子,是凭精气命脉去挣来的,你这等轻轻松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却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宾,你我两家说明,都不许相帮,就在这当场见个强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盘了银子去,那怕我身带重伤,一定抹了脂粉,戴了花朵,凑这个趣儿。万一我的兵器上没眼睛,一时伤犯了你,可也难逃公道。’说着,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镖的虎尾竹节钢鞭;他也脱去马褂,抖开他那兵器,原来也是把钢鞭,和我这鞭的斤两,正不差上下。那时众人都出房来,远远的围了个大筐箩圈儿站着;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话在前,不敢靠近。台上的戏,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阔人都眼睁睁的不看台上那出戏,要看台下这出戏。当下我两个,一个站在北面,一个站在南面,亮了兵器,就交.起手来。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马周三了;原来他自从挨了我那一鞭之后,他隐姓埋头去练这家武艺,要洗芒牛山南的那一张羞脸。一条鞭使了个风雨不透,休想破他一丝。我两个来来往往,正斗得难分难解,只见正东人群里电闪一般蹿出一个人来,手使一把怪刀,把我两个的钢鞭,用刀背儿往两下里一挑,说:‘你二位住手,听我有句公道话讲。’那时我只道是来帮他的,那人也只道是来帮他的,各收回兵器,各跳出圈子一看,只见那人身穿素妆,戴着孝髻,
斜接张弹弓儿,原来是个女子。
安老爷擎杯道:“不必讲,这一定是十三妹无疑了。”邓九公绰着那一部长髯,说:“兄弟,不是她还有谁?那时我同周三两个,才要和她讲话。忽然正西上,亦飞过一枝镖来,正向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将说得声‘招家伙’,她早把身子一闪,那镖早打了个空。接着又是第二枝打来,她不闪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绰,早把那枝镖绰在手里。说时迟,紧跟着就是第三枝打来;那时快,她把手里这枝镖,迎着那枝镖发出去,打个正着,只见当的一声,冒了一股火星子,当啷啷,两枝镖双双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个连环大彩。那发镖的人,也不曾露个面儿,早不知吓到那里去了。她也更不去寻,更不在意,便向我和周三道:‘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你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靠仗着暗器,便那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撩脂抹粉戴花?难道这脂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和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蠃,那个戴那花朵儿,擦那胭脂,抹那脸粉!’老弟,那个当儿,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几年老米饭,一看她那光景,断非寻常之辈,不可轻敌。才待和她讲理,那周三见坏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个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
那十三妹也不举刀相迎,只把身子顺着来,翻过腕子,从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两段。众人又齐声喝彩。只就那喝彩的声音里头,接着一片喊声,早从人队子里,噗噗跳出二三十条长大汉子来。”
安老爷问道:“这又是些甚么人呢”邓九公道:“这班人原来是那海马周三,预先叫他的伙伴,随了那起戏子,乔妆打
扮,混了进来,预先一个个埋伏在此。那时才听得众人一声喊,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断周三的钢鞭,下面趁势是一个泼脚,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她迫上一步,一脚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着一群贼伙道:‘你们那个上前,我就先宰了他这匹海马,作个榜样。’那班人听了这话,生怕坏了他头领性命,都吓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对那班贼伙说道:‘就请你众人偏劳,把那个红漆盒儿捧过来,给你这位大王戴上花儿,抹上脂粉,好让他上台扭给大家看。’老弟,你这可就听出周三的有短有长儿来了。‘只听他趴在地下,高声叫道:‘众弟兄休得上前,这位女英雄也且莫动手。我海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汉,此时我不悔我来得错,我只悔我轻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丑当场,我也无颜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这等一位的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请砍下头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听听十三妹这本领,可是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英雄队里的一个领袖?”
安老爷用手把桌子一拍,说道:“痛快!”拿起杯来,一饮而尽。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尽喝酒,也不用些莱?”安老爷道:“姑奶奶,你听你老人家这段话,还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么?何用再去吃莱?”邓九公一面喝着酒,一面说道:“老弟,这话还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马周三,她又言无数句,话不一席,垒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待劣兄慢慢的说与你听,才算得酒莱的一品山珍海味,管叫你连吃十大碗,还痛快得不耐烦哩!”这正是:何用《汉书》来下酒,一番清谈也消愁。
那邓九公又向安老爷说出些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义结邓九公,想要借邓九公作自己随身的一个贯索蛮奴,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这条孽龙,使她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报她那为公子解难赠金,借弓退寇,并择配联姻的许多恩义。又喜得先从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邓九公的性情,因此顺着他的性情,一见面便和他欢饮雄谈,从无心闲话里谈到十三妹。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肚皮牢骚,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讲到那十三妹刀断钢鞭,斗败了周海马,作色掀须,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了说道:“这场恶斗,斗到后来怎的个落场呢?”
邓九公道:“老弟呀!那时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子起,把他手起一刀,虽说给我增了光了,给我出了气了,可就难免在场这些亲友们受累;正在为难,又不好转去劝她。谁想那些盗伙,一见他们的头领吃亏,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得一个个早丢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说:‘这事本是我家头领不知进退,冒猫尊颜,还求贵手高抬,给他留些体面,我等恩当重报。’只听那十三妹冷笑一声,说:‘你这班人,也晓得要体面么?假如方才这九十岁的老头儿,被你们一鞭打倒,他的体面安在?再说方才若不亏你姑娘有接镖的手
段,着你一镖,我的体面安在? ’众人听了,更是无言可答,只有磕头认罪。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脚踏定周海马,一手擎着那把倭刀,换出全副笑盈盈的脸儿,对着那在场的大众说道:‘你众位在此,休猜我和这邓九公是亲是故,前来帮他。我是个远方过路的人,和他水米无交。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图这几两银子。’说了这话,她然后才回头对那班盗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却这厮性命,既是你众人代他苦苦哀求,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权且寄下他这颗驴头。你们要我饶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们当着在场的众位,给这主人赔礼,此后无论那里见了,不准错敬;第二,这二十八颗红柳树邓家庄的周围百里以内,不准你们前来骚扰;第三,你们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和这张弹弓,此后这两桩东西一到,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话行事。
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饶他天字第一号的这场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话。’众人还不曾开口,那海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脂抹粉,都依都依,再无翻悔。’众人也一迭声儿和着答应。月巨十三妹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来,同了众人走到我跟前,齐齐的尊了我声‘邓九公爷’,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老弟,古人说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这就成够瞧的了,再说也不可向世路结仇,我就连忙扶起他说:‘周朋友,你走不得。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这桩事,自此一字休提。现成的戏酒,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此开怀痛饮,你我作一个不打不成相与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风便转,他道:‘既承台爱,我们就在这位姑娘的面前,从这句话敬你老人家起。’当下大家上厅来,连那在场的诸位,也都加倍的高兴。我便叫人收过兵器银两,重新开戏,洗盏更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