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说着,便吩咐家人们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道:“ 明日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我坐;再雇三头驴儿,你同随缘儿跟了大爷。我们就便衣便帽,乔装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盘驴搭上马褥子倒骑得;那侉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来罢!”

  老爷道:“ 你莫管。照我的话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车和驴儿,心里却是纳闷说:“ 这是怎么个用意呢?”

  一时老爷又叫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来问道:“你母女

  两个,从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记得她的生辰八字?

  她是几岁上裹脚,几岁上留头,和她那小时候可有什么异样淘气的事,你可想得起一两桩来?”戴勤家的经这一问,一时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说:“ 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计着是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生,生的时辰奴才可记不清了。”他女儿接口道:“ 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说过底下四个辰字,是有讲究的。叫什么、什么地,什么一气,这是个有钱使的命;还说将来要说个属马的姑爷,就合个什么论儿了,还要作一品夫人呢!”她妈也道:“ 不错,这话有的。”因又说道。“ 那姑娘是七岁上就裹脚,不知怎么得那一双好小脚儿呢!九岁上留的头。”随缘儿媳妇又说道:“ 小时候奴才们跟着玩儿,姑娘可淘气呀!最爱装个爷们,弄个刀枪儿,谁知道都学会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听老爷、太太常说:‘ 将来到了婆婆家可怎么好?’姑娘说的更好,说:‘ 难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们背地里还呕姑娘不害羞。姑娘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么?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样,你见谁提起爸爸妈妈来,也害羞来着?’”

  安老爷和太太听了点头而笑,说:“ 却也说得有理。”太太便问道:“ 老爷,此时从那里想起问这些闲话儿来?”张金凤也



  接口道:“ 不要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罢!”老爷拈须笑道:“ 你娘儿们先不必急着,横竖不出三日,一定叫你们见着十三妹如何。”张姑娘听了,先就欢喜,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张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众家人,护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爷同了公子,带了戴勤、随缘儿,便向二十八棵红柳树进发。安老爷上了小车,伸腿坐在一边,那边载上行李;前头一个拉,后面一个推。

  安老爷从不曾坐过这东西,果然坐不惯,才走几步,两条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说:“ 奴才昨日就回老爷说坐不惯的。”老爷也不禁大笑。及坐好了,走了几步,腿又溜下去,险些儿不曾闪下来。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 这不行啊!我把老爷萨杭罢。”安老爷不懂这句话,问:“ 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往点儿,他们就叫萨杭。”老爷说:“很好,你把我萨杭试试。”

  只见他把车放下,解下车底下拴的那个旧柳杆子来,望老爷身边一搭,把中间那弯弓儿的地方,向车梁上一攀,老爷将身往后一靠,果觉坐得安稳。公子背着弹弓,跨着驴儿,同两个家丁,便随着老爷的车,前前后后行走。

  那时正是秋末冬初,小阳天气,霜华在树,朝日弄晴,云淡山青,草枯人健。安老爷此时偷得闲身,倍觉胸中畅快。一路走着,只听那推车的道:“ 好了,快到了。”老爷一望,只见前面有几丛杂树,一簇草房,心里想道:“ 邓家庄难道就是这等荒凉不成?”说话间已到那里,推车的把车落下。老爷问:“到了吗?”他说:“那里?才走了一半儿呀!这叫十二铺。”

  老爷说:“既这样,你为何歇下呢?”只听他道:“ 我的老爷,这两条腿儿的头口,可比不得四条腿儿的牲口。那四条腿儿的牲口,饿了不会言语;俺这两条腿儿的头口饿了,肚子先就不答应咧!吃点吗儿再走。”随缘几是不准他吃,老爷听了道:



  “叫他们吃罢,吃了快些走。”安老爷和公子也下来。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饼,有的抹上点子生酱,卷上根葱;有的就蘸着那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葱,吃了个满口香甜,还在那里让着老爷说:“ 你老也得一张罢,好齐整白面哪!”须臾吃毕,车夫道:“ 这可走罢,管走得快了。”

  说着,推着车子;果然转眼之间,就望见那一片柳树,那柳叶还不曾落尽;远远望去,好似半林枫叶一般。公子骑着驴儿,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树是绿树叶红叶筋,因叫赶驴的在地下拣了两片,自己送给老爷看。老爷看了道:“ 达树名叫作怪柳,又名河柳,别名雨师,春秋僖公元年会于柽的那个‘柽’字,即此物也。”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

  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粱大门,左右商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门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子链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 找谁呀?”安老爷道:“ 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 待我回柬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 尊客何来?”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 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 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



  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安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和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 李二爷发钥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 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 我们这里姓褚的多呢!

  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

  那人道:“ 要问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已不在这里住,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得着。”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 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门又问了一声说:“ 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 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和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 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 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说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问龙王去不成?”公子笑道:“ 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



  大高的粮食;一簇人象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个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汉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问他道:“ 你是问道儿的吗?”公子道:“ 正是。”那人说:“ 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 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 你何苦耍他做甚么?”因告诉公子道:“ 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走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

  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 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个大镇店,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是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 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重,走得满头大儿汗,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赔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踏步便走了。

  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

  老爷道:“ 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

  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家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 下来歇歇儿罢!”说着,



  下了车,也到那灰台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泡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 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刃隅堂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就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茶儿,歪着头说道:“ 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 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 不啊!客人你顾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树,这东边儿的叫青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都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的房子,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 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道:“ 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原来只在眼前。

  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

  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 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却是面西,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小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 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



  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 喂!问你话呢?”他方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尸问,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 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 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

  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手一拍,口里说道:“ 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原来华忠本是个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经了这场大病,脸面消瘦,须发苍白,不但公子认不出他嬷嬷爹来,连随缘儿都认不出他爸爸来了。一时彼此无心遇见,公子一把拉着嬷嬷爹;华忠才想起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又哭着,围着他老子问长问短。华忠道:“ 咳!我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和你诉家常啊!”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

  想我和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挣扎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说着,急得搓手顿足,满面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 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 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 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 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