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西间排插后面叫了声“安公子”。

  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时忽然的骨肉团圆,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这里怎生的有个甚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说是她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此事好不明白!”今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且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 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说:“ 不曾睡。”

  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有话和你说。”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怎么着不下了炕来呢?”听他答道:“一身的钮扣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体面?”卜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我的么?难道不是个人不成?”又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呼吸之间,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只听他道:“有理有理! ”紧接着就象他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问道:“这又是个甚么缘故呢? ”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呕得冒火,和他嚷道:



  “你怎么不下来,你到底说呀!凭它甚么为难的事,你自说,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声慢语的说道:“我溺了。”

  姑娘一听,心里说道:“这是怎么说呢?这里又不曾冲锋打仗,又不曾放炮开山,不过是我用刀砍了几个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吓得溺了呢!”这姑娘心里只管是这等想,但是他已经溺了,凭是怎样的大本领,可怎么替他出这个主意呢?想了半日无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说:“你就溺了也得下炕来。”不想这句话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个见识来了。他见那姑娘催得紧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裤子刷干,拉起衬衣裳的短袄来,擦了擦手,跳下炕来;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皱说:“你怎么这么俗啊?起来。”

  读者!现在且慢讲那姑娘的话,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和张金凤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个尊重诚实的少年,此时只望那穿红的姑娘说明来历,商个办法,早早的上路去见他父母,两只眼并不曾照到张金凤身上;在张金凤,此时幸而保全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从炕上跳下那样大一个人来,再没说看不见的;况且她虽说是个乡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好姿容,心里藏着一副兰心意性。她平日见的,只不过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见这等一个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觉得眼光一闪,又见安公子跪在地下,把她羞得面起红云,抽身往里间就走。那穿红的姑娘,一把拉住说:“不许跑,跟姐姐这里坐着。”便把她拉在自己身后坐下。这才向安公子道:“我们方才作的这桩事,说的这段话,你都听明白了不曾? ”

  安公子道:“听明白了。”姑娘说:“如此很好,免得我重叙。”

  因指着张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这两位老人家,可是一介



  平民,你可是个贵家公子;他们就不应同你一处坐,何况叫你同他叙礼。但是圣人说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这可讲不得你的门第,过去见个礼儿。安公子此时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真同天人一样。假使姑娘说日头从西出来,他都信得,岂有个不谨遵台命的?忙答应了一声,一抖机伶儿把作揖也忘了,左右开弓的请了个安。张老慌忙得抢过来跪下说:“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儿了。”那老婆儿也是拉着两只袖子,拜呀拜的拜个不住,口里说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公子见礼罢。”那姑娘又指张金凤,向他道:“这里还有个人儿呢。这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儿。”又赶着说:“别请安了,作揖罢。”安公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

  张金凤也羞答答的.还了一个万福。那姑娘先向张老说道:“老人家劳动你,先把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捡开,擦干净了桌子,大家好说话。”张老应了一声,便一件件的搬出门去,堆在廊下。安公子此时经了那姑娘的这番琢磨,脸儿也闯老了,胆子也闯大了,也来帮着张老搬运。他一眼看见了那把酒壶,就发起恨来道:“咦!这就是方才那贼秃灌我的那毒药壶,待我来 ”说着,提了那把酒壶,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说:“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说道:“还要怎么没来由!”

  一时张老擦净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张老同公子让在西首春凳,张老婆儿让在东首春凳坐下,她才回头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方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说怎的就晓得你在这里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不是这话吗?我是个不通世路隐姓埋名的人,况且你我如浮萍暂聚,少一时伯劳东去雁西飞,我这贱名贱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乡,离此甚远,即便说出个地名儿来,你们也不知道,方向儿也不必讲到。现在要问我的住处,说来却离此不远,也不过在四五十里之外,却是个



  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地方儿。”安公子听了说:“难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成?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说:“那有个在云端里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和他分辩,接着又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边,你在五十里地的这边,我就不知道这府县这山这庙有你这等一个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有你遭难的这桩事,会前来搭救呢?”

  张金凤说:“既这样,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这个人虽是个多事的人,但是凡那下坡走马、顺风驶船,以至买好名儿、戴高帽儿的那些营生,我都不会,我今日可是为救一个人来了,却不是救你。”说着,把脸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来救安公子你来了。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人非草木。

  方才我安骐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人言,以致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时我的生死关头,不过只争一线;若不亏姑娘前来搭救,再有十个安骥,只怕此时也到无何有之乡了。此思终身难报,怎说得个不知?只是我知姑娘是前来救我,却不知姑娘西何前来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赶到此地来救我,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安骥禀过父母,先给你写个长生禄位牌儿,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思,再容图报。”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约你有三条命也没有。你那图报不图报的话,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问;必要问我,就捏个假名姓告诉你何妨。”

  张金凤说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这里,也一定耍请问姐姐个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思不望报,也得给我们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说,妹妹只得又跪下了。”那姑娘连忙一把拉住说:“快休这样,我纵然不说姓名,自然也得说明来历;不然,叫你们大家看着我这个样儿,是部《平妖传》的



  胡永儿,还是《锁云囊》的梅花娘,这真个的照方才那秃孽障说的,我是个女金斗呢!我的姓名,虽然可以不谈,有等知道我的、认识我的,都称我作十三妹,你们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

  大家听了,都称了声:“十三妹姑娘。”这个地方儿要让安公子机伶了。他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姑娘你这称呼,是九十的‘十’字,还是金石的’石’字? ”十三妹道:“ 这随你算那个字都使得。”只见她不容再问,便长叹了口气,眼圈儿一红,说道:“你们要知我的来历,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我父亲也做过朝廷的二品大员。”张金凤听了,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说道:“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她紫诰金封,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还说句笑话儿,你也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和强盗撤对儿的么?”那张老道:“甚么话,那说书说古的,菩萨降妖捉怪的多着呢。”安公子接着问道: “姑娘既是位大家闺秀,怎生来得到此? ”

  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我父亲曾任副将,只因遇着了个对头,这对头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一个大脚色,正是我父亲的上司。”说到这里咽住,把脸一红,又说道:“却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他就寻个缝子,参了一本,将我父亲革职拿问,下在监里,父亲一气身亡。那时要仗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闽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



  新的冤冤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肯;三则我上有老母。

  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事机不密,我有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一口恶气。又恐那贼子还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样,扶柩还乡;我自己却奉了母亲,避到此地五十里地开外的一个地方,投奔一家英雄。这家英雄现年八十余岁,真算得个不读诗书的圣贤,不怕势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逼着他遭了桩不得意事情,几乎把前半世的英名丧尽,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还给他挣过了一口大气来。

  他便情愿破业倾家,要把我母女请到他家奉养。只是我这人,与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个反面。曹操曾说:’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处,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处。当下只收了他一匹驴儿,此外不曾受他一丝一粒,只叫他在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给我结了几间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盛情,那里村中众人的仗义,每日倒有三五个村庄妇女,轮流服侍老人家,颇不寂寞,我才得腾出这条身子来,弄几文钱,供给老母的衣食。

  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除了针绣女工,那是我生财之道?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我活了十九岁,不知横针竖线,你就叫我钉个钮扣子,我不知从那头儿钉起;我只得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

  这安公子听到这里,问道:“姑娘,世间怎有个没主儿的银钳?”姑娘道:“你是个纨绔膏粱,这也无怪你不知。听我告诉你,即如你这囊中的银钱,是自己折变了产业,去救你的令尊,交国家的官项,这便是有主儿的钱。再如这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



  庄农人家,耕种耙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这句话,要说明了,就叫那女强盗了。”公子说:“姑娘言重。据这等听起来,虽那昆仑、古押衙、公孙大娘、红线女等辈,皆不足道也。强盗云乎哉!强盗云乎哉! ”姑娘忙拦他道:“算了,够酸的了。”

  张金凤接着问道:“我看姐姐这等细条条的个身子,这等娇娜娜的个模样儿,况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这一般的本领,倒要请教。”那姑娘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家原是历代书香,我自幼也曾读书识字,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

  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和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的刀剑枪法;久之就渐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练得到。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是拿得起来,只这刀法、枪法、弹弓、射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赠我的这头驴儿,这驴儿日行五百里,苟遇着歹人,或者异物怪事,它便咆哮不止,真真是个神物。因此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作成个绿林的变相。这便是我的来历。我可不是上山学艺,跟着黎山老母学来的。”张金凤也嫣然一笑;张老夫妻在旁听了,只是点头咂嘴。安公子说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来得不弱;这个头陀,尤其凶横异常,怎的姑娘你轻描淡写的就断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