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剑




  现刀把,明看灯笼穗,七面清。一来一往,会斗四十余个回合。

  此时早惊动了两廊下众英雄,大家目不转睛,雅俗共赏,无不喝彩,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双剑起处风云吼,鱼鳞紫金刀到处神鬼惊。丧门遇吊客,凶神战太岁。动手之间,天色已近黄昏,林士佩叫喽卒急忙掌上灯笼火把伺候。北聚义厅南配厅,东西两廊,一对对纱灯,好似四条火龙,照耀如同白日一般;外面立灯四对,四角明明煌煌,真乃剑警识家,刀会明公。

  二位的名誉、艺业、外表,真可谓英雄遇豪杰也。二人又战至六十个回合,还是未分胜负。林士佩用着剑招,高声喊叫:“胜老者,你我二位比较胜负,已经战了六十余个回合,咱们还换一换人不换呢?”胜爷道:“林士佩,要用人替换于我,胜英乃匹夫也。”二人斗战工夫一大,胜爷鼻凹鬓角微见汗迹,汗珠含着,可未曾落下来。那汗珠含着未落,有一个比语,聊斋上有这么一句:有女郎,汗如渖,而未落。又有这么一家阔财主,有一个少爷,要去外边做事去。新婚伉俪,正在甜蜜之乡,骤然分离,小佳人未免情极。及至少爷将行李往外用车拉的时候,那小佳人在一旁瞧着,心中未免难过。眼看着丈夫就要走啦,小佳人不忍卒视,同着公婆又不好哭哭啼啼,那小佳人遂暗含着泪回过头来,面向墙壁。人家那么一伤心,眼泪儿可就现出来啦。那眼泪儿可是在眼皮底下含着,并未落将下来,这就叫泪如渖而未落。列位,这并不是耍贫嘴,这本是比方林士佩与胜爷的武艺超群。胜爷战了一天,并没有见汗,与林士佩战了六十余个回合,遂微微见汗啦,可见林士佩的武学,足够胜爷的敌手。因为世上之事,都有个情由,花好总得绿叶陪衬。要是一个小小毛贼跟胜爷对上手,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闲话少说,书归正文。话说林士佩看胜爷微见汗迹,遂用平生绝招,一剑紧似一剑,双剑削耳撩腮,神鬼难测,胜老者



  汗洙往下一落,未免稍有喘息之声。皆因胜爷战了半天,四位都是武术高强,林士佩专请别人斗战,将胜爷的招术又都看在眼里,又休息了半天,所以跟胜爷动上手,心中非常坦然。林士佩又是年轻之人,杀法骁勇,胜爷年过古稀,已经累乏了,故此汗珠儿落下来啦,鼻中又见了喘息之声。林士佩这一看,心中可就高了兴啦。再说胜爷跟他盟下誓,决不能将他伤重了,如要伤重了,就姓他的林,所以林士佩愈战愈勇,毫无惧怕之意了。林士佩此时一剑跟着一剑,恨不能剑剑透骨,剑剑透肉。

  二英雄战到百十余回合,胜老者热汗淋漓,衣巾湿透,喘息不止。此时惊动东廊下胜爷的盟弟神刀将李刚、入地昆仑邱琏。

  那邱三爷道:“道兄,我胜三哥非是艺业不佳,乃是年过古稀,气力不敌。我们弟兄两个,不论哪位将我胜三哥换下来。”聋哑仙师念声无量佛,对邱琏道:“人怕久挨金怕炼。你胜三哥的平生秉性,你们二位不知道吗?他要与人动手,概不许朋友替换,如其替换,无论胜负,如拜兄弟他必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再说你我老弟老兄,说句不客气话,你们二位的刀法,不及你胜三哥。你们自管观阵,吉人自有天相,何必多言呢?”

  金头虎贾明,在弼昆长老背后大声喊道:“我胜三大伯怎么得罪老道啦?过去个三五位,给林士佩来个公牛阵,一齐上就得啦。”弼昆长老一回头口念阿弥陀佛:“孺子胡言乱道。彼众我寡,他绿林道二百余人,咱们镖行之中八十余人,山中又有喽卒不下两千余人,怕是众寡不敌。孺子不要多言,后站。”

  傻小子还是叨念:“我胜三大伯把和尚老道全都得罪啦。”红莲罗汉回头瞪他一眼,说道:“后退,还多说什么?”此时胜三爷力尽疲乏,想要败走,林士佩上下左右阴阳剑蔽住胜爷,胜爷心中虽欲败走,实有不能之势。胜爷与林士佩斗战至一百二十余合,已经力尽声嘶,胜爷此时用了一招是仙人解带拦腰



  斩,林士佩一躲胜爷的鱼鳞紫金刀,胜爷这才趁势纵出圈子外,说道:“林寨主剑法真是精奇,我胜英残迈之人,气力不敌。”

  林士佩说道:“胜老达官不可如此,我你未见胜负,不能罢战。

  或者您的衣服受点伤,也算分出胜负啦,这样您败下去,决不是真的。”林士佩说着话,已随后追去。此时林士佩在后面追着,不住心中思想:老胜英必是败中取胜,他的刀镖甩头的用法,我已然看得明白,就凭我十二颗镖枪,三只点穴镢,大概也不至输与那老胜英。再者我能接你的镖,又能躲你的甩头,他若打暗器时,我的宝剑也就到了他的身上啦。他此时热汗直流,衣襟湿透,大概跑也跑不出去,他是气力不敌了。林士佩一边思想,仍是在后面持着双剑追赶,十分的留神小心。此时胜爷败下去的时候,是向东南跑下去的,面朝东南,背朝西北,林士佩在胜爷身后紧紧追赶,胜爷此时手中鱼鳞紫金刀,蓝汪汪的蓝鱼,紫微微的鱼鳞,在灯光之下,十分好看。胜爷的左手五个手指伸着,胳膊向下搭拉着,往前跑的时候,胳膊不住的甩搭。列位,武艺家被人家战败了,逃走的时候,本没有伸着手指,搭拉着胳膊跑的,胜爷这样败走时,为的是表明伸着手指头,搭拉着胳膊,叫林士佩放心追赶,为是叫他知道决不用暗器打他。此时林士佩在后面看得明白,故此放心追赶。林士佩在胜爷背后追至离胜爷一丈来远的时候,林士佩心中暗道:老胜英果然英雄也,鱼鳞紫金刀的刀背,挨着脖颈,刃朝外横着,胳膊搭拉着,手指伸着,毫无一点暗算的形迹。我若向前紧跟一步,手起剑落,将老胜英由头顶剁下去,叫老胜英立刻死于非命。林士佩想到这里,不觉又有了不忍之心,心说老胜英偌大年纪,行侠作义,济困扶危,武术绝伦,南北共晓,我若一剑将他劈为两段,岂不可惜?随又自思道:南北英雄会,老胜英将我二弟劈死,又镖打我的三弟,我若不下绝手,岂能



  对得过我那死去的二弟?再说老胜英若在世上,镖行与绿林道之中,决不能显出我林士佩来,两英雄怎么能够并立?英雄难免刀下死,大将难免阵前亡。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林士佩思想至此,那脚尖一点方砖地,向前一纵,此时已离着胜爷背后二三尺远。钢牙咬错,箭眉直竖,绷起了双锋宝剑,双剑一并,照着胜爷头顶劈去,手起剑落,只听得呛啷啷一声响,斗大一物,落于尘埃,鲜血淋漓,红光崩现。列位,胜爷在前跑着,忽听得有金刃劈风的声音,知道林士佩已经赶到啦,及至林士佩双剑并着往下落的时候,胜爷可就转过来身形啦。未等双剑落下,鱼鳞紫金刀已向上横着迎去,双剑恰恰落在鱼鳞紫金刀之上,呛啷一声响亮,钢锋对碰,只见半空中火光乱冒。

  两廊下众英雄看得真真切切,眼看着林士佩的双剑下去,胜爷必有性命之忧;及至林士佩的剑看看落下时,就见胜爷忽然一翻身,鱼鳞紫金刀向上迎去,呛啷啷一声响亮,震得神鬼皆惊。

  两廊下群雄看着,莫不毛骨竦然,无不暗暗惊服胜爷的武学,真是神出鬼没,令人不可忖度。林士佩双剑与胜爷鱼鳞紫金刀相碰,林士佩大吃一惊,不由得注目一看宝剑。胜爷乘势用了一个顺风扫败叶的招术,鱼鳞紫金刀平着赶奔林士佩咽脖颈去。

  林士佩见鱼鳞紫金刀来得凶猛,赶紧一低头,鱼鳞紫金刀却扫于粉莲色六折袖口壮帽之上,竟将壮帽扫落尘埃,里面雪青绢帕包头,与头发一缕,亦被扫下,将肉皮片下有铜钱一块大小,当时鲜血流下。胜爷跳出圈子外,双手抱刀,叫道:“林寨主,多有得罪。俺胜英年迈苍苍,眼目昏花,收招不住,误伤贵体,望明公海涵为幸。”林土佩臊得桃花脸通红,颜色更变,气得浑身上下乱抖,对着胜爷说道:“老明公刀下留情,不必谦恭,我林士佩佩服老明公了。”正在此时,东廊下傻小子叫了一声:“好!就会打我,那算什么能耐?尝尝我胜三大伯的。”胜爷



  叫道:“贾明不要信口乱道!孺子可恶已极。再要多言,定不轻饶。”遂又对林士佩抱拳控背说道:“林寨主不要见笑,傻孩子不懂世态人情,祈寨主海涵。这是寨主看我鬓发皆苍,让胜英一招。”林土佩说道:“明公说的哪里话来?还是明公刀下留情了,林某甘拜下风。我与明公有言在先,我输与明公也是散山,我赢了明公,我也是散山,请明公略待片刻,我去去就来。”林士佩遂又叫道:“喽卒们,与胜老达官打净面水泡茶,伺候胜老明公。”喽卒们答应一声,去与胜爷打脸水的打脸水,泡茶的泡茶,伺候胜爷。胜爷与林士佩道了一个请字,林士佩由聚义厅屏风后出去,回奔后寨去了,又有喽卒将林士佩被胜爷鱼鳞紫金刀扫掉的壮帽、绢帕也收拾起来。

  林士佩去不多时,满面红光的转来,头上已经换了新壮帽,宝剑也换了一对新的,来到东敞厅,对着胜爷满脸含笑说道:“老英雄赴南北英雄会,路上劳乏,今日老明公与众位会战一日,未得休息。没有别的,我林士佩现在预备了几桌水酒,请老明公对坐谈心,我林士佩并且有事相求,求老明公容纳一切。”胜爷说道:“寨主乃少年豪杰,出言诚实不欺。我胜英曾说过,但得容人且容人,今日之事,寨主有话讲在当面,只要胜英办得到的,没有不办之理。”林士佩与胜爷谈着话,喽卒们七手八脚,将西敞厅内桌凳调摆齐整,工夫不大,将酒席摆上,胜爷与林士佩分宾主落座。林士佩谦恭温逊,毫无嫉妒之态,与胜爷酒过三杯,林士佩站起身形,对胜爷说道:“胜老明公,我这小山现有喽卒不下两千余人,寨主二百余位,在此山俱已多年,金银衣物存的不在少数,既今散山,必须将所存之物,给大家匀摊分散,也不枉大家跟我林某相处一回。没有别的,求老明公暂容一时,我山内现有能写能算之人,叫他们大家将各种物件,通盘收束一堆。皆因堆积金银的地方有五



  七处之多,然后把此银物分散,我叫大家此时一齐收拾,大概明日即可收拾完毕。我就赶紧叫大家一分,将此山一散,各奔他乡,皆因为我林士佩有言在先,必践前言。可有一宗,虽然我将此山散啦,绿林道之中,从此我也算抛开啦,你老人家的这个朋友,我当然要交的。老达官今日劳乏已极,大家用完饭,可决不能就此下山,要是那么一办,胜老明公,您那是不愿意交我林士佩这个朋友。皆因为我们大家虽然是介绍过啦,但是我还未与大家坐定了谈一句话呢。您若是就此一走,我与众镖头日后若是见了面,仍然还是谁也不认识谁。我的意思,欲请众镖头在此盘桓一日,大家坐在一块儿都互相谈谈,也不枉南北英雄会一场,总算我林土佩交了朋友啦。敝山西跨院有一座逍遥亭,地方极其宽阔清静,那是敝山招待朋友之处,今日即请老明公与众镖头在那里休息休息。”胜爷说道:“既蒙寨主抬爱,俺胜英即当叨扰。”酒饭已毕,林士佩站起身躯,对胜爷说道:“胜老达官,就请您镖行众位宾朋到西跨院逍遥亭休息休息吧。”胜爷与镖行一干人众,大家站起身形,出离西敞厅,早有手下人等提着灯笼火把,在前引路,往西跨院逍遥亭而去。

  往西行走,越过两道寨子,往北转去。又越过一道寨子,再往北行走,又有一道翠竹林,西边绿竹荫浓,清风习习,当中一条道路,平坦异常。穿过竹林有座北朝南的一所房舍,座北朝南的红漆大栅栏门。林士佩陪着胜三爷进了栅栏门,迎面四扇屏门,绿洒金花林士佩将镖行众位英雄让进院内,胜爷与大众留神观看,正当中一座五间五角亭子,油漆彩画,堆金腻粉,横着一块匾额,蓝地上写斗大的金字三个:“逍遥亭。”

  将众英雄往亭内一让,只见亭子墙上,悬挂名人字画,翘头案上,设摆着许多古瓷花盆,栽种奇花异草。有对桌、琴桌、月



  牙桌。两家九十余人走进亭内。林士佩一看,九十余位,若是全都让在亭子内落座,天气炎热,人多气味重,未免地势窄狭一点,于是林士佩遂对着胜爷说道:“胜老明公,大家要是都在亭子里落座,也可以将就啦。但是人多气味多,天气也很热的,咱们大家可以分开了落座,也好休息。现在东西厢房,分着一坐,胜老明公您以为如何呢?”胜爷道:“很好,就请寨主随便向东西厢房去让吧。”林土佩遂叫喽卒们提着纱灯,将镖行八十余位分为三处,东厢房让进二十余人,西厢房让进二十余人,逍遥亭内四十余人。大家俱都落座已毕,喽卒将茶水泡好,伞人俱都安坐吃茶,说说笑笑。林士佩对待镖行人表面虽然异常和气,毫无嫉妒之形,但此时镖行人众却已身逢绝地,八十余位尚在睡梦之中。原来莲花峪这座逍遥亭修盖的乃是一座五行八卦火攻阵,那中央逍遥亭地方,早已埋伏下地雷火药,若将药线点着,可以将此亭炸成齑粉。且说林士佩与胜爷言语周旋已毕,遂对胜爷说道:“老明公请吃茶,休息休息吧。我看看我们众寨主将一切金银物件收拾齐了没有,我们大家就此办理散山的事情。我失陪胜老明公啦。”胜爷遂说道:“寨主不要客气,请寨主即办理山内的事去吧。”林士佩说了几句客气话,随即又叫道:“喽卒们,你们在此好好伺候胜老明公及镖行的宾朋。”胜爷在旁说道:“林寨主,我们大家在此歇息歇息,随随便便,不必叫喽卒们在此伺候。再说大家分散金银物件,独他们十二位在此,岂不是有点不合乎情理吗?请寨主您就此同着十二位,一同回归前寨,大家公道分散金银。我们镖行之人自己张罗着更方便。”林士佩道:“胜老明公,真是博爱为怀。”遂叫道:“喽卒们还不谢过胜老明公?”那十二名喽卒向前与胜爷各道了一个谢,遂同着林士佩走出逍遥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