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帮演义

  却说孙琪荐引了张、赵,拜别了何步鸿,一路晓行夜宿,已到江苏省淮安府地界。夕照衔山,倦鸟归林,看看天色已晚,走进一个饭店,叫店家先打二斤酒来,独自喝着。忽见一个大汉,粗眉巨眼,直闯进来,拣着一个空座头坐了,抡起双拳,在桌子上似擂鼓一般的击着。店小二忙来问讯。那汉道:“只叫你们主人家出来说话,便知端的。你这厮只会低声下气。看你也不是好汉,如何懂得我的话说?”店小二不敢多言,诺诺连声,去招呼店主了。孙琪见他来得奇突,冷眼旁观,究竟是个什么路道。
  却说隔不一会,里面店主出来,见了那汉,不敢怠慢,上前问道:“请问贵客高姓大名,叫唤小的,有何吩咐?”那汉道:“兄弟初到贵地,人情生疏,一时盘川用尽,特来向你哥哥借些盘川。我兄弟来得鲁莽,望你哥哥高抬一膀。”店主道:“请问贵客,蹻线子来,马来?”那汉道:“轿树上烟子足,驾风来。”店主道:“哥哥,卷子有多少重?”那汉道:“有二斤十三两五钱四分九厘三毫。”店主道:“如何这样重?”那汉道:“南北二京都走过,一十三省,省省高名。五都地界多热闹,四大码头有英雄。九流三教人知晓,义兄何必盘问根?提起九流领凭学见,一流主子,二流金,三流皮,四流医,五琴棋,六书画,七僧,八道,九袈仔。十道三教。”
  那店主听到这里,便道:“哥哥既是一家人,便请先用几杯酒,有话再讲。”说着,请那汉坐定了,又叫店小二道:“快拿手巾来,给好汉洗面。”那店小二连忙拧上一把手巾,递给那汉,口里说道:“初三初四蛾眉月,十五十六团圆月。月亮团圆随天好,世上只有水为先。手捧白玉响叮当,仁兄命我破海中。亮开水浪光明现,四方八面放毫光。”那汉洗好了面,对那店小二道:“原来你也是洪家兄弟,方才错怪了你。”小二道声不敢,便自退了出去。这时店主人自去取了两壶好酒,几碟鱼肉,与那汉对饮起来。
  这时却引动了旁座的孙琪,不由的立起身来,向二人作了一揖道:“两位哥哥请了。方才的话兄弟都已听得明白,不知两位哥哥统率哪一座山头?”那汉道:“兄弟虚占飞虎山,山主刘家福,令我背领公事下山,招集好汉入伙。这里店主人叫做王春发,同在一个山头,只因没有会过一面,所以相见之时说了几句口号。只兄弟姓李,表字道生,单名一个寅字。敢问哥哥高姓大名?既然前来问讯,必然也是洪门兄弟,不知统率哪一座名山?”当下孙琪便将姓名等项一一详细告了,店主人便请孙琪一同入席饮酒。孙琪也不辞让,只管坐下。
  三人谈谈说说,无非是帮中文武差使的勾当。孙琪问道:“敢问贵山主刘家福几时开辟山头,如何我们春保山中没有知晓?”李寅道:“敝山开辟了不多几时,只在余杭一带招领好汉,一切办法都照春保山成例。现在浙江一省,刘家福、何步鸿对峙,所以兄弟众多,各州府、各码头都有自家兄弟。”孙琪听了不作一声,自肚里寻思道:“春保山成立不满一年,那浙江一省已经成立了两个分帮。若然春保山不思发展,只怕各处分帮的势力,反要比春保山来得浩大了。”孙琪心里虽如此想,却不说出来,但对李寅道:“今日哥哥既与兄弟相会,也是天缘凑合。兄弟便拟回山,欲请哥哥一同回见盛春山、陈保山两位,从此我们两个山头联为一气,岂非甚好,不知哥哥意下如何?”李寅道:“哥哥说得有理,兄弟愿随哥哥拜见贵山主。”孙琪大喜。那时店主人因见两个都是好汉,只管将出好酒好菜款待二人。等到天色昏黑,店小二掌上灯来,三人直饮到二更方散。当下孙琪、李寅都在店中宿夜,一宵无话。
  到了次日,两人别了店主上道,于路夜宿晓行,无话可说。一天,已到春保山,孙琪先进正义堂报道:“现有飞虎山的外八堂大爷李寅,由兄弟引进山来拜进众位。”盛春山一闻此言,即便约集内外八堂大爷,齐齐走出正义堂,迎接李寅,邀入堂中,分宾主坐定。寒暄甫毕,香茗款待。李寅见众人如此诚意,便依红帮宝簿所载各种套语起立致词,先对盛春山等内八堂大爷道:
  “久闻老大哥明月高照,义气万千,甚过当年关圣人。见不平,斩雄虎,蒙圣母,赐青泉,将容貌改换。在桃园拜结刘张兄弟,誓同生死。起义兵,破黄巾,其功不小。酒未冷,斩华雄,血染宝刀。过五关,斩六将,擂鼓三通斩蔡阳,义释奸曹,名扬万古,威震华夏,永立千秋。你哥哥仁义可比关公,兄弟将来学见领凭。兄弟交结不到,过门不清,钳子不快,礼义不周,烦你哥哥海涵。”(按:此系红帮兄弟封赠内八堂大爷语。)
  李寅说罢,又对高发道:
  “久闻老三哥威风世界,仁义过天。自古道,当家当家,管尽天下。掌理东仓西仓,怀抱一百零八。讲三纲,好比叔夜、叔夏;讲五常,可比伯达、伯适。你哥子果有天才,有地才,文武全才。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提刀定太平。真乃是五岳三山之豪杰,五湖四海之能人。上与五祖出力,下与兄弟分忧。我兄弟少读圣贤之书,不知周公之礼,兄弟礼义不周,少来随驾,望三哥海涵海涵。”(接:此系红帮兄弟封赠当家语。)
  李寅又对陈保山道:
  “久闻老五哥大名,如雷贯耳。红旂红半边,义气甚桃园。上与五祖出力,下与兄弟分忧。怀抱七星剑、杏黄旂,左手捧的七十二本天罡书,右手拿的三十六本地煞律,果然本本看到,页页看清。真是红袍大都督,海外天子,海内英雄。我兄弟不知不识,无能无智,交结不到,过门不清,烦望哥哥海涵海涵。”(按:此系红帮兄弟封赠老五语。)
  李寅又对周策等道:
  “素闻老六哥的大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果然仁义双全。真是三山之豪杰,四海之能人。访三江,查六镇,俱已巡到;飘五湖,游四海,到处巡高。倘然冒称光棍,捆绑打送不容。兄弟特来与你哥哥打起金字旂、银字旂、威风八卦旂、龙凤帅字旂,全仗哥子与我兄弟出个好字旂。兄弟不周不全,不方不圆,烦望哥子海涵海涵。”(按:此系红帮兄弟封赠老六语。)
  李寅又对众位兄弟道:
  “久闻久闻真久闻,久闻你哥子好威风。久走江湖长在外,游遍天涯显奇能。三教九流皆知晓,五阴六阳分得清。猛虎蛟龙初出洞,自古英雄出在少年人。你哥子有能有志,有仁有义,三级连升,我兄弟再来请安道喜。”(按:此系红帮兄弟封赠老九语。)
  李寅又对一班年纪大的兄弟道:
  “久闻满大爷有仁有义,好似红光提火,月照满天。论机谋智谋广远,论武艺文武双全。有名秀才燕青之志,水旱码头多走过,高人贵客伴同游。真是三山九岭之豪杰,五湖四海之能人。常与拜兄揹卷子,提携走东走西,说南说北。有功劳,有苦劳,功苦勤劳。恭喜你哥哥开过码头,换过镇市,俟盟堂大爷开金山,立银山,扯旗挂帅,栽培龙兄虎弟。我兄弟连保三本,连奏三奏,三级连升,连升三级,再来道喜。”(接:此系红帮兄弟封赠满爷语。)
  李寅又对一班年纪少的兄弟道:
  “侄贤台,侄贤台,你起来,不必讲理,且听愚叔说开怀。双膝跪地,买田治地。有功劳,有苦劳,功苦勤劳,马前之功,马后之苦。随是哪位明叔大伯,开山立堂,扯旂挂帅,栽培龙兄虎弟。我为不才的连保三本,连奏三奏。那时节,哪位龙伯虎叔开笼放鸟,鱼龙变化,改换袍带,日久之后,记名四字,提升幺满十牌,为不才的愚叔再来道喜。”(按:此系红帮兄弟封赠少侄语。)
  李寅依着红帮规例,照读罢了各等封赠词句,然后坐下,与盛春山、陈保山谈谈江湖上的行径,极为投合。
  正说得起劲,忽然保山手下兄弟解到三人,听候发落。保山便在正义堂上当中坐了,剔起两只怪眼,对着解到的三人看了一会,吓得这三人汗流浃背,瑟瑟地抖个不住。李寅在旁看了,也是莫名其妙。正是:
  堂前方庆群英会,阶下何来待鞫囚?
  欲知保山审问这三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磔尸身伸红帮纪律 惩淫恶逞绿林威风
  话说陈保山正坐堂前审问三人。那三人是谁?待做书的交代明白。原来那三人叫做赵大、钱二、孙三,都是帮中老九,奉了盛春山之命令,分赴各处去贩卖私盐。谁料他们时运不佳,临阵失风。统率私盐三五船,没有与官兵通过关节,当面迎着,两方开火对敌,赵、钱、孙抵敌不住,弃了盐船,仅仅逃得性命。他们明知失风逃走有犯帮规,回转山头,必然得罪,当下三人计议,不再回山,流落江湖,专在长江轮船上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时春保山中因为赵、钱、孙等奉了差使好久不回,有些疑心,特派巡风出去侦察消息,尽得其详,回报山主。春山、保山大为震怒,传令捉拿赵、钱、孙回山讯办。一日,赵、钱、孙等正在长江轮中做事,却被同帮巡风撞见。欲待走时,只见那巡风打出暗号,一霎时聚集三五十人,赵等料不能脱身,只得随着巡风回山。那时陈保山身为红旗老五,兼理刑堂,所以赵等三人归陈保山审理。
  却说保山坐在堂前,看着三人,问道:“帮规第三条,你们忘怀了吗?”赵等战慄答道:“第三条说的临阵脱逃者斩,兄弟不敢忘。”保山听了,冷笑一声道:“帮规第六条,你们也忘怀了吗?”赵等一发抖着答道:“第六条说的吞没水头者斩,兄弟也不敢忘。”保山道:“这样说来,你们没有忘了帮规,如何遇了官兵临阵脱逃,在长江轮中私做差使,吞没水头?如今已被拿来,更有何说?”赵等尚没回答,保山便吩咐下手道:“快把他们拉出去,一个个放掉便了。”下手兄弟得命,走上一步,扭翻赵等三人,两个伏侍一个,拉到场上,斩下头颅,再将尸体分为数段,用破芦席卷了,拿同去投在大海之中。(按:红帮放人例无全尸。其法先断头,次断两臂、两腿,又次将中躯截分为二,然后以芦席卷成一束,抛诸江,投诸渊。土葬者殊无几也。)保山又将这事通告全帮兄弟,以为儆戒,不在话下。却说李寅眼见陈保山执法严厉,心中十分佩服,即在山中住了几日,便与孙琪各背公事下山,招领同党。书中暂且不提。
  列位看官,须知红帮中刑堂一职,手操生死大权,最是利害。后来有个好汉叫做颜鼎章,在四川省开山立堂,叫做蛾眉山大义堂,他自己做了正龙头,有个叫做金鹫大王的,做了刑堂大爷,也与陈保山一样厉害。后人撰了一段笔记,专载其事,说道:
  蜀中某岭之阴,箐篁葱郁,繁草缘径,日光射之作深绿色,与山翠空濛相掩映。径既曲邃,麋鹿绝踪,猎人亦不复至。幽蒨欲绝。顾疾风吟啸而外,时有人语马嘶,出诸穷谷。阳乌西坠之顷,更必有汤汤金革之声。伊为谁?盖峨眉山金鹫大王之帝居也。大王为峨眉山之红旗老五兼刑堂,年富矣。虬髯绕颊,黑白参半,双瞳翳若无光,长日无事,嘿不作语。顾步履绝迅,无趑趄不进状。其两臂坚若纯钢,遇者无幸免。第勿审何以名金鹫,人之骤接之者,恂恂若众人,类勿能知其为勇夫,更勿能知其为盗魁。
  岭有薮,垂数十稔矣。其始魁之者,为施某。施体硕,弗类金鹫,双眉浓黑。隐隐有杀气,尤足令人目之而怖。顾遏群下特优容,任其喧豗,都不之禁。众亦德之,出令未尝忤。时或有羽翼为官吏所执,咸怡然不为援。金鹫者,初不审其为何产。某岁夏月,一日薄暮,手衣裹及短刃,匆匆过岭。适有喽罗倚山壁间,望见金鹫,突出执之曰:“若真懵人,乃勿审是处为大王帝居!苟能献若物者,可贷一死。”金鹫佯勿之闻,径前行,喽罗意其为老而聋,追捕之,金鹫突反顾,以臂格其胸,喽罗大声呼,殒矣。喽罗既呼,群众在山内闻之,咸骇诧,亦有展颜笑者,意为行客乞命之声耳。迨出山睹状,乃始大震。时金鹫行犹迩,在数十步以外,众知其俦侣之死,必是人所为,竟出白刃,飞步逐之,光晔晔然逐人影而乱,为状奇丽无匹。少焉追及,金乃回其首,语众曰:“若曹何不惜鼠命至是?果苦苦嬲人者,当如适间之鼠。”语次,遂止其步,凝睇斜视,以待众之报命。众哗然曰:“以吾辈光泽之刃,膏若之血,殊为不值。待若大言,不自衡虑,非小试锋镝者,不足以审吾辈之辣手。”言既,竟以刃奔金鹫。金鹫无语,挥其两臂,众之颠踬丈外者可十数,更余数辈,咸惶恐不知所为,其一特黠,笑语金鹫曰:“壮士若果有勇力者,盍少待,一与大王角?”金鹫曰:“可,固所愿也。”
  无何,金革大振,黄尘翳空,施某衣锦服,手巨斧,率众百人,整队而出。金鹫猝睹,色洋洋如平时,出其短刃,努目以待。施某既至,大声曰:“若曷为伤我俦侣?陌路相逢,乃凶残至是。我苟不有以惩若者,誓不再王此众。”金鹫曰:“若言佳,第吾以一人,无能敌汝辈数百之众。若果有勇者,其屏若众,只身与某角。不者,若纵死某,亦不足为勇也。”施某曰:“可。”遂遣众远立,戒不许援,且语金鹫曰:“若志之,若固强于我者,其代我统此众,不众必磔若。若其无悔。”言既,遂纵斧奔金鹫,金鹫急以利刃格之,铛然一声,巨斧已折,施方震骇,金鹫突以刃进逼施胸,大吼一声,血下若雨,而负技自矜、杀人若草之施某,竟于是时毙矣。
  施既毙,群众震慑,且益神金鹫之技。盖渠辈畴昔心目中,以为天下雄勇迨无逾我王,初不料尚有更勇于其王者,顷刻而毙之,于是相与泥首于金鹫之前,恳渠继王之任。金鹫慨然曰:“我乃红帮领袖金鹫是也。我友颜鼎章,才艺胜我十倍,当邀之来,为尔等开山立堂,共扶大义。”众皆欣忭。于是金鹫遂邀颜至,立峨眉山,推颜为正龙头,而金鹫任刑堂。众以其大权在握,私谥之曰金鹫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