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藩五代史演义

  唐相豆卢革、吴说,为谏议大夫萧希旨所劾,说他不忠故主,一并罢职,朝政悉令任圜主持。枢密使孔循,独荐引梁臣郑珏,得擢为相,寻又荐入太常卿崔协,任圜以协无相才,拟改用吏部尚书李琪。偏郑珏与琪不协,极力阻挠,安重诲又袒护郑珏,与任圜屡起龃龉,一日在御前争议,任圜愤然道:“重诲未悉朝中人物,为人所卖,协虽出名家,识字无多,臣方愧不学,谬居相位,奈何复添入崔协,惹人笑议!”唐主嗣源道:“宰相位高责重,应仔细审择。朕前在河东时,见冯书记博学多材,与人无忤,看来且可任为相呢。”语毕退朝。孔循面带愠色,拂衣先走,且行且语道:“天下事统归任圜,究竟任圜有甚么才能?如果崔协暴死,也不必说了;协如不死,总要入相,看任圜如何对待呢?”全是蛮话。嗣是好几日称疾不朝。唐主令重诲慰谕,方入朝莅事,重诲私语任圜道:“现在朝廷乏人,姑令崔协备员,想亦无妨。”圜答道:“公舍李琪,相崔协,好似弃苏合丸,取蛣蜣粪了。”重诲不答,心中很是不乐,每与孔循相结,毁琪誉协,唐主竟为所蒙,命冯道、崔协同平章事。看官!你想圜既短协,协必嫉圜,两人共掌朝纲,还能和衷共济吗?圜奈何还不辞职!
  任圜自蜀入相,兼判三司,素知成都富饶,前时除犒军外,尚余钱数百万缗,乃遣太仆卿赵季良,为三川制置转运使,令送犒军余钱至京使。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怒不奉命,但因季良旧交,留居蜀中,不使任事。知祥妻李氏,系唐庄宗从姊,曾封琼华长公主,自与董璋分镇两川,内恃帝戚,外拥强兵,权势日盛,及季良至蜀,不得输送犒军余钱,唐廷颇加疑忌。安重诲尤欲设法除患,客省使李严,自请为西川监军,严母面谕道:“汝倡谋伐蜀,侥幸成功。今日尚好再往么?”严谓食君禄,当尽君事,竟不遵母教,得请即行。得意不宜再往,此去真是送死了。既至成都,知祥盛兵出迎,入城与宴,酒至半酣,知祥勃然道:“公前奉使王衍,归即请公伐蜀,庄宗信用公言,遂致两川俱亡,今公复来,蜀人能不怀惧么?况现今各镇,俱废监军,公独来监我军,究是何意?”严方欲答辩,知祥已顾部将王彦铢,令他动手。彦铢率严下座,严始惶恐乞哀。知祥道:“蜀人俱欲杀公,并非出自我意,公亦知众怒难违吗?”遂不由分说,竟被彦铢推至阶下,一刀两段。
  遂上表唐廷,诬严他罪,且请授赵季良为节度副使。
  唐主嗣源,尚欲以恩信羁縻,再遣客省使李仁矩赴蜀慰谕。并因琼华公主及知祥子昶,尚留住都中,亦命仁矩乘便送去,知祥总算厚待仁矩,遣归洛阳,申表称谢,但心中已不免藐视唐廷了。为后文伏案。
  时平卢军校王公俨作乱,幸得讨平,公俨伏诛,支使官名。韩叔嗣坐党并死。叔嗣子熙载奔吴,邺都军亦蠢然思动,留守赵在礼恐不能制,密求移镇。唐主徙在礼为横海节度使,授皇甫晖为陈州刺史,赵进为贝州刺史,遣皇次子从荣镇守邺都。卢台兵变,由副招讨使房知温,与马军指挥使安审通,合兵围击,才得荡平。
  宰相任圜,与安重诲同议内外重事,多半未合,唐主因敉平外乱,多出重诲主张,所以专信重诲。向例使臣出四方,必由户部给券,重诲拟改从内出,任圜与他力争廷前,声色俱厉,唐主也看不过去,怏怏入内。适有宫嫔接着,见唐主含有怒意,便问道:“陛下与何人议事,声彻内廷?”唐主说是宰相任圜,宫嫔道:“妾在长安宫中,从未见宰相奏事,如此放肆,莫非轻视陛下不成?”想是花见羞,详见下文。唐主被她挑拨,愈滋不悦,卒从重诲言。圜因求罢,遂免他相职,令为太子少保,圜心不自安,更请致仕,也由唐主允准,退老磁州。已经迟了。
  嗣因唐主出巡汴州,行至荥阳,民间讹言纷起,都说车驾将调迁镇帅。朱守殷正出镇宣武军,颇怀疑惧。判官孙,劝守殷先发制人,守殷遂召都指挥使马彦超,与谋叛命。彦超不从,守殷便砍死彦超,登城拒守。唐主急遣宣徽使范延光往谕,延光道:“往谕何益,不如急攻。否则彼得缮备,反致城坚难下了。臣愿得五百骑速趋汴城,乘他无备,方可收功。”唐主乃拨骑兵五百,星夜前往,飞驰二百里,到了大梁城下,天尚未明,喊声动地。守殷从睡梦中惊醒,急忙号召徒众,开城搦战,两下里杀到黎明,御营使石敬瑭,又率亲军趋至,杀得汴军人仰马翻。守殷正要退回,遥见有一簇人马,拥着黄盖乘舆,呼喝前来。不由的意忙心乱,策马返奔,那知城上已竖起降旂,守兵一齐拥出,向前迎降,眼见是禁遏不住,无路可归,没奈何拔刀自刎,血溅身亡!死有余辜。
  唐主入城,搜诛余党,共死数十百人,独孙乘间逃脱,径奔淮南。安重诲尚恨任圜,诬称圜与守殷通谋,密遣供奉官王镐赴磁州,矫制赐任圜自尽。圜受命怡然,聚族酣饮,然后仰药自杀。圜系京兆人氏,素有政声,相业卓著,不幸抗直遭谗,无辜毕命。小子有诗叹道:
  折槛留旌抗直臣,汉成庸弱尚知人,
  如何五季称贤辟,坐使忠良枉杀身!
  重诲既矫制杀圜,然后出奏,究竟唐主嗣源如何主张?待至下回说明。
  ----------
  本回多叙外事,是前后过渡文字。前数回是专叙后唐,无暇述及外情,即如灭蜀一段,亦系唐廷直接用兵,唐为主,蜀固为客也。此回叙契丹事,兼及南方各镇,是契丹为主,而各镇为客,经此一回表明,则既足顾应上文,俾阅者知所沿革,下文因事叙人,自不至无绪可寻矣。至若孟知祥之杀李严,及平卢之乱,邺都之乱,汴州之乱,俱用简笔叙过,绝不渗漏。而任圜枉死,即顺手带出,后唐贤相莫如圜,特别提明,正所以表其贤而惜其死也。
  
  第二十一回 王德妃更衣承宠 唐明宗焚香祝天
  却说唐主李嗣源,宠任枢密使安重诲,连他矫制与否,亦未尝过问。重诲冤杀任圜,才行奏闻,唐主反诏数圜罪,说他不遵礼分,潜附守殷,应该处死。惟骨肉亲戚仆役等,并皆赦罪云云。在唐主的意见,还算是格外矜全,其实已为重诲所蒙蔽,枉害忠良了。
  重诲为佐命功臣,因此得宠。还有一个后宫宠妃,与重诲阴相联络,每在唐主面前,陈说重诲好处,唐主益深信不疑。原来唐主正室,系是曹氏,只生一女,封永宁公主,次为夏氏,生子从荣、从厚,妾为魏氏,就是从珂生母,由平山掳掠得来。见前文。又有一个王氏女,出自邠州饼家,为梁将刘鄩所买,作为侍儿,及年将及笄,居然生成一副绝色,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鼻似琼瑶,齿似瓠犀,当时号为“花见羞”。得鄩锺爱,鄩死后,此女无家可归,流寓汴梁。适嗣源次妻夏夫人去世,另求别耦。有人至安重诲处,称扬王氏美色,重诲即转白嗣源,嗣源召入王氏,仔细端详,果然是艳冶无双,名足称实。虽王氏行谊不同刘后,但也是一朝尤物。从来好色心肠,人人所同,难道唐主嗣源,见了美色,有不格外爱怜么?况王氏身虽无主,尚带得遗金数万,至此多赍给嗣源。嗣源既得丽姝,又得黄金,自然喜上加喜,宠上加宠。即位未几,封曹氏为淑妃,王氏为德妃。
  王氏尚有余金,又赠遗嗣源左右,与嗣源诸子。大家得了钱财,哪个不极口称赞,并且王氏性情和婉,应酬周到,每当嗣源早起,盥栉服御,统由她在旁侍奉,就是待遇曹淑妃,亦必恭必敬,不敢少忤。及曹淑妃将册为皇后,密语王氏道:“我素多病,不耐烦劳,妹可代我正位中宫。”王氏慌忙拜辞道:“后为帝匹,即天下母,妾怎敢当此尊位呢?”初意却还可取。既而六宫定位,曹氏虽总掌内权,如同虚设,一切处置,多出王氏主张。
  王氏既已得志,倒也顾念恩人,如遇重诲请托,无不代为周旋。重诲有数女,经王氏代为介绍,欲令皇子从厚娶重诲女为妇,唐主恰也乐允。偏重诲入朝固辞,转令王氏一番好意,无从效用。看官阅此,几疑安重诲是个笨伯,有此内援,得与后唐天子,结作儿女亲家,尚然不愿,岂不是转惹冰上人懊怅么?那知重诲并非不愿,却是受了孔循的愚弄。循也有一女,方运动作太子妃,一闻重诲行了先着,不禁着急起来,他本是刁猾绝顶的人,便往见重诲道:“公职居近密,不应再与皇子为婚,否则转滋主忌,恐反将外调呢。”重诲是喜内恶外,又与循为莫逆交,总道是好言进谏,定无歹意,因此力辞婚议。聪明反被聪明误。循遂托宦官孟汉琼,入白王德妃,愿纳女为皇子妇。王氏因重诲辜负盛情,未免介意,此时由汉琼入请,乐得以李代桃,便乘间转告唐主,玉成好事。重诲渐有所闻,才觉大怒,即奏调孔循出外,充忠武军节度使,兼东都留守,唐主勉从所请。
  可巧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愿留阙下。唐主颇喜他恭顺,授为左骁卫上将军,别给廪禄。过了多日,唐主语重诲道:“温琪系是旧人,应择一重镇,俾他为帅。”重诲答道:“现时并无要缺,俟日后再议。”又隔了月余,唐主复问重诲,重诲勃然道:“臣奏言近日无阙,若陛下定要简放,只有枢密使可代了。”唐主亦忍耐不住,便道:“这也无妨,温琪岂必不能做枢密使么?”重诲也觉说错,无词可对。谁叫你如此骄横。温琪得知此事,反暗生恐惧,好几日托疾不出。
  成德节度使王建立,亦与重诲有隙,重诲说他潜结王都,阴怀异志。建立亦奏重诲专权,愿入朝面对。唐主即召令入都,建立奉诏即行,驰入朝堂,极言重诲植党营私,且说枢密副使张延朗,以女嫁重诲子,得相援引,互作威福。唐主已疑及重诲,又听得建立一番奏语,当然不乐,便召重诲入殿。重诲也含怒进来,惹得唐主愈加懊恼,便顾语重诲道:“朕拟付卿一镇,暂俾休息,权令王建立代卿,张延朗亦除授外官。”重诲不待说毕,厉声答道:“臣披除荆棘,随陛下已数十年,值陛下龙飞九重,承乏机密,又阅三载,天下幸得无事,一旦将臣摈弃,移徙外镇,臣罪在何处?敢乞明示!”
  唐主愈怒,拂袖遽起,退入内廷。
  适宣徽使朱弘昭入侍,便与语重诲无礼,弘昭婉奏道:“陛下平日待重诲如左右手,奈何因一旦小忿,遽加摈斥,臣见重诲语多拗戾,心实无他,还求陛下三思!”唐主怒为少霁,越日复召入重诲,温言抚慰。建立乃陛辞归镇,唐主道:“卿曾言入分朕忧,奈何辞去?”建立道:“臣若在朝,反累陛下动怒,不若告辞!”唐主道:“朕知道了。”会同平章事郑珏,表情致仕,有诏允准,即令建立为右仆射,兼同平章事。
  既而皇子从厚纳孔循女为妃,循乘便入朝,厚赂王德妃左右,乞留内用。安重诲再三奏斥,仍促令赴镇。皇侄从璨,素性刚猛,不为人屈。从前唐主幸汴,往讨朱守殷,留他为皇城使,他召客宴会节园,酒后忘情,戏登御榻,当日并无人纠弹,蹉跎年余,反由重诲提出劾奏,贬为房州司户参军,寻且赐死。此外挟权胁主,党同伐异,尚难尽述。
  义武节度使王都,在镇十余年,因与庄宗结为姻亲,曾将爱女嫁与继岌,所以累蒙宠眷,属州得自除刺史,所出租赋,皆赡本军。至庄宗已殁,继岌自杀,唐主嗣源即位,尚是曲意优容,不加征索,独安重诲屡加裁抑,且说他逼父夺位,心不可问,因之唐主亦随时预防。会契丹屡次犯塞,唐廷调兵守边,多屯驻幽、易间,免不得仰给定州,都不愿输运,遂有异图。再加心腹将和昭训,劝都为自全计,都即遣人至青、徐、歧、潞、梓五镇,赍投蜡书,约同起事。偏五镇概不答复,令都孤掌难鸣,乃复募得说客,令劝北面副招讨使王晏球。晏球不但不从,反飞表唐廷,报称都反。唐主便命晏球为招讨使,发诸道兵进攻定州。
  都至此已势成骑虎,不能再下,只好纠众拒守。不反乌乎死,不死乌能泄养父遗恨!一面向奚酋秃馁处求救,啗以重赂。秃馁遂率万骑来援,突入定州。晏球见番兵气盛,不如让他一舍,退保曲阳。那秃馁即扬扬自得,与都合兵进攻。将至曲阳附近,伏兵猝发,左右夹击,把秃馁等一鼓杀退。晏球乘胜追击,拔西关城,作为行府,令祁、易、定三州土民,输税供军。都与秃馁困守孤城,呼秃馁为馁王,屈身奉事,求他设法免患。秃馁乃替他乞师契丹,契丹亦发兵相助。都遣部将郑季璘、杜弘寿等,往迎契丹军。适被晏球侦悉,潜师邀击,把季璘、弘寿一并擒回,斩首示众。
  都益觉气沮,至契丹兵到,方与秃馁开城相会,合兵袭破新乐,复逼曲阳。晏球凭城遥望,见来军轻佻不整,可以力破,便召集将校,指示敌隙,方下城宣谕道:“王都恃有外援,跃马前来,我看他趾高气扬,必然无备,可一战成擒哩。今日乃诸军报国的时间,宜悉去弓矢,概用短兵接战,不得回顾,违令立斩!”此令一下,全军应命,当即开城出战。骑兵先驱,步兵继进,或奋檛,或挥剑,或持斧,或挺刃,不管甚么死活,一齐冲杀过去。晏球在后督战,有进无退,任你番骑精壮得很,也被杀得七零八落,死亡过半,余众北遁,都与秃馁,拚命逃还。
  契丹败卒,走回本国,途中又被卢龙军截杀一阵,只剩得寥寥无几,脱归告败。契丹主耶律德光,再遣酋长惕隐一作特哩衮,系契丹官名。来救定州,又为王晏球杀败,仍然遁回。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复遣牙将武从谏,埋伏要路,截住归踪。惕隐不及防备,被从谏突出一枪,搠落马下,活捉而去;并擒得番目五十人,番兵六百人。赵德钧遣使献俘,解至洛都。廷臣请骈戮示威,唐主道:“此等皆虏中骁将,若尽加诛戮,使彼绝望,不如暂行留存,借纾边患。”乃赦惕隐及番目五十人,余六百人一体处斩。